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性成,遂至于此。梁上君子者是矣。梁上风寒,故友何不同苏昕面见详谈?”
苏昕的声音一如往常,若不细听,恐怕连这道房门都传不出去。
终归,听话听音,若真是有心人,尽管没有指名道姓,不用声如洪钟,当事人都会心知肚明。
灰梧没有细细探究自己缘何会暴露,苏昕是活死人,恐怕无论自有她的方法,这些细枝末节他多想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翻窗入室,动作行云流水,一点声响都没有,真是难得一见的好身手。
苏昕看见来人,有些惊讶,笑问道,“你还真是老实,我就这么一问,你要是打定主意不现身,我也无可奈何,只当是我自己多想了。”
“可夫人已经怀疑了不是么?失去了信任,无论我躲到天涯海角,这都是无法改变的现实。夫人早在心里给灰梧下了判决,我若是爽利的承认,说不定还能给自己留有余地。”灰梧仍旧保持着自己站在窗边的姿势,纹丝不动,目视苏昕的双眼没有丝毫的动摇。
“是么,那只能说你是忠心为主,先不论我身份如何,到现在为止,你都还叫我一声夫人,哎呀,怎么说呢,虽然我一直很排斥你们’夫人’长’夫人’短的,但就现在的结果来看,还真多亏了这个身份登记的限制,若不是这个身份罩着,恐怕我早就成了你的刀下亡魂了,哦不,说不定,也会变成你的死士?”
“我不会伤你!”
灰梧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看到苏昕笑意盈盈饿笑脸,心中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探取了什么一般,有些发毛,也有些胆寒,“灰梧失敬,望夫人……”
苏昕并没有给灰梧把话说完的时间,直接了当地说道,“我喜欢李书杉,他是我苏昕此人认定的良人,有且只会有他一个人。我不想提醒你,如果我会错意了,我致歉,不过,我想,这方面的直觉我应该有先天优势吧……毕竟,我是女人,还是,活死人?”
灰梧的目光有些震颤,声调也有些跑偏。
“可你刚才……”
“我刚才明说过什么么?还是说你主观臆想了一些事情?你想说,我不过是在游戏其中?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这样貌若虚假的回答你不接受?”
“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
“你只是不相信,不相信我说的话,也不愿意承认自己被拒绝的心?灰梧,有件事别忘了,我是李家的孙少夫人,是李书杉的妻子,无论是好奇还是感兴趣,这都不是你该怀抱的感情。我这个人做事,有时候很上岗上线,有些我说过一遍的话,就不想再提第二遍,但凡在我面前重蹈覆辙的人,我会认为他很笨,而且屡教不改,这样的人我是不屑与之为伍的,最后都不要出现在我的身边,我害怕愚蠢会被传染。”
灰梧的眼眸中流转着哀伤,好像被突然剥夺了品尝糖果权利的小孩子一样,茫然无措,可怜万分,这样的神态本不该是他这样的千年僵尸所应该出现的。苏昕仍是用毫无干系的冷漠眼光对视着,没有游历,也没有逃避,因为她知道,眼神是最好的证据,她所说的话语可能不中听,被他主观拒绝着,可是坚毅的目光却是无从逃避的铁证。
——昕昕,收着点,他都快被你惹哭了,你也不想在你“祖宗”辈面前没大没小吧,我们要尊老爱幼啊……
年龄上的老人,心智上的小孩,可不就是“尊老爱幼”么。苏昕心中只感到烦闷,为什么“无知”一直都可以享有特权呢?没有看好自己的心,明明是他们自己的错,为什么却要说被偏爱的一方有持无恐张扬跋扈呢?她这根本不是在欲擒故纵,而是斩钉截铁的拒绝啊!
“不说话?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听懂了,做好你分内的事,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我怎么选怎么做,初衷,所求,皆不是为你,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你我之间说得好听点,是上从下属的坦诚关系,其实,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之情,最低的标准,不过是在李书杉不在的时候,保证我不被没来由的僵尸咬,保证我基本的人身安全,但就现在的情况看,这个双保险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你大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收拾一下你的心情。”
一时动心,不过是日久生出的好奇心罢了,一旦在时空上拉开了距离,当时所浓云密布的神思眷恋立刻就会烟消云散。
喜欢就是这么不牢靠,不值得信任的感情。
存续完全需要一定的凭依,距离,时间,哪怕是一举一动都会对其构成无法想象的增减。可能会因为一眼风情坠入爱河,也会因不经意的皱眉而相看生厌。毫无规律可循,也没有任何定性质。一切都是这样的不明所以。
所以,仅靠这样飘忽不定的感情,怎么有留在她身边的权利?
虽然是一戳即破的幻想泡泡,但苏昕仍不想被这样的震波所震伤,说到底,不过是心血来潮的冲动,只要让这股热血的浪潮碰壁,所有的动力便可顷刻烟消云散。
谁会追求一个无果的选择呢?如果被事先告知了无果悲伤的结局,恐怕人人避之不及,都是趋利避害的本性,无从逆转。
“我知道……呵,我早就知道了……”
听到灰梧略带自嘲的冷漠口气,让苏昕一时有些惊讶,难道她眼前这个人竟比自己察觉到的时间要早?早在自己留意避免以前他就已经下好了决定?
苏昕选择沉默,对于跳出她设想的事情,哪怕吝啬时间乳她,也愿意多给予对方一些陈情的时间。
——不容易啊昕昕,她还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此处应有掌声!
“这应该算是不谋而合,还是心有灵犀?其实我这个人,也是只顾自己爽利,不问是非成败。我认定一件事,便不再看重得失了。”
——好一记回马枪,啧啧,昕昕,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站在一个阅历眼界都比你宽广深远的千年僵尸面前,我们那点小心眼小心思根本就不够看的,对活到一定境界的人来说,再拿人性利欲来作为衡量标尺就显得不够用了,你瞧,这灰梧根本就不吃你那一套,你拒绝你的,人家喜欢人家的,各自为政,互不干扰……
苏昕听出了这层意思,正如毛毛所说,灰梧身为千年僵尸,历经的人事纷繁,绝不是她这二十年可以比拟的,自己自以为拿趋利将了他一军,可在他眼前,这就跟吃不到糖的孩子在父母面前胡搅蛮缠一样。
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原来,她才是那个吃不到糖的小孩子啊……
“呵呵,真是有趣,我本是好心劝阻,你却一心扑火自焚,这可是没有什么善果的……”
“能遇到一个让自己权衡善恶的契机,本就是天赐的善果,毕竟,作为僵尸过了这么久,趋利避害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日复一日行尸走肉一般,现在重新捡回了这种冲动,于灰梧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昕昕,有没有想起被高境界吊打的恐惧?这愣头青看着不言不语,心里可真深呢……人家这是打定主意你是他的良缘,无关你答不答应,遇见都是幸福,哎哟,爱在源头,你这可怎么回击哟……
源头?他想好自己一头看自己无可奈何的接受?怎可能再让这种心血来潮的单相思扰乱脚步!
苏昕忍不住鼓掌,“漂亮,真是漂亮,不多年前我也被人说过这番话,那人从不海誓山盟,只承诺时刻相伴,无论我身在何方,他的眼里都不离了我,曾信誓旦旦地说,只要留在我身边酒心满意足……真是一模一样的话,可你知道吗?也是这个人背叛我最深,害我最惨,可见这种没来由的宣誓害人不浅……”
“我跟……”
“你可别说自己跟我说的那个人完全没有共性……就是同样的话,哪怕是我,第一次听也会心生感动与期待,可你知道么,这次数一多了吧,人就会觉得腻烦了……我不想评说你的行为,如果要做朋友,还可以来往,你要想要别的,恕不奉陪。”
——真是坏丫头,你这就挖坑了啊……
灰梧有些炽痛地看向苏昕,灰色的眸子好像能溢出悲伤。
“好……”
苏昕有些心满意足的笑笑,“那你自便吧,我下去转转。”
“等一下!你,再呆……一会……”
苏昕看向灰梧,心想这才刚开始就会提要求束缚人了,没错,你们这些见过世面的却是不再会用是非利弊来看待问题,你们只遵从自己的意志,更自私更有占有欲……
“我好像没什么义务听你吩咐吧……”,苏昕转身就要走。
“你多待一会,我也好久,没见。”
“我在上面太久了,该下去了,这才是我需要履行的义务。”苏昕刷开灰梧的手,径自开门,还带在唇边的冷笑却随着开门凝固在当场。
那是她日后最厌恶笑容的原因。
无论什么样的笑容都无法泯灭那样的回忆……
那是连羽冰得意而轻蔑的笑,那是她再炫耀,是她恣意践踏她人所展现的欢愉……
苏昕看到连羽冰挂在李书杉胸前,娇艳欲滴的红唇就印在他的唇角。
不知是否留意到了苏昕的出场,李书杉下意识地推开任性交际的连羽冰,一蹭而过的碰触却只让苏昕联系到了接吻。
——好恶心。
一瞬间,眼前好像多出了巨大的气泡,生生的将两人隔远。
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真心吧……有的都只是自作多情跟自以为是……
自己的挣扎与怀疑都好像无声的嘲笑,在苏昕的心底不断回响。
“分分钟打脸……”
——小心别打肿,咱不跟他们比哈,老不死的境界高,我们小虾米只能一点一点积累生存经验,现在知道这个僵尸公子就是喜欢到处沾花惹草,处处留情不就好了……你现在知道了他的属性也好对症下药啊,不然,怎么实验啊……不急啊,还早。
苏昕有些颤抖地扶住栏杆,不断安慰自己,坚定自己选择,如果现在放弃就重蹈覆辙再也走不出思维的惯性,走不出理性的怪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