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莹在摇椅上吹着风睡着了,这一摔有点没有回过神来,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英俊的眉头紧皱如冰山的脸,她第一反应是在做梦。
因为过往无数次梦里也有过这样的情景,凄凉之处在于,明知是梦,可她还忍不住伸出手,指腹轻触他的眉心。
他不闪不躲,那双像冬日湖泊的眼睛深深地凝视她。
真实的触感让她觉得诧异,是不是因为白天见过他,所以这一次梦的格外真实。
下一秒,她忽然像触电一般被弹开,这不是梦。
文浚稳稳地将她放在沙发上,声音很轻:“怎么了?”
“这不是我的房间。”莹莹这才发现这个房间格局和摆设虽然和自己那间大同小异,但这不是她住的那一间。
“这是我的房间。”文浚穿得很休闲,衬衫湿了一大块,语气却很自然,说,“你的头发和衣服湿了,我去给你拿毛巾和吹风机。”
莹莹错愕,又从错愕变成悚然,所以刚刚她做了什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文浚已经拿了条浴巾出来,认真地帮她裹在了她身上,接着又按住她的肩:“别动,我帮你吹头发。”
到底骨子里他还是那个霸道的大男子主义的文浚。
“我问你,你住在这里,到底想做什么?”她像是突然找回了理智。
“头发吹干了我再告诉你。”他嘴角噙了抹笑,竟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乖。”
莹莹霍然站起来抢过他手上的吹风机,扔在沙发上,急急地往门口的方向走。
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却没有往下旋转,忽而停下了动作。
文浚面色一喜。
却见她迅速转身,摘下了自己脸上的薄纱。
文浚的笑容僵在嘴角,他心中的狂喜还没有完全溢出,接着被巨大的震惊和心痛取代,因为他看到她那张精致美丽的脸上盘了一条醒目的疤痕。
香消玉殒,佳容不再,闻者叹息,见者侧目,令他几乎不敢去想,她是如何度过这些漫长的岁月。
“莹莹……”他的声音喑哑。
“你也看到了”她漠然地说,“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已经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请你……放过我,也放过我自己。”
都是肉体凡胎,谁能真正刀枪不入。
因为脸上这块疤,即使最热的夏天,她也终日戴着丝巾和面罩,不敢直面人潮,只能活在阴暗和背光的角落,像个影子。
如何不痛,不过是哀莫大于心死罢了。可同时,她也因此而饮鸩止渴似的寻求着心理的安慰和救赎,她反复地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她做错了事,这是应该付出的代价。
饶是如此,这样巨大的、惨痛的代价,她再付不起第二次了。
过往所有的痛苦又重新袭转而来,在她揭下纱巾的那一刹那,她将自己那半张留着醒目伤痕的脸清楚地暴露在他面前,将她的脆弱、难堪都暴露在他面前。明明心里痛得要命,却虚张声势,决心要将他吓跑。
殊不知她的冷漠在他面前破绽百出,像刀一样割着他,日日将他折磨不得安睡的,是她因为他所受的苦,是她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默默流过的泪。
脸上忽然传来了指温,莹莹才意识到他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面前,而他的脸也在眼前无限放大,眼眶已经红了一圈,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他泪盈于睫。
“莹莹。”他低唤着她的名字,伸出手,失而复得,无限怜惜地捧住她的脸。
黑眸中压抑的,克制的情感几乎要喷薄出来,将她湮没。
莹莹闭上眼睛,想要逃避这与她纠缠了一生,依旧无法终结的宿命。
这一刻,世界静得仿佛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他修长的手在微微发抖,她的心也跟着发抖。
“还记得在你出事的前一晚,我和你说过的那句话吗?我说过等我回来,我有事情要告诉你?”良久,他吐字清晰缓慢,像是生怕自己吓跑了她。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在商海沉浮半生,让她痛彻心扉的男人瘦了,面容沉冷,鬓已微白。
莹莹睁眼,没说话,茫然空洞地看着他身后,那里什么也没有,可是无数的往事往事扑面而来,她的思绪像是被猫抓乱的毛线团。
混乱里,有一个线头若隐若现,没错,他说过那样的话,在那个月色如纱,无限温存的夜晚,他让她枕在他的胳膊上,说:“我要出几天差。”
她嗯。
他说:“回来我有事要告诉你。”
“好。”她也不问是什么事,因为知道问了也没有用,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或许是因为上上次她趁机想逃跑的原因,他并不是每次出差都和她说。只是这一次,好像格外不舍。
“你没有一点期待吗?”他在黑暗里凝视着她。
“期待什么?”莹莹本不想在这个时候激怒他的,他最近来得太勤了,难得出差能让她松一口气。
大手盖在了她的额头上,长身已经倾覆过来,表示了对她的反问不满。
……
回忆依然清晰,只是,那时的她心如死灰,无瑕多想。
“莹莹,我本想那次出差回去就把和高蓉解除了婚约的事情告诉你。”他一字一顿地将迟来了很多年的真相和从未表露过情感讲给她听。他说:“我的心里除了你,再没有过别人。”
莹莹心中绞痛,她怀抱着美好的愿望,以为她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以为时间会淡化和稀释一切,以为她与他的羁绊是前世因果,可他又猝然出现,将她从虚妄如同一场大梦的人生中猝然拉回。
那是她穷尽一生,以死相搏也未能摆脱的心结,她转过身对着门,蓄满了眼眶的泪水终于不堪重负,再也忍不住簌簌滚落下来。
他看她细瘦单薄的肩膀抽了抽,忍不住走过去将她抱在怀中,大手安抚似的抚着他的后脑勺,将它按在自己宽阔的胸膛,抱得那样紧,恨不到得这么多年的思念都揉进她身体:“莹莹,回到我身边好吗?”
他的呼吸炽热,心跳有力,这是她所熟悉的那一个拥抱。
忘记吧,她亦想,自己能够忘记。
可那些实些发生过的爱恨算计又如何能当作没有发生,它们隔在其中,提醒着她,永远不要再靠近这个人,不能向自己的内心屈服和投降。
莹莹努力收住自己的眼泪,挣开他,冷声:“文先生……”
“不许拒绝。” 他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般,打断道。
她讥诮地笑了:“那么,你还能给我什么?”
这句话让文浚瞬间沉默,是的,他曾经对她有过算计,用过手段,他也曾以为她和世间所有寻常女子一般锦衣玉食便能收买。
可他错了,错得离谱。
他所拥有的那些东西,那些让别人趋之若鹜的,于她来说不过是冰冷的毫无温度的沉重枷锁。
“我什么也给不了你,除了文太太的身份。”他叹了口气,折身在衣柜里拿了一件毛衣,认真地裹在她身上:“夜里凉,穿上它。”
很多很多年前,他们在山顶俯瞰整个维多利亚港的夜景,他脱下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身上,对她说:“穿着。”
那时的他何等风光得意。
而此刻,客栈柠檬黄的灯光斜斜落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让他高大的身影看起来竟有一些孤单寂寥。
莹莹蓦地心里一软。她忽然发现,那个很多很多年前对她说“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的文先生,那个意气风发的文浚,真的老了。
(全文完)
初稿二零一八年春天,米炎凉写于北京通往上海的高铁?
定稿二零一八年夏天,米炎凉于上海某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