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铭的资料是这个民间动物保护协会的宣传册子,十六开铜版印刷,一半是孔雀的图画册和协会的介绍,一半为活动信息。在册子的中间,有一个大拉页,是一张海报。
文浚的心脏骤然收紧,在画面映入眼帘的那一刹那。
那是一个戴着大大的花朵面具的人物侧脸特写,高鼻薄唇,黑目乌发,肌肤似雪,眉毛上贴着细柳般的碎花斜飞入鬓角乌发,整个面部线条优美得像神之得意雕刻,在她的头上孤傲地立着洁白如雪雀冠。
文浚喉结滚动,几乎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却又徒劳地缩了回来。
他合上册子,当晚,即命人订了去K城的机票。
谁也未想这场公益表演竟然颇具规模,现场来了不少人。
文浚穿着质地优良的衬衫,坐在闹哄哄的观众席上,坐得笔直端正,下颚线条紧绷,他竟一时之间,像个要去见心上人的愣头青,心里直紧张。
忽然,全场的交头交耳,窃窃私语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向了同一个地方,盛装的舞者随着音乐缓步升上舞台,任何词语也无法细致描绘出他们眼之所见到的美。
舞台之上,满目蔷薇妖娆盛开,她化成一只孔雀,拖翅、晒翅、抖翅、亮翅、展翅、点水、蹬枝、歇枝、 开屏、飞翔……灵动轻柔的,是她那细瘦纤长的手臂, 婀娜旖旎的,是她柔软的身姿,华丽优雅的,是飞扬旋转的裙裾……
可她,是一只断翅的孔雀,一次一次地起飞,又一次一次的坠落。
这一生,有过两次惊鸿,第一次是在旺角的咖啡店无意中隔着雨幕看那场仓促的雨中独舞,那是文浚第一次遇见她。
第二次,便是现在。
她唯美化身为孔雀,在小溪边戏水,在丛林中漫步,在蔷薇园中奔跑跳跃。
高贵,冷艳,优雅,灵动,孤独……
还有绝望。
文浚的眉眼染了霜雪,时间仿佛又将他们带回到了海边那个种满蔷薇的大房子里。
那一年,蔷薇盛开的时候,那个瘦小的身子纵身一跃,心中又是带着怎样万念成灰绝望。
每当想起这一幕,尖锐的刺痛便划过他的心脏,让他血液逆流,懊恼与钝痛排山倒海朝他袭来。不是感同身受,而是那样割骨裂肉的绝望,在她离开之后,日日辗转在他心上,折磨着他。
舞台上的“孔雀”,在她的倾情演绎下,像是有了人的感情,亦真亦假,似实似虚,惟妙惟肖,直击人心,美丽的孔雀又一次飞了起来,飞得比刚刚任何一次都要高,可是只有一瞬便再一次重重坠在花圃中,她匍匐在地,肩膀轻颤,缓慢而又倔强地仰起面孔,亮白的灯光恰好打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羽冠摇摇欲坠,长睫轻轻颤抖。眼角,无声地划落一滴泪,指间,是一瓣凋零的蔷薇。
文浚看得清楚,在这一刻,这个画面在与过往记忆里那个亭亭玉立,无忧无惧,天真倔强的少女在他脑海中重合,又更加快速地剥离。
她变了很多,可她又什么也没变。第一眼看到那张海报,他就确定,那是他的莹莹,是他所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是故,他带着刘嘉树万里奔赴而来,他别有用心地想,她也许会将他之千里之外,但她一定想见一见她疼爱的弟弟。
故而有了那场饭局——酒店里仓促照面,她落荒而逃。
文浚一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可心中还是免不了怅然。行动已经先于意识,长腿一迈,追了上去。
她跑得跌跌撞撞,几次差点撞到路人。
他借着腿长的优势,没用太久,便追上她。
“莹莹。”他喊。
这一声让她觉得恍若隔世,她下意识地掩着自己的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从容镇静,有几分冷若冰霜:“对不起,您认错人了。”
“我知道是你。”文浚胸口发闷,字字笃定,“我爱的人,即使化成灰我也认识。”
这酒店外面有多客栈和民宿,每一家都各有特色,莹莹惊慌失措不知自己怎么跑进了别人的院子。
这个院子古色古香,入口是圆弧形的,像半面屏风,莹莹站在里面,入眼是墙角盛开的三角梅,而文浚追上来的脚步声就在外面不远处。
“不要过来。”她的心跳到了嗓子口,这种院子一般只有一个出口,如果他在追过来,她便没路可逃了。她心里知道自己这么说也是徒劳,文浚从来不是会听别人劝解和告诫的人。若是换作以前,这会,他人早就已经结实者在她跟前了。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这一次,文浚竟然听话地停下了脚步:“好,我不过来,我就在这里和你说说话。”
“那有什么话,你快说吧。”饶是如此,靠在墙上的她仍旧感到,呼吸困难。
文浚急切地想要走近她,从看到那张海报那一记得起,他的心口便有一团燃烧的火,又怎么会轻易就因为她陌生而冰冷的口吻浇灭,可是她的话却让他不敢冒进:“莹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没有想过你我之间会变成这样。”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再提了。”莹莹感到喉间艰涩,她定了定说,“你走吧。”
“那好……”文浚抬腕看了看表,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看,“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我先走了。”
一直听到他的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莹莹紧绷的神经才微微松懈下来,她小心地探出头,确认外面没有人了,终于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胸腔仍旧起伏着,虽然极力压下心头的跳动,试图稳住自己的情绪,可是,通红的眼睛却早已经出卖了她。
她叹息一声,文浚啊,我该拿你怎么办?
之后几天,莹莹回到她所住的木客栈二楼晒衣服,客栈的老板忽然上下打量她,说:“柳、莹、盈,你是哪个名人吗?外边来了几个记者说是要采访你啊?”
“我不是。”莹莹无奈地摇头,她把衣服掠完。回到房间,撩起窗帘的一角朝下看去,果然看到那下面站着几个背相机的人。
看来最近小城民生安逸,他们这些人没什么新闻,才有这个闲工夫来找她。
她飞快地放上窗帘,可就在那个瞬间,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落入了她的眼里。
莹莹一整天闭门不出,中午也用外卖草草对付,一直等到夜里人静,莹莹才松了一口气,走到院子里坐了一会,这个两层楼的院子占地面积虽然不算大,但小桥和流水可谓之诗意。
莹莹坐在吊篮上,满脸倦色,她微微闭上眼睛,摇着摇着。
铁链发咯吱咯吱的声音,风很温柔,在耳边轻轻地吹,她的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忽然,“砰”的一声巨响,是铁架子上的藤编吊篮忽然倒了下来,莹莹身形纤瘦,坐在吊篮里整个人被抛了出来,朝前栽去,“扑通”一声栽在了水里。
住客闻声纷纷开门走出来,客栈老板正从外面回来,见此情景,慌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欲上前拉莹莹一把,可是有人先了他一步。
一双有力的手拉起莹莹,她大半个身子都湿了,全是水,可是那人却全然不顾,将他拦腰抱了起来朝房间走去。
客栈老板是个壮实的男人,他扶着自家吊篮,颇为小心地坐上去,摇了摇,发现仍然很结实。
“这吊篮摆在院子里八年,还从来没有人坐垮坐倒过。”他像自言自语又像对其他住客说道。
下一秒,老板发现了更惊奇地发现,这个叫柳莹莹的女人已经被住在一楼的那个男人抱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记得这位房客是一个香港人,叫文浚。
老板摇了摇头,他们民宿又多了一段艳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