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我轻轻开口:「阿兄,我们马车往回走。」
阿兄虽然好奇,但是一向是以我为先,他以为我不舒服,又见那女孩儿已经有人相助,便抬抬手让马车掉头。
自始至终,我的马车连帘子都未曾掀开过。
我却仿佛能看到陆时安的表情,做戏做全套,温和的外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就好像这出戏不是为了认识我而演的一样。
果然,第二日我静静等了一天,大渝来犯的消息也没有传来。
夜里,我独自走出家门,骑在马背上漫无目的地溜达着。
我总得给他个机会,把戏演下去。
一抬头却在街角看到了梦里最后出现的那个身影,我以为自己看错了,策马追上去,却很快没了踪影。
「姑娘,夜深风露重,你一个人危险,还是快点回家的好。」
陆时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唇边勾起讽刺的笑,转头却遮掩得很好。
「你是谁?」我像当初一样歪着头问他。
「在下是梁国的战将,跟随使团来同贵国和谈。」他躬身作揖。
「你是将军,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将军。」
「陆某惭愧。」
「你这人真有意思,梁人都是像你这么说话吗?」
「在下……」
「行了行了,别老在下了。」我打断他。
前世的我是因为害羞想要溜走,如今的我只想早点回家陪家人吃饭,我装作害羞的样子离开。
有这个开场就够了,我想他的计划总可以接着开展了。
9
除了大渝来犯的日子拖后了一天,一切都如前世一般重演着,我像戏台上的提线木偶一样,按部就班地演着陆时安为我写好的剧本。
大渝来犯,梁国使团添油加醋,王派我们出征,梁国主动出兵援助,他在我前方不远处险些中箭,我替他拦下箭羽。
落下悬崖时,我甚至有心情观察着他的表情,感慨着他真是天生长了一副深情的样子,这时候了还能顾得上安抚我。
他受伤后不久就晕了过去,我虽然知道他死不了,但还是要做做样子,我用匕首划破他的衣角,撕成条替他包扎,包好了我就倚在洞口,静静思考着接下来要怎么办。
梁国应该是先和大渝合谋,不知道他们怎么让那群人相信的,总之大渝配合着梁国演唱戏,然后里应外合瓜分北燕。
却不料梁国一开始打的就是另一个主意。
大渝还是要打的,他们已经是有了这心思,对燕国开战是早晚的事。
那,南境呢?
「水……」陆时安嗓音嘶哑,梦中呢喃着。
我被打断了思绪,冷冷看了他一眼,起身拿起身旁的叶子,去接了点露水喂他。
按照上一世的进度,至少还得一天一夜才会有人找到我们。
他喝了水,似乎有些清醒,立刻抓住我的手「惜羽姑娘,你有没有受伤。
「无妨,你还是叫我顾将军吧,刚刚多谢你救了我。」
他虚弱摇摇头:「若不是顾将军替我挡了那一箭,陆某早已死在了战场上,要谈谢,也是我谢你。」
我:「你少说两句吧,水不多了,还得撑到大家找到我们。」
「噗嗤——」
洞口传来一声轻笑。
10
我和陆时安同时警惕抬头,却看见那个梦里的男子出现在洞口,我瞬间站了起来,紧紧地盯着他,我第一次看清他的长相,他穿着一身青衣,剑眉星目,五官俊俏,却神色慵懒,玩世不恭。
陆时安语气不善地开口:「离她远一点,若是敢伤她半分,我……」
那人却笑着举起双手,证明自己没有兵器,懒洋洋地开口:「我叫张三,是个药童。就是来山上采药的,路过贵宝地,听到两位谈话有趣,一时听得入了迷,才不小心出声,得罪得罪。」
他嬉皮笑脸的,哪有半分得罪的样子。
我听得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陆时安更是气得发晕。
自己苦心经营的计划,甚至不惜受了重伤,却被全部打乱,想着陆时安现在的心情,我不禁感到好笑。
他仿佛怕陆时安不够生气一样,靠在洞口处坐了下来,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俩:「你们继续,我歇歇脚,不用管我。」
陆时安一口气上不来,咳个没完。
我怕他咳死在这里,还是起身给他接水,青衣男见我起身却先我一步拿起一片叶子接了点水,抬着陆时安的头顺顺当当灌了下去,他很快就不咳了。
我也坐回去休息,从重生到现在我的神经一直紧绷着,生怕一个选择做错家人就再次遭遇无妄之灾,刚刚又经历一场战事,说不累是假的,我很快睡着了。
我再次梦到了青衣男子,这次却是在一个佛寺中,烟雾缭绕中,他冲着大师微微合掌叩首。大师显然对他充满尊敬,神色十分严肃,不知他们在讨论什么大事。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身上披着青衣男的外袍,而他已不见踪影。
陆时安躺在地上,看样子是发烧了,青衣男胡乱给他弄了条湿衣服蒙在额头上。
对青衣男的身份有了些许猜测,看着身上的衣服和眼前的陆时安,我嘴角轻扬,露出一个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
11
陆时安悠悠转醒,看着自己额头上的布条,他做出一副感激不已的神情,正要开口,又看到我身上披的外袍。
我看他神色千回百转,怕他病中再背过气去。
好在救我们的人,来了。
在山洞里我已经想好了大致计划,面对阿爹阿娘的关心,我只觉着暖洋洋的。冲他们笑笑,此刻我发自内心地高兴,我一定会保护好他们。
梁国既然可以借燕国的手歼灭大渝,燕国又何尝不能借梁国的手歼灭大渝呢。
至于南境———
我看着不请自来出现在我房间的青衣男。
「公子真是好教养,擅闯女子闺房。」
「我只是来拿你借走的外袍,这怎么能叫擅闯,我以为我们这是约好了的。」他站在窗前,视线并未扫向房间内,声音却依然懒洋洋地,还带着几分戏谑。
「沈庭轩,我可没借过你外袍。」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很多很多事。
「顾小羽,好久不见。」
12
七岁那年,阿爹阿娘带我去江南玩过几天,当时借宿在大觉寺中,佛门净地,一向淘气的我也变得乖觉了许多,每日跟着阿爹阿娘学着寺里僧人的样子静心礼佛。
但是孩子贪玩的天性抑制不住,我还是偷偷溜出去了,撞上了同样在寺中暂住的沈庭轩。
我俩总是为了一个糖葫芦或者一个纸鸢大打出手。
因为我有阿兄帮忙,所以哪怕他作为一个皇子,身边仆从众多,基本上总是我赢。
我总是故意做出夸张的样子,做作地形容着糖葫芦有多美味。
他经常被我气得跳脚,所以我们住了一个月辞行时,我以为他会很高兴。
但他却垮了脸,一整天都没理我,从前我抢走他的东西,他也没有过不理我。
临别时他追了出来,板着脸递给我一块玉佩。
「小爷赏你的,日后你若是混不下去了,来南境,小爷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我收下了玉佩,却冲他做了个鬼脸,阿娘一边拿指头戳我额头说「不许无礼」,一边疼惜地摸摸沈庭轩的头。
后来我才知道,彼时南境内乱不断,他母妃被人害死,南境的皇上为了保护他才将他送去大觉寺清修。
和沈庭轩的再次相遇是在战场上,当日击退大渝后,我以为就可以不用再打仗了。
但是梁国那边一再强调南境狼子野心,阴险狡诈。
我和阿娘虽然心里不愿,但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从来由不得一个人的感受和想法。
随着深入南下,我看到的南境是那样和谐安宁,百姓安居乐业。
同北燕一样,我不愿相信这样一个对百姓处处庇护的国家会不顾百姓安危主动挑衅别国。
阿爹告诉过我,我们在战场上,保护的是身后的百姓,最终是为了让大家过得好,而不是为了真正去打败谁。真正的胜仗是让战乱不再发生。
在战场上遇到沈庭轩时,他狼狈得很。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的伤不是北燕刺伤,也不是大梁刺伤,而是来自身后。
南境太子不堪大用,阴险小人,如今的我看来,他也许也是同大梁勾结,大梁必定是许诺了他什么好处。
不过结果也同大渝一样,南境节节败退,若沈庭轩没有腹背受敌,还能有一战之力,但他们自己就分崩离析,梁国又是早有预谋,失败是迟早的事。
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心中从一开始就不认同攻打南境,也许是一路上看到百姓对沈庭轩的称赞,也许是对另一个护卫自己子民的将领的惺惺相惜,总之,我偷偷放走了沈庭轩,而他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再后来,我被那牢笼一般的后宅困住了身心,脑海中关于沈庭轩的记忆忘了个干净。
想到梦境的后来,南境居然将梁国打败了吗。还有梦里的那杯酒,那个寂寥的背影。
13
和我猜想的一样。
沈庭轩是来阻止北燕与大渝的合作的。
他看穿了梁国的计策,但是被南境太子绊住了脚。所以前世来晚了一天,之后又被梁人阻挠。
这一世因为我的原因,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是个好的开始。
14
「沈庭轩,我只问你一句,若是他日,梁国被灭,你会不会也像对他们一样对我北燕?」
他神色正经了许多,郑重许诺「不会。」
「你拿什么保证,你不会是第二个梁王呢?」
他只是笑着摇摇头,并未多言。
「我只一句,我一定会保护好我的家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
沈庭轩来去匆匆,没有人发现。
陆时安还是与前世一样,借着报恩的理由不停约我出去游玩,我忍着心中的烦躁还是同他去了,冷静看着他的温柔和情意绵绵。
之后的一切就像前世陆时安计划的那样,燕王很快答应出兵击退大渝,并宣布与梁国合作,梁国也送来了他们的诚意。
没有人在意我曾经借着看望姑母的理由去宫里待了整整一日。
那一日燕王屏退了旁人,只有我和沈庭轩在场。
15
大渝节节败退,元气大伤,几年之内不会再成气候。
正在梁国王室洋洋得意之时,突传战报,北燕与南境同时向其开战。
梁王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皇帝,前世若不是他们用计谋挑拨,攻其不备,就凭他们自身的实力,并不足为惧。
何况梁王为了挑起战争,频频加重赋税和徭役,百姓早已叫苦连天,尽失人心。
而南境和北燕的同时发难也让梁国顾此失彼
大军一路高歌,势如破竹。
终于到了叶城,攻破此处,梁国国都危矣。
大军压境,我立于马上,与陆时安遥遥相望。
他还是那副深情的样子:「阿羽,我们一定要这样吗?」
我懒得再与他多言,冷静下令:「将士们,给我杀!」
16
梁国国破。
仅仅三个月,梁国国境自大沽河以北被我燕军占领。
而南境则占据了大沽河以南的地界。
一切快得像是一场梦。
前段时间我一直忙着东奔西走安置百姓,他们因为战争流离失所,吃了不少的苦,说到底,百姓何辜。
我忙碌着,心里却总是隐隐有着担忧。
其实燕王会攻打梁国,自保之心更多。
但我不知道南境的想法。
哪怕之前是合作关系,但毕竟此一时彼一时。
我担心南境当真会有野心。
在亲人与国家的安危面前,我已经没办法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这种担忧在南境传来宫变的消息时达到顶峰。
17
我一直不知道沈庭轩在南境到底是什么样的处境。
我只知道前世的这个时候,他还是个会在战场上被自己人背刺的苦命皇子。
因此当我得知他在战后用如此快的速度杀了太子之后。
手里的茶杯险些握不住。
太快了。
前世不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原因改变了许多事导致的。
但这样的沈庭轩让我感到陌生,也让我感到害怕。
18
我纠结万分,把玩着手中羽毛形状的玉佩。
我不愿再有战事发生了。
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之时,燕王却把我叫到了宫里。
竟是南境的使团来了。
他们谈了什么我不得而知,燕王倒是很高兴的样子。
招手叫我过去:「小羽儿,来,这是南境大觉寺的高僧」
是七岁那年大觉寺的慧能大师。
我那时虽然年幼,却能感受到他身为出家人的慈悲,小孩子的亲近之意总是藏不住,大师也对我十分好,我时常淘气他也没有任何责备。
我十分尊敬大师,上前问好,引着大师在园中闲逛。
「贫僧今日来,是为替一位故人了却一桩前尘往事,如此种种,也算有个归处。」
大师一开口,却让我怔在原地。
「小施主本不该是此间之人,是有人替你求了这段机缘。」
我脑中只觉嗡嗡作响,不停地回忆着那段长长的梦境,梦境的结尾,是沈庭轩落寞的背影。
我以为自己的重来一世是老天给我一次改错的机会,却是他人替我求来的吗,那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与此同时,大师的声音缓缓开口:
「那位故人曾以自己的心头血作灯芯,为施主点了一盏长明灯,心头血尽,长明灯亮。」
19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
大师最后的话像咒语一样一直在我脑中回响——-
「心头血尽,长明灯亮」
这番话背后的意思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我不敢细想那将是怎么样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
不敢去想他那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我也不愿面对这其中的感情。
从我重新醒过来的时候,我就暗自发誓不愿意再走进那样的牢笼里。
天大地大,我想畅游其中。
可如今,可如今。
我终于明白他当时那个笑的意思了。
他无需再证明自己不会出尔反尔,他说不会,就真的不会。
20
南境的使团和燕王谈完,回程时我主动请缨护送他们回去。
车队行驶得很快,我却总觉着近乡情怯。
但我知道自己要去见他一面。
车队已经到了南境境内。
这日车马在驿站中落脚,我站在树下望着远处发呆。
一颗小石子咻的一声打到我头上。
我抬头一看,沈庭轩就像许多年前那个有些许顽劣的少年人模样,得意洋洋地看着我:「顾小羽,你怎么比以前还笨。」
我看着他不说话,眼圈忍不住泛红。
他从树上跳下来,罕见的有些慌乱:「怎么了你,你别哭呀。」
我的表情也许实在是太过哀伤,他想了些许,问我:「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见我的神色他已经明白了大概,低声咕哝着:「都是出家人了,怎么还管这么多闲事。」
我哭得越发止不住,不知道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他露出了我从没见过的笨拙模样,摸摸头,想抬起手安慰拍拍我,一只手举起又放下。
末了他只是看着我,神色认真:「我都明白的,你等我,再稍微等等我。」
21
一年后。
永乐大街热闹非常,两国在这一年里交往越发紧密,梁国之前的子民都被妥善安置,之前断断续续十年的战乱终于结束,迎来了真正的太平生活。
我买了一根糖葫芦,牵着马在街上溜达。
阿爹当初见我哭着回去,撸起袖子就想去找沈庭轩。
然后被阿娘揪着耳朵拦了回去。
沈庭轩,沈庭轩。
我狠狠咬了一口糖葫芦。
还说不会出尔反尔,这都迟到一个时辰了。
我这一年忙着新市建设,安置百姓,偶尔还给那些文官们当当护卫,燕王和姑母任我折腾,我过得倒也自在。
所有来提亲的人不是被阿兄刁难就是被阿爹吓跑,他们总是逗我开心,但我知道他们的担忧,我是这样向往自由,但是沈庭轩是南境的王,再没有比那里更不自由的所在了。
我不说,他们也从来不提起这件事。
一根糖葫芦吃完,沈庭轩还没出现,我恨恨上马,心想,下次再想见我,至少要带三串糖葫芦赔我!
调整好心情,我驾马向前,跑了没多远,看到前方马上背着个小包袱叼着根狗尾巴草的沈庭轩。
我愣住:「你这是干嘛。护卫呢?」
他轻轻一笑:「要护卫干嘛,那小崽子难教了一点,花了一年才让他坐稳皇位。」
「你不用…」
「那地方曾经困住了我的母妃,我不会再让他困住你。」
我轻轻踢了他一下,吸了吸鼻子:「那我们现在去哪?」
「女侠,都听你的!」
我笑着和他一起策马同行,前方山高路远,
我知道我们会永远幸福下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