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说我命好，夫君战功赫赫不说，我进门五年无所出将军也从未纳妾。
却无人知道，嫁给他之前我也曾驰骋沙场。
这后宅的岁月日日夜夜将我磋磨，终于一场大火将我最后的一点情谊烧干。
后来，大军压境，我与他隔岸相对骑于马上。
他又做出从前那样的深情模样，我却只是冷静发号施令：
将士们，给我杀！
1
府里进新人那天，我正在婆婆跟前奉茶。
将军从战场带回来一个女子的消息跑得比风还快，吹歪了我手中的茶盏，滚烫的茶水将我的手烫得通红。
婆婆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冒冒失失的，连个茶都端不好。」
我忍着灼烧的痛感收拾打翻的茶盏。
婆婆一直恨我霸占着正妻之位却无所出。
她让我明白了后宅对一个女子的磋磨有这样多的方法。
这时一双手扶起了我。
陆时安拉着我的手，轻轻吹了吹，脸上是止不住的心疼。
他的深情不似作伪，让我想起了初遇他时，他也是这样，温柔深情，目光中盛满了爱意。
只可惜当年的我只觉着那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看心爱之人的眼神。
如今我却有些醒悟了，
那只是一个上位者看一个美丽的花瓶的眼神。
我望向他的身后——
一身蓝衣的姑娘清丽典雅却又明媚骄傲。
透过她，我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
曾经的我也是那样鲜活，鲜衣怒马，一袭红色戎装于战马上骄傲挺立。
阿娘给我起名叫惜羽，顾惜羽，从小我就是草原上自由的飞鸟。
阿爹从我幼时就教我武艺骑射，让我认字读书，带我上阵杀敌。
他们从不肯折断我的羽翼，我却自己扑进牢笼。
陆时安有些许心虚，不敢看我的眼睛：「惜羽，这是朝阳，她是…她是军中的谋士。」
我只是淡淡点头，并未多言。
如今时局动荡，大梁意图向我的故国北燕开战。
我心里只有对故国的思念和对阿爹兄长的担忧，再也装不下其他。
我事事谨小慎微，扮演着听话和懂事。
只求他能顾念往日情谊，对我的父兄手下留情。
2
我开始日日光顾佛堂，祈祷两国不要开战，祈祷父兄亲人平安。
刚进门的那两年，我还是玩性不改。
尽管老太太对我诸多不满，尽管这后宅的生活让我无比压抑，但我那时满心满眼都是陆时安，我以为凭着这份爱意我也可以吞下许多的苦楚。
每次老太太罚我礼佛或者让我虔诚跪着求子嗣时，我总是心不在焉。
要么让丫鬟偷偷给我送吃的，要么对着来看我的陆时安做鬼脸。
而他也总是纵容我，替我揉着膝盖，让我靠在他身上。
如今没有人监督我，
我却再没有像此刻这样虔诚。
但两国的战事还是开始了。
陆时安带着林朝阳离开家的那天，我去求过他。
这两年来，我不再像以前一样活泼开朗，性子越发按照老太太想要的那样，
像一个当家主母该有的样子，沉稳干练，喜怒不形于色。
也是从那时起，陆时安来见我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像一个适应笼子里的小鸟，失去了本色。
那天早上，我将压在心中几年的情绪全部释放，哭得撕心裂肺：
「陆时安，我求求你，你放过我阿爹他们，哪怕是念在当年他们出兵的情义，你放他们一条生路！」
陆时安只是轻轻拨开了我的手，吩咐小月：
「带夫人回去，看顾好她。她身体不好，别染了风寒。」
当初梁国四面楚歌，南境大渝纷纷来犯。
梁王担心北燕也趁机围攻，派出使臣和谈，两国结交，梁国给北燕送去了许多种子和书籍。北燕则出兵援助，打退南境和大渝的侵犯，两国四年来互通往来，成交好之势。
直到今年，一场寒灾侵袭北燕，冻死了许多的牛羊，粮草艰难，流民四起。
大梁在这几年却不断扩大着版图，想要借这个机会趁他病要他命。
粮草短缺在战场上是致命的，我在佛堂跪着，心却仿佛在火上炙烤着。
当父兄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时，我终于吐出一口鲜血，一病不起。
3
我躺在床上，静静望着上空，神色空洞。
我听到大夫说着我积郁成疾，听到老太太骂我晦气。
听到陆时安担忧地询问着我的病情。
听到林朝阳来给我送了几次药，被我的丫鬟小月语气不善地请她离开了。
我的病越来越重，人也渐渐消瘦，梦里总是哭着惊醒，醒来后却又神情麻木。
陆时安最初还有几分愧疚，来看过我几次，但无论他说什么我都没有任何反应，后来他就渐渐不来了。
不过来与不来对我而言也没什么分别，我只想回到草原，早点回到爹娘身边。
陆时安自己不敢来见我，但是衣食起居从没亏待过我。
这日我只觉着身上松快了，让小月扶我到府中最高的阁楼上，我想站在高处再看一看故乡的方向。
我让小月给我搬来了几坛子烈酒，看着这个傻丫头担忧的神色，我笑着摇摇头，让她下去，自己打开了一坛子酒，痛快地喝了一口，就像曾经在草原的星空下，和战士们一起围着篝火，那样的畅快。
不一会儿，我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我以为是小月，柔声说：「我就再喝一会儿，不要担心，你先回去吧。」
身后没有应答，我转头才看到林朝阳，她神色不忍。犹豫着没有开口。
我笑了笑，递给她一坛酒。
「你很喜欢陆时安吗？」我轻轻开口，却没有看她，不知道是在问她还是问自己。
她没有开口，我自顾自地继续说：「我曾经，很喜欢他，我也曾经觉着他很喜欢我，就像你如今这般。」
「顾将军的事，我很抱歉。」她终于开口。
我笑中带泪地摇摇头，继续说：「他确实喜欢我，也确实喜欢你，但是他只爱他自己。如今我只怪自己连累了父兄家国，若我当初早点看清这一切，我有那么多个机会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怪我自己……」
我摘下面前的一朵花，递给她：「林姑娘，他对你我就像这朵花一样，喜欢一朵花，就摘下一朵花，然后放到府里看她枯萎。你和我其实没有分别。」
林朝阳眼神闪烁，我知道她来看我只是出于本性的善良，并不相信我的话。
我理解她，陆时安最擅长的就是让人相信他眼中的深情，否则我又怎么会不顾爹娘反对也要坚决嫁给他。
这时外面一阵喧闹声传来，竟是宣读陆时安当驸马的圣旨，林朝阳看着远处，脸色惨白，我却毫不意外。
空气突然变得灼热，几束火舌从楼宇的四面八方窜上来，瞬间将我二人包围。
趁着东边火势较小，我一把将林朝阳推了出去，火焰将我们隔开，林朝阳毕竟也上过战场，反应很快，被我推到那里很快跑了出去。
下方瞬间变得更热闹起来，一帮人大喊着「走水了」，跑着接水扑火，另一帮人喜气洋洋地恭喜着新晋驸马爷。
我看着这荒诞的景象只觉好笑，我也真的笑出了声，越笑越大声，浓烟呛入肺腑，我边
笑边咳，眼泪被咳得不停滑落。
笑声中我看到陆时安从远处跑来，神色焦急，口中大喊着我的名字，催促众人扑火，我遥遥冲他举起酒杯，像我初遇他时那样，笑得自信又洒脱，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样鲜活的年纪，没有这五年的磋磨，没有杀害至亲的仇恨，没有国家之间的隔阂，我将酒洒在火焰上，火苗瞬间窜得更高。
杀死我的父兄，是对梁王的投名状。
那么今天这把火，就是对公主的投名状。
我不关心这把火是谁放的，我只是带着笑意闭上了眼：
阿爹阿娘，女儿终于能回家了。
4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梦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骑马。
阿兄抱着我坐在马上，我第一上马却一点也不害怕，阿兄故意将马骑快，我却越发兴奋，小手牵紧了缰绳，笑声像一串银铃一般洒在草原上。阿爹阿娘骑着马在后面跟着，阿爹见我如此开怀忍不住哈哈大笑，换来了阿娘的一记白眼。
我梦见十岁那年，木兰围猎。
赛马会上我夺得头筹。在阿爹阿娘骄傲的眼神里转身，将花篮献给了王后，也是我的姑母。姑母眼里是和阿娘一样的慈爱，燕王揽着姑母，笑着摸摸我的头：「小阿羽，好啊！不愧是我们草原的儿女！」
我梦见十三岁那年，周边部族屡屡来犯。
爹娘兄长全部领兵出征，我也第一次拿起红缨枪上阵杀敌。后来一小股部队被挤散，我带着二十几人从边侧突击，杀了出去，与大部队合围大获全胜。战士们将我高高举过头顶，我们在夜晚胜利的篝火旁饮酒高歌，星星是那样亮，洒在身上让我觉着永远也不会喝醉。
我梦见十五岁那年……
梁国的使团来求见我们的王，使团中有一个少年，骑在马上，意气风发，却又有着北燕人少有的气质，儒雅温和，我在马上与他对视，仿佛被装进了一汪湖水中央，我霎时红了脸。
后面的梦境变得混沌，我看到了初遇不久时我救下了陆时安，看到了出嫁前兄长恨铁不成钢地问我：「小妹，你真的甘愿为了他一辈子困在后院里吗？」
看到了大婚当日陆时安轻柔地接过我的手，告诉我「别怕」。
我也看到了我刚到梁国时，因为不懂汉人的礼节被贵女们嘲笑而感到局促不安。
看到我被老夫人罚跪在雪地里，冻得嘴唇发白。
昏倒前我看到了朝我跑来的陆时安，而我的身下是一滩鲜血……
梦境越发模糊，被那场大火烧得支离破碎。
但我又梦到了一些朦胧的场景，我看到梁国被人攻破，陆府满门被抄，我看到一个青年披着战甲，立在我死去的楼前，静立许久。
我看到有人在枯木中仔细翻找，然后恭敬地向他汇报着什么，呈给他一样东西。过了好久，他举起一杯酒，向天空遥举，然后细细浇在已经烧毁的枯木之上。
画面越发朦胧，我想看清他的脸，却始终只看到一个略显寂寥的背影。
5
意识再次聚拢，我清晰感受到了灼烧的痛楚。
「将军！」
「小妹！」
「阿羽！」
身边人关切的声音将我唤醒，我才发现自己身处草原，手里握着一杯酒，手背已经被篝火燎破了一层皮。
我怔怔地看着阿娘心疼地拉着我的手，催促众人去给我拿药。
眼泪大颗大颗砸落。
我狠狠扑进阿娘怀里，嚎啕大哭。
阿娘怀里的温度让我明白，我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十五岁的战场上。
回到了，遇见陆时安之前。
6
由于意外烧伤了手，我错过了第二天使臣会面时的场景。
也就没有像之前那样和陆时安的初遇。
我这几天冷静下来在心里不断复盘着这之后五年的所有事情，大大小小，事无巨细。
我必须重新救他一次，我要再次促成两国之间的合作。
因为无论是那些种子书籍，还是梁国的种种诚意，对燕国都是有益无害。
但这一次，无论是我的亲人还是我的国家。
我都会亲自守护好，再不会轻易让人哄骗和践踏。
这次的使臣会面并没有达成决定性作用。
真正的根源在于半个月后，原本是对大梁虎视眈眈的大渝军队，却突然出现在我燕国的边境。
梁国使臣趁机游说，燕王同意出兵，合力击退敌军。
前世我被爱意冲昏了头，如今冷静下来却觉着疑点重重。
其他人不知道，我却清楚，当日为了救下陆时安，我和他与军队走散，大渝军队追到悬崖前我俩被逼跳了下去，我俩跌落至一个山洞中，他将我紧紧护在怀中，自己却被一根干枯的树枝刺中胸膛，凶险万分，离心脏只有半寸。
也正是从那之后，一切都向着有利于梁国的方向发展着，我们势如破竹地攻破了大渝的军队，大渝元气大伤。
而南境则是被大梁趁机偷袭，梁国生成南境野心勃勃，意图吞掉大梁后一路北上继而灭掉燕国……
各个击破后梁国不断吞并着周边小国，最终在北燕最虚弱之时亮出了它的爪牙。
7
阿娘见我最近总是心事重重，勒令我阿兄带着我出门散心。
我不愿负了他们的好意，强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出了门。
还有一天，大渝的军队到来还有一天。
我心里默默计算着，没有注意阿兄带我去了哪里。
经过鸿庐寺时，马车却突然被人拦住了。
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哭着求我们救救她的阿娘。
燕国百姓不说大富大贵，这几年却也从没挨过饿。
燕王和姑母都是心善之人，朝堂从上往下都爱民如子。
我心生疑虑，拦住想要出去看看的阿兄。
果然不一会儿，鸿庐寺里的梁国使团出来了。
看着为首的陆时安，关切地问小女孩有没有事。
我心下只觉着好笑，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前世哪里是什么初遇和缘分。
这从头到尾都是针对我的一场设计。
借着我撕开一道口子，刺向我的家国。
8
我很想看看如果我一直不和他相遇，接下来的戏码他要怎么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