我嫁给了我的死对头。
他是北楚摄政王,此人俊美无俦,但最是冷漠狠戾。
听闻摄政王有一幅十分珍爱的美人图,但从未有活着的人亲眼见过。可我见到了,那画像上的女子我再熟悉不过了。
(1)
我是南梁公主,江时雨。
南梁与北楚素来针锋相对,如今为了两国和平,稍显弱势的南梁不得不送出一位公主去和亲。没有人愿意嫁给那位以雷霆手段闻名的摄政王,其他的公主有母妃为自己谋划,只有我是孤身一人,和亲的人选自然落到了我头上。
我曾经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直到我母妃去世,父皇有美人在怀,渐渐忘了我。
我的日子过得很艰难,但我一直想好好活下去。因为有人曾对我说,他还没放弃我,让我再等一等他。
只是我如今怕是等不到他来找我了,北楚远在千里之外,此去生死未卜,我或许再也回不去了。
大婚之日,我独自端坐在房间里,一刻也不敢放松。既怕行差踏错小命不保,也怕有人来杀我。
前来北楚的路并不顺利,有人想搅风弄云,便从我下手。让我觉得有些奇怪的是,北楚的使臣保护我竟比南梁的侍卫还要尽心尽力。
就在我以为摄政王不会来了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双云纹皂靴。他挑起了我的盖头,我紧紧攥着衣袖,不敢抬头看他。
我似乎听到了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他轻轻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望着他。
“怎么?见到本王连话都不会说了?”眼眸幽深如古潭。
他的脸在我眼前不断放大,是宋停云,我的死对头。
没想到他竟成了摄政王。
(2)
宋停云曾在南梁做了三年质子,去岁冬天才离开。
我是无依无靠的公主,他是无权无势的质子,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没有同病相怜,只有变本加厉的欺辱。
母妃去世时我才十一,父皇逐渐对我的事情不闻不问,只有一位嬷嬷悉心照料着我。兄弟姐妹众多,可我从来都融入不了,他们给我的除了冷眼就是戏弄。我渐渐学会收敛锋芒,尽力忍耐,他们却不肯放过我。
母妃去世的第三年,宋停云进宫了,质子的到来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那些人看不起我,也照样欺负他。
我曾见他独自跪在雪地里,为他撑过伞,可他一把将我推倒在地。我曾将我难得吃到的莲云酥分给他,却被他扔在脚下。我曾在他伤寒时送过药,他不领情。
那时,我觉得宋停云就像一匹蛰伏隐忍的小狼,总有一天,这些人都会被他咬断脖子,也包括我。
有人故意刁难我时,他只当作没看见,或是抢先他们一步来捉弄我,让我的那些皇兄皇姐耻笑我。见有人为难我,他们也懒得再上手了。
这桩桩件件我都不会忘,我与眼前人并没有什么称得上愉快的回忆。
在这深宫中也有为数不多的温暖,但这来自一个我从未见过面的人。
(3)
尽管我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可身体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你很怕我?从前不是很伶牙俐齿吗?”他勾起了嘴角。
是啊,我曾鼓起勇气为你辩驳,可你从未将我的真心放在眼里。
我仍沉默不语,闭上了眼睛。落到他手里,我定然是没什么好日子了。
没有想象中的为难,他松开了手,拂袖离开了,只余极淡的沉光香的香味,与他一般清冷。
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红色帐幔上以金线绣着瓜瓞绵绵,不知道以后的路我还能走多远。
翌日,我仍待在府中,没有他的允许,我无法出门。
不过,我也没有出门的必要。一无亲朋,二无故交,且新帝年幼,宋停云掌权,我也无需进宫面圣。
府中众人对我恭恭敬敬的,我可以在府中随意走动,不受限制。表面功夫倒是做足了,王妃该有的,他一样没少给我。
宋停云总是很忙,有时一连几日也不见他回来。这样也很好,我见不到他,会觉得更舒心。
夜色如水,凉意似能沁入心里。月辉盈盈,照亮了院中的桃花树,花瓣随着晚风飘落到湖面上,泛起了清浅的涟漪,月影碎了。
南梁宫中也有这样一片湖,曾有一个人在冬日的冰湖中救过我。他就像水中月一样,是永远见不到、抓不住的一个人。
我拢了拢披风,有些困了,便回了房间。
梦中,我又回到了冰湖里,当我以为自己要溺死的时候,有人破冰而来,抱住了我。我看不清脸,隐约觉得是一个清瘦的少年。
恍惚中,有人把我抱得更紧了,我慢慢放松下来,不自觉地靠近这温暖的来源。
我醒时,天光还未大盛,空气中似乎有沉光香的味道。
这不是我用的香,沉光香我只在宋停云身上闻到过,可他是不可能来我这里的,是错觉吧。
房间里渐渐明亮起来,我推开窗,是日出。破晓的天空染上了淡淡的胭脂色,日光穿透薄雾落在了这一方小天地中。
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一个人用饭,每日都有不同的菜品。我平日里吃得稍多一点的,都会频繁出现在桌上。
在这里的待遇倒是比南梁要更好,只是这一切都取决于摄政王的心情。
王府很大,亭榭楼阁无一不精巧雅致。泠泠水声自花木深处传来,一路穿花绕树,只见水流曲折地绕过假山,不知再流向何处了。
环顾四周,这是个陌生的院子,我从未来过。
我正想继续往前走时,周伯过来了,他是王府的老管家,应是宋停云很信任的人。
“王妃!还请王妃不要再往前了!这院子王爷是不让人进的,去不得,还请王妃不要让老奴为难。”周伯朝我行了一礼。
“既然这样,那我便回去了,自然不会让您为难的。”我心中虽好奇,却也不敢乱闯。
院中无人看守,门也未锁,书房也不在这里,不知究竟有什么秘密。
“既然不能进,为何不找人守在外面呢?门也未锁。”我不解,询问了周伯。
“回王妃,今日未锁,定是王爷在里面。”周伯对府中的大小事务都了如指掌。
好在周伯及时叫住了我,若是我贸然闯进去,现在半只脚应该已经踏进阎王殿了。
我回到自己院里,差人将美人榻搬到了桃花树下,在此处小憩正合适。但一想到先前看到的院子,我又睡不着了,便让我的贴身婢女阿昭去打听打听。
阿昭是我除了嬷嬷之外唯一能信任的人,年纪比我还要小两岁,是个聪明伶俐的。
阿昭很快就带来了消息。据说摄政王有一幅十分珍视的美人图,只是从未有人见过,大家都猜应该是放在那个小院里的。小院名为藏心阁,里面存放的大多是字画卷轴,闲杂人等是不能进去的。
原来他也会有珍重的人吗?不知道是怎样的女子能被他放在心上。
小憩醒来时太阳都快落山了,我身上盖着一件天青色披风,绣纹是男子衣饰常见的绿竹,还有清冷的沉光香的味道。
沉光香制法复杂,且需要用到众多名贵的香料,用得起此香的多是王公贵族。
我唤来了阿昭:“是王爷来过了吗?”
“是,王爷来时让我们都退下了,又吩咐过不让打扰您。”
我收好披风,打算洗净了再给他送过去。
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看待我的,态度暧昧不明,我难以判断。
他一定是讨厌我的,那又为什么要给我盖披风呢?思绪纷乱。
我不想一生都依附别人而活,性命捏在他人手中,日日只能看眼色行事。我想逃出这牢笼,哪怕只有短暂的自由。或许有一天我真的能逃出去,那时便可以永远不必再见这些曾经伤害过我的人。
(4)
宋停云近日常在府中,我便未再出过院子。晚间,一身酒气的宋停云闯进了我的住处。
此时我刚沐浴完,发髻已散,衣服还未穿好。
“不知王爷来此有何贵干?”慌张中我随手扯了一件外衣穿上,不曾想到这是一件纱衣,莹白肌肤在轻薄柔软的烟罗纱下若隐若现。
“自然是来找我的东西。”
氤氲水雾中,他快步向我走来,秋露白的馥郁酒香包裹着我,他揽住了我的腰。
绵密的吻就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唇上、耳边、颈间,我试图推开他,却是白费力气,他将我抵在屏风上,我无路可退。
温柔的风开始攻城略地,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我咬破了他的嘴唇,他才放开了我。
“你就是不肯放过我是吗?你何必这样折辱我?”从前百般讨厌我,如今却又这般,这个人让我越来越捉摸不透了,就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折辱?呵……”冷笑中带有讥讽。
我看他眼神清明,不像是醉了。他用指腹擦去了唇上的血,接下来是更急的雨点,我却无处可避,直到帐幔落下,风雨才止息。
他将我抱到床上,只是埋首在我颈间,抱着我,并未再做其他的。
我挣扎着想从禁锢中脱身,可他抱得更紧了。
心中被冒犯的羞愤逐渐褪去,我是名正言顺嫁给他的,他若要做什么都在情理之中,只是他曾带给我的伤害我不想原谅,也不愿忘记,对于他的行为我更是难以理解。
我再次试图推开他,却感觉颈间一片湿润。
他没有松开手,喃喃道:“别动,让我抱一会儿……今天是我兄长的忌日。”
他是哭了吗?他现在的样子就像是受伤的小兽露出了最脆弱的一面,与刚才判若两人。
我想到了初见时他跪在雪地里的样子,像易碎的白玉。霜雪覆睫,倔强少年从不肯低头。
他曾推开了我的伞,我却没再推开他。既是因至亲离世而伤怀,那我便再忍忍吧。我千里迢迢来到北楚和亲,他也未曾苛待我,虽然我仍旧讨厌他,但这一次就算了。
沉默良久,我先打破了寂静。
“为什么娶我?”
南梁宫中的适龄公主有三位,二公主外祖家族掌军权,五公主是皇后嫡出,我排行第三,母妃早逝,外祖是早已告老还乡的五品文官。即便娶不到嫡公主,娶我皇姐也比娶我有价值得多,毕竟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无法影响朝局。北楚的骤然强大,让南梁有了压力,以宋停云的手段,想娶嫡公主也不是不可能。
“在南梁过得很辛苦吧,而今到了这里,没人能再欺负你了。”他的回答前言不搭后语。
“那你为什么总欺负我?”从前是,现在也是。
穿玄衣的宋停云在我眼中成了一片朦胧的黑,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辛不辛苦。少时见他陷于泥潭,自身难保时也伸出手想拉他一把,但他对我的一腔热忱不屑一顾,我也不再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他调整了姿势,和我面对面躺着。
“以后不会了。”我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珍重。
他又靠近了一点,近得我能看清他眼中的血丝和纤长的睫毛。我欲往后躲,他扣住我的后脑,极尽温柔地吻去了我的眼泪。
我只见过冷漠狠戾的宋停云,从未见过他温柔的一面,现在的状况让我不知所措。
“我是不可能爱上他的,我总有一天要离开的,不论生死。”我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
“你醉了。”
他没说话,只是帮我把半落的纱衣拉至肩头,将我拥入怀中,下巴抵在我的头上,我竟在环绕的沉光香中睡着了。
(5)
我醒时,身上好好地盖着锦被,身旁空无一人。
宋停云的披风还在这里,我便差人将其送了回去。
意料之外的是,自从昨晚之后,他便日日要同我一起睡,不做其他的,只是抱着我。
我终于忍无可忍了:“你不是讨厌我吗?为何日日要歇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