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心里的那根线,又收紧了一圈。
“是啊,偃旗息鼓了。”
周正把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脑子里。
他不信什么偃旗息鼓,只信胳膊拧不过大腿。
……
开发区管委会,会议室。
马卫国把一份文件推到对面。
“张总,这是你们宏业精密机械拿地时的合同。”
“白纸黑字写着,两年内必须完成主体工程建设并投产。”
“现在几年了?”
坐在对面的是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姓张,是那家僵尸企业的挂名代表。
他慢条斯理地扶了扶眼镜,根本没看那份文件。
“马主任,我们也不是不想建。”
“资金链出了点问题这不很正常吗?”
“生意嘛,有赚有赔。”
“资金链出问题出了五年?”马卫国冷笑,“这五年荣阳县的地价翻了多少倍,张总比我清楚吧?”
“马主任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可是合法商人。”
张总摊开手,一脸无辜,“现在县里要收回土地,可以。”
“我们当初拿地花了钱,平整土地花了钱,设计图纸花了钱……”
“这些都是成本。”
“按现在的市场价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补偿,我们立马走人。”
狮子大开口。
马卫国心里早有准备。
他没接话,而是给旁边的助手递了个眼色。
助手立刻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投影仪。
幕布上,出现一张高清卫星地图。
“张总,这是去年冬天的卫星图。”
马卫国指着屏幕上那片光秃秃的黄土地,“除了几根野草,我没看到任何平整土地的痕迹。”
他又切换了一张图。
“这是五年前的。”
“除了颜色深浅有点变化好像……没什么区别?”
张总没想到对方准备得这么足。
连卫星图都搞来了。
“这……这说明不了什么!”
“我们投入的是人力物力是无形的!”
“是吗?”马卫国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身体微微前倾,“合同第七条第三款,乙方连续两年未投资建设的,甲方有权无偿收回土地使用权。”
“无偿这两个字,张总应该认识吧?”
张总盯着马卫国,眼神阴鸷。
“马主任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荣阳县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我说了不算。”马卫国毫不退让,“法律说了算。”
谈判,陷入僵局。
……
周末,赵海川没待在县里。
他驱车去了市里一个老旧的家属院。
拜访的是市人大的一位退休副主任,姓钱。
钱老在荣阳县任职过,后来才调到市里。
他不是耿群线上的人,但为人方正,声望很高。
赵海川提着两盒茶叶,说是晚辈来看望老领导。
钱老正在阳台浇花,看见赵海川,有些意外。
“海川同志啊,怎么有空到我这老头子这里来?”
“钱主任,您是老领导,我们这些后辈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就想来跟您取取经。”
赵海川姿态放得很低。
两人在客厅坐下,泡上茶。
赵海川先是汇报了一下荣阳县现在的工作,讲了讲自己的发展思路。
钱老听得很认真,不时点点头。
聊了半个多小时,赵海川才状似不经意地把话题引开。
“钱主任,我最近在梳理开发区那边的历史遗留问题,感觉头绪很乱。”
“您是荣阳县的老班长,当年开发区初创您肯定最清楚。”
钱老呷了口茶,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初创时期啊……乱。”
“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敢干。”
“胆子大的一夜暴富。胆子小的看着眼红。”
“哦?”
赵海川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那时候机会是真多。”
“机会?”钱老摇摇头,“是窟窿。”
“处处都是窟窿。”
“有人靠着窟窿钻了空子成了事。”
“也有人掉进窟窿摔得粉身碎骨。”
“海川啊,你现在是当家人。”
“有些陈年旧账不好翻。”
“翻出来容易把桌子掀了。”
“桌子一掀,饭碗就都碎了。”
这话说得很重了。
赵海川心里明白,老领导这是在提点他,也是在试探他。
“钱主任,我明白您的意思。”
赵海川说,“但有些碗里面装的不是饭,是毒。”
“要是不打碎,早晚会毒死一桌子人。”
钱老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站起身,从书柜里翻出一本旧相册。
“这是当年开发区奠基时候拍的。”
照片已经泛黄。
一群人站在荒地上,拿着铁锹。
钱老的手指在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上点了点。
“这个人叫李和平。”
“当年是开发区管委会的副主任,很有冲劲的一个小伙子。”
“后来……好像是经济问题吧,进去了。”
钱老叹了口气。
“可惜了。”
赵海川看着那张脸,记住了那个名字。
他没再多问。
有些话,点到为止。
从钱老家出来,赵海川坐在车里,没着急发动。
钱老不会无缘无故提一个人。
一个因为“经济问题”进去的管委会副主任……
在那个“处处是窟窿”的年代,他的“经济问题”,到底是真的问题,还是挡了别人的路?
……
白凯旋的办公室。
他慢悠悠地修剪着一盆文竹,头也没抬。
“卫国同志来了,坐。”
马卫国站在办公桌前,“县长,您找我。”
白凯旋放下小剪刀,用毛巾擦了擦手。
“开发区那家宏业机械的事,我听说了。”
“谈判不太顺利?”
“对方要价太高不符合规定。”
马卫国如实回答。
“嗯。”
白凯旋点点头,“这家企业,我知道一点。”
“背后牵扯到市里的一些关系比较复杂。”
“卫国啊,你做事有魄力这是优点。”
“但有时候也要讲究方式方法。”
“现在我们全县上下都在抓经济、保稳定,不能因为一个企业激化矛盾,影响了大局。”
这是在敲打了。
马卫国心里明镜似的。
“我的建议是稳妥处理。”
白凯旋继续说,“可以跟他们再谈谈补偿方案嘛。”
“政府适当出点血,尽快把事情了了把地拿回来。”
“这样对谁都好。”
“县长,”马卫国挺直了腰杆,“我认为依法办事,才是最大的稳妥。”
“今天我们能为这家企业破例,明天就会有第二家、第三家。”
“到时候,县里的法规制度不就成了一纸空文?”
“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
白凯旋盯着他,眼神慢慢冷了下来。
“依法办事?”
白凯旋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嘴角扯出一个看不出情绪的弧度,“好一个依法办事。”
“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坚持。”
马卫国没说话。
马卫国摸出手机,想给赵海川打个电话,想了想,又放下了。
这点压力都顶不住,以后还怎么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