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同意公主容嫣非和亲大沅唐义公,两国休兵,重新签订友好新盟,唐世言不得不钦佩沅心,沅心不过几句话,便令容尔丹放她回到大沅。
容嫣非与父亲惜别瀛水河,目送阿那大军于三日后消失在瀛水河一线山脉中,这一次离别,不知是多久?只是她知道,从此以后,她与父王间,更多了几分莫名的隔膜。
父王的决定非他情愿,故而便连她的婚礼都未有留下观看,言将于到达阿那后,将嫁妆奉上,容嫣非无奈叹息,她希望,至少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两国万不要再起争端!
容嫣非与唐世言带着沅心回归大沅,李昭南于碧霄殿设宴,容嫣非与唐世言大婚于半月后举行,今夜宴会,迎来今冬的第一场雪。
大雪纷飞,梅香醉人。
碧霄殿银装素裹,白玉宫阶冷雪萧萧,纷飞的雪片落满宫檐,朱漆柱子在茫茫雪飞中更有鲜丽的红。
绣面宫灯一路高挂,飞雪脉脉,于宫灯上方消融成水珠子,摇摇落尽,再也不见。
旖旎的夜,幽幽寒香,雪末如同玉屑,扑入眼底,美不胜收。
晚宴大肆筹备,似栖霞殿内皆能嗅到浓郁酒香。
芷蘅与李昭南于栖霞殿内,召见唐世言,唐世言一身风雪,黑色风袍上落满银屑霏霏,抖落了一身寒冷,暖融融的栖霞殿唐世言面目却阴沉沉的。
李昭南微笑迎上来:“呵,看来一切还算顺利,竟这样几天便达成所愿了?不愧是唐世言。”
唐世言本是极擅长口是心非之人,可面对李昭南,他却遮掩不住内心的激烈碰撞。
一路以来,风雪连天,瑞雪荧光如碎玉,他却无心玩赏,李昭南见他沉默不语。
多年的了解,心知定然有事发生。
他思量片刻,忽的挑唇笑了:“怎么不说话?”
唐世言亦望着他,不及开口,李昭南便眉峰一动,道:“莫非……你看了圣谕?”
一字一字,冰冷如同一粒粒雪珠子,唐世言眉心凝结了,亦直言不讳:“是,我看了圣谕!”
李昭南似乎并无过多惊异,不错,那样一道圣谕,他不能完全保证唐世言会如他的预想,一字不看。
李昭南微微一叹,缓步走向龙案边,随意翻动手边一本书册,道:“可是有话问朕?”
唐世言道:“是。”
李昭南笑道:“这样吞吐可不像是你。”
唐世言微微侧眸望在芷蘅身上,芷蘅一怔,秀眉微微一蹙,随即会意了,本是熏着一壶冷香梅子茶的她,连忙起身,薄棉傲雪凌梅芙蓉裙摇曳如雪,清美的华贵,静淡的妖娆,芷蘅与沅心的不同,便是更加真实,美艳就是美艳,绝不以故作出的清高遮掩她傲世的容颜,绝不用刻意的骄傲衬托她的倾城绝色。
她盈盈一低身:“陛下,臣妾先告退了,梅子茶已烹好了。”
李昭南点点头,芷蘅走过唐世言身边,与他目光相触,三年的相处,她亦对唐世言有多少的了解,他这个人一向大而化之,若非极严重的事情,绝不会令他神情凝重至此。
她叹息走出殿门,只希望他与昭南之间,不会生起什么波澜才好。
芷蘅出门,李昭南亦遣下了所有侍人。
殿内高烧的烛辉与炭火,纠缠着袅袅如雾的兰草清香,升腾若一帘渺渺屏障,隔绝在李昭南与唐世言之间。
许久,唐世言方开口说:“我的身世,我希望,你亲口告诉我!”
他没有提到沅心,李昭南手指一滞,停在书册的一页上,随而静静说:“你想知道什么?唐敬东?”
“所有!”唐世言的话,短促有力,不容置疑。
李昭南心中一颤,他此言说来,莫非他竟是得知了一些不成?是容尔丹对他说的吗?想想不会,容尔丹的性子,是极怕丢面子的,这种事,他该不会主动提及,自己那一行字,不过震慑他而已。
可唐世言若非得知了一些,又怎么会是这样质询与阴冷的口吻?
他与他说话,从不会如此。
李昭南合上书册,转身看着他,目光安静,避重就轻,试探道:“唐敬东,大沅昔日抗击阿那著名将领!却因种种原因无缘史册,而你便是唐敬东之子!”
“仅此而已吗?”唐世言唇际有一条冷硬弧度。
李昭南心中顿时明了,看来,他是知道了不少!
目色亦渐渐低沉了:“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是!”唐世言断然道,他不曾想,事到如今,李昭南竟还想要瞒着他。
李昭南深深吸一口气,微微闭目,睁眼时,龙眸内便布满一层不可穿透的寒色。
“你想说什么?”李昭南冷声道。
“为什么要一直瞒着我!”唐世言握紧双拳,愤怒的火光萦绕在彼此之间,他心痛不已,亏得他肯为他死而后已,可是这个人,却一直在骗他!
他狂怒的样貌,李昭南从未见过,至少,在他的面前,他一直是那般清朗的样子,虽说有些许随意,可绝无半分不敬。
而这一次,他见识到了唐世言的怒火!
高烛如同将夜色烧尽了,夜变得苍白,雪光冷了月色,暗淡了整片天地。
李昭南沉默许久,不禁一声长叹:“知道了又怎样?是要朕父债子偿?还是……”
李昭南微微一顿,看着他的眼便顷刻如刀:“还是要去杀死容嫣非公主的亲生父亲?唐世言,朕不说,有朕的道理!冤冤相报……”
“你李昭南何时也会将冤冤相报挂在嘴上?”唐世言怒声打断他,质询的目光令李昭南神情更寒,“好!”
李昭南亦高声一喝,倏然大踏步走下阶台,他走到漆红木架边,猛地抽出木架上三尺长锋,剑光凌厉,殿宇生寒,烛光被剑色割断,一瞬之间,昏天暗地,李昭南右手一扬,唐世言眨眼瞬间,那剑,便朝着自己方向而来,他伸手接住,再望李昭南,剑气犹在,李昭南目光冷似寒潭:“那么,你杀了朕,朕给你这个机会!”
唐世言身子一震,惊悚的望着他。
李昭南的铁血冷酷他不是第一次见识,却是第一次直面他的决然。
他握紧手中剑,整个人惊愣在当地,李昭南沉声低喝:“杀了朕,朕……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一字字都如尖利的针一根根插在心头。
长剑在手,剑锋寒透。
他挥剑瞬间,却发现那双握惯了剑柄的手,剧烈颤抖,那亦曾杀人无数的手,犹豫不决!
李昭南站在当地,一动不动,剑尖一点寒芒尤其刺目,他望着他,从容而冷酷:“动手啊!”
他在逼他,在胁迫他吗?
还是……在利用他,利用他多年从命于他的忠贞之心,和多年并肩浴血的兄弟之情?
唐世言眸光惊动,手腕儿一阵不稳……
“你在利用我!”唐世言双唇紧抿。
李昭南淡淡说:“不,若你一剑刺来,朕绝不闪躲,我李昭南说话,从来一言九鼎,绝无反悔。”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杀你!”
忽的,长剑生风,李昭南只觉耳边一阵凉意,剑锋穿过烟霭,一阵浮香流断,“当”的一声,三尺宝锋深深插入身后漆红宫柱上。
李昭南笑笑:“朕,只会给你这一次机会!”
“我只想知道真相!听你亲口说!到底……你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到底……你还有多深?到底……我是不是只是你手中的玩偶,挥之则来挥之则去?”唐世言目光黯淡,嘲讽的笑道,“不错,从前,我从不问原因,只要是你的命令,我从来不会多问,无论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我都不问原因,我唯墨玉之命是从!我不是玩偶又是什么?”
“你明知道不是这样!”李昭南不曾想他失望至此,他眼里的落寞便如同受伤的困兽,他困惑、他不解、他失望至极。
“那又是怎样?为什么……这些事情,不是由你来告诉我?而是……由一个陌生女人,以此来要挟我?”唐世言一语,李昭南修眉蹙紧!
“女人?”他疑惑不解的目光,令唐世言冷笑道,“不要是这样一幅表情!这女人你定然是熟识的!因为她的手里……有一块与你相同的墨玉,她说那玉……原本便是一对!”
李昭南身子大震,目光在烛辉里闪烁,不可置信耳中听到的一切:“什么?”
他语声轻弱下许多,唐世言亦未想到他震惊至此。
“那玉,果真是一对吗?那么你当初,又将它给了什么女人?”唐世言虽是诘问的口气,可分明是在提醒李昭南。
李昭南惊愣在当地,神思却仿佛早已随着淡淡浮渺的香烟飘忽到回忆里。
那墨玉的确曾是一对,可记忆里,那另外一块玉,该早已随着一个人而去了。
又怎会成为此时要挟唐世言之物?
“她……是什么人?”李昭南目光有几分飘忽,但却依然犀利如锋。
唐世言沉声说:“她叫沅心,可我想,该不是本名。”
“沅心……”李昭南小声叨念,眉目一分分拧紧。
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里全无印象,唐世言说的不错,怕不过是个化名而已。
“此女身在何处?样貌如何?”李昭南目光恢复平静,那一番涟漪并未惊起他眸内过多的浪涛。
似乎,在他的记忆里,那块玉,早已经远去,与他无关。
唐世言脑海里,沅心的样貌定然是美好的,可若要他开口形容她,却只怕没有几句好话:“面容姣好,杏目柳眉,气质高贵,总于柔弱无形中锋芒毕露、盛气凌人。”
李昭南方才平和的眉宇骤然一阵不安。
他看着唐世言,寒风摧夜的严酷目光,令唐世言心中一颤,他是想到了谁吗?
“她在哪里?”李昭南语声中见了几分薄冷,唐世言看见他攥紧的衣袖,袖口精密绣着的云纹图忽然如怒云紧簇,他声色俱沉,唐世言才忽然发觉,本是他于上风质问于他,却不知如何,竟又是无形中,变作了他来问他!
“好像是我在质问你?”几缕烟气缭绕在唐世言眼里,李昭南却看他一眼,转身走回龙案边,“别耍脾气,唐世言。”
耍脾气?
唐世言一怔,自己是在耍脾气吗?
“我是在愤怒!”唐世言上前一步,攥紧手,“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一个字不肯与我说?”
“你要朕说什么?”李昭南低头,笔尖儿韵墨,笔锋速速,“你显然已经知道了一切,那么……朕还有什么可说?你显然并不想杀朕,那么……还耍什么脾气?你气朕,不过是气朕没有亲口告诉你,可朕……有朕的理由!你全家的深仇,朕不是已经叫你亲自报了?”
唐世言一怔,李昭南是如此能够轻易把握住他的心思,不错,他不恨他,只是气他!
而所谓仇恨,亦被李昭南的一句话惊碎——当年,碧霄殿之变乍现眼前,不错,正是他亲自率兵攻破了皇城,令李稔自尽于殿宇之中!
唐世言看着他,忽而苦笑:“这是不是我的命?一辈子都要受你的掌控?你总是把我把握得恰到好处!”
“唐世言,我们之间是历经过无数生死的,你若认为朕对你心怀叵测,只当你玩偶一般,那么……朕实在感到心寒!”
说着,李昭南将手中云毫白玉笔放在一旁,举起一张简易墨画,看着他,目光深沉:“看看,那女子,可是这般模样?”
李昭南的样子,好像那件事,已经完全过去,他们之间,亦如平常一般。
唐世言仔细看去,那墨画中的女子,长发连绵,眉若烟黛,一双杏目似含秋水,灵动秀致里有几分不易见的孤傲。
虽说是简单几笔,却甚是传神,那一笔一画,神韵之间,却不是沅心是谁?
唐世言尚在恍惚中,却点点头:“不错,是沅心。”
李昭南眼神陡然凌厉,他手中一紧,那目光,顿时迫得人不禁心生寒意。
唐世言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李昭南沉默不语,他看着他,那双夜般墨黑的眸,却似乎深深陷入了往事的深潭,他紧紧攥着双手,手中墨画被摧毁在指尖,眸深处,忽而,伤痕遍野。
唐世言大惊,这样的目光,他似乎只在某一个时刻见过。
却依然不若此时的复杂。
他的眸光,有恨,却又似乎有飘忽不定的情愫……
李昭南并不答他,只是颤声问他:“她在哪里?”
唐世言被他的神情惊住,原本该愤怒不堪,咄咄逼人的他,却在他这副面容下,似乎恢复了神智:“与嫣儿在一起,晚宴时,会一同前来碧霄殿!与我一起回大沅,是她告诉我一切的条件!”
李昭南眉心一跳,双手撑在桌案上:“她……”
他顿了一顿,却终究没有出口!
唐世言望着他,他复杂纠结的面色,似乎忆起了一个记忆深处的故人,而那人,一定纠缠了他太多往昔的情愫,牵动了那些深埋的过往。
李昭南叹息一声,闭目跌坐在龙椅上:“唐世言,若你听闻的所有,都是她说的,那么……便俱是真的,该不会有夸大或是不实之处!”
唐世言一惊,李昭南深深闭目,似乎是刻意不令自己察觉到他眼里的光色,可他忧郁的神情,纠结的眉宇,却早已出卖了他凌乱的心。
沅心,她到底是谁?为何,连李昭南皆是这样一副神情?
他追问一句:“她到底是谁?”
李昭南缓缓睁开双眼,望着唐世言诧异的神色,略作犹豫,却终于还是开口说:“唐世言,你可记得,你问过我,为何要杀死发妻,老帮主的女儿江沄?”
唐世言大惊,他哀伤的神色,莫非此女,竟与当年之事有关?
“自是记得,难道……与沅心有关?”唐世言神色犹疑,审视着李昭南,李昭南目光暗沉沉的,喉头滚动,似乎欲言又止!
到底是什么人?竟让他如此难以启齿?
李昭南依然许久的沉默,殿内的烟气便作压抑的沉云,压得李昭南几乎透不过气。
每逢冬雪时节,他皆会忆起的那个人,他已然忘却了多年,而今,这个人又于这样的冬日回来了吗?
他看着唐世言,终于还是哑声开口:“当年,朕……根本没有杀妻,朕放她离开,可是……想不到……她还会回来!”
他目光凉薄,可口气却分明苦涩。
唐世言身子一震,竟自不自觉向后退去:“难道……”
唐世言没有说下去,李昭南却点点头:“不错,她就是江沄!”
江沄!
唐世言无论如何没有想过,难怪,她的身上有与生俱来的高贵气韵,难怪,她对自己说起话来,亦是居高临下,而说起李昭南更有一副胸有成竹的了解。
原来……此女竟会是李昭南发妻,江老帮主之女江沄!
“朕没想过,她还会回来!”李昭南揪紧的眉,浓重的阴色。
殿内烛火无声的燃烧着,寒风吹得窗外树影婆娑,暗淡无比。
李昭南撑着头,似乎一夕之间,感到无比的沉重与疲惫。
陈年旧事,重重压下来,令他不堪重负。
当年,曾为谁横笛吹断,又是谁为他启唇低和?
曾经,为了谁看烟花褪尽了颜色,醒了又醉,那些醉生梦死的日子曾是他人生最大的低谷。
自那以后,他纵情声色,只为忘却那爱了又恨了的人,为了谁,他断掉了一溪年华,曾经誓言铮铮,是谁说……会等着她,而她却决然而去,用一泊鲜血,令恩断情绝!
山重水阔不可量,那仿佛已是那般遥远的记忆!
遥远得,他几乎忘却了曾经心里深刻的伤痕!
“到底怎么回事?”
此事非同小可,昔日发妻重归身边,唐世言曾想过她或许是风流多情的李昭南的某个女人,却想不到,她是江沄!
李昭南却道:“她今夜要来碧霄殿吗?”
唐世言点头:“要不要我去阻止她?”
李昭南笑着摇头:“你阻止不了,她要做的事情,必然会做到,只怕到时候,落得尴尬的反而是你,想必此次,她向你和盘托出你的身世,你亦吃过了她的亏。”
唐世言一怔,李昭南说得没错,江沄的确是那样难料的女子,她总有惊人之举,亦似任何事都无法令她乱了方寸。
在她的目光里,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在心中,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按照她的计划步步前进。
她的确有这样的本事!
看来,一切都不容置疑,李昭南了解她,便似她了解李昭南!
况且,若她果真是老帮主的女儿,自己对她势必不得无礼!
莫名的,适才对李昭南责怪的怨气,皆化为郁闷之火。
老帮主的女儿,在他的听闻中,是奕王娴美素净的妻子,是当年冤死剑下的可怜女子?
却怎么,一切竟颠覆得这样彻底?
江沄,竟会是如此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女子吗?
李昭南再也不曾言语,对于当年,他只字不提,唐世言忆起,他曾答允过老帮主,不会说出江沄之死,是否又是坚守着当时的承诺?
他便不再追问,心里却莫名忐忑,只怕夜晚,碧霄殿中,会有一番风雨……
隆冬之夜,暮色浓郁。
碧霄殿大宴,火红宫灯照彻几里长廊。
宫阶之上,清凉素白的薄雪,皎洁若烟水幽幽,与红火的宫灯相映成趣,明彩焕着雪色,别有一番流丽之美。
宫人美娥来往匆匆,美酒佳肴,碧霄殿内,鼓乐琴箫,声景香艳。
芷蘅与李昭南并肩而来,芷蘅着一身雪白绯丝贡缎针绣棉裙,蓬松的柔浮纱,亦是雪白的颜色,似特意与这雪景相映,狐狸毛披一步一颤,莲步生香、仙姿楚楚,水红色眼晕,令这清素里不失妩媚。
皇后之美,已是大沅周知,李昭南手指顺着锦缎棉袖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芷蘅侧眸看他,今日的他,亦是气度雄浑,一身紫金色滚龙袍,形容冷峻刚毅。
帝后一步步走上殿堂,百官行礼,妃嫔低身,那一双双或羡慕或妒恨的眼神里,有一道尤为犀利。
芷蘅不禁眉心一蹙,落座偏侧的恪妃芷菡,今日穿了胭脂色锦缎,发上璎珞流苏、凤钗珍珠,格外艳丽耀人眼目,她的眼里,依旧是曾经的傲慢与无礼,即使她此时此刻,失宠于景林宫,可她望着她的目光,却仍旧不退避分毫。
芷蘅不禁心里一叹,她们姐妹恐将一生水火。
想着,不自禁看向李昭南,却见他亦是眉目紧凝,眸光深深。
似乎,有许多心事。
她心一惊,这样的日子,他原该高兴才是啊?
想着,只听殿外一人高声喝道:“唐义公、容嫣非公主到。”
一切就绪,只待他二人。
芷蘅见,唐世言与容嫣非亦是盛装出现在大殿上,唐世言与容嫣非并肩而行,她眼光微微一侧,但见二人身后,紧跟着一名女子,那女子的目光不见低垂,一身与自己无异的雪白裙裳,长发及腰,只用一支绢丝艳梅簪了,那朵花极艳,而那女子妆容却极淡,如此,便衬得她气韵贵而不俗,艳而不媚,清洁的气质,又不掩娇媚柔华,虽非极绝色的女子,可莫名的令人心中荡漾。
她是谁?芷蘅不禁凝住了眸光。
为何,她的眼神,只是与自己交汇一瞬,便令她心中一阵不安?
唐世言与容嫣非向李昭南与芷蘅见礼,李昭南的目光却凝在他们身后的女子身上,虽早已听唐世言所说,可他仍旧希望,今日大宴上见到的沅心,不会是江沄。
但当她真正站在眼前时,他才真的信了。
心中,百味杂陈,不知已过了多少年头,殿火流烟嫣然,如同隔着薄透的红纱,仿佛便是昨日,殿下的女子,仍然是清高冷艳之美,一身雪白,容色淡泊。
香烟缭绕,绵延数里。
脑海之中,瞬间川息不止的过往,轻易漂浮于眸底。
果真是她——江沄,他的结发妻子,他以为那消失在雪夜里,再也不会回来的女人!
殿下,已有议论纷纷而起,有些老臣已依稀认出了殿下的女子,不禁发出一阵阵稀疏的声音。
芷蘅凝眉望望,她忽然感觉,整个殿宇都静默了。
而唐世言与容嫣非的容色亦是凝重不已。
她心下一思,莫非……
她眼光亦落在那女子身上,只见殿下的目光要么与她一般疑惑,要么便皆是凝在她的身上!
果然,果然是因着这名女子!
她是谁?
芷蘅心里莫名的慌乱愈来愈是强烈。
她看在李昭南脸上,心中更加揪紧,李昭南乌黑瞳仁中,似乎暗淡了一切,唯有那女子的清影,分外清晰。
他的手,依然与她相握,可他的心神却仿佛已经不在!
“陛下……”芷蘅幽幽一声,李昭南一惊,转眸看向她,芷蘅微蹙的眉心,令他神思霎时一晃。
他连忙收了眸色,平静对向唐世言:“唐义公此行辛苦,落座吧。”
唐世言与容嫣非的坐旁刻意多出一位,江沄见了,自然明白,只是平静的落座于容嫣非身边,一身清傲,目光扫向大殿熟悉的、陌生的脸孔。
对上某些疑问的目光,她不过柔和淡笑,温然举杯,一饮而尽。
李昭南亦回坐了,玉案上杯盏流光,果品香浓,李昭南一杯杯斟满碧玉鎏金杯,琥珀色的浓酒,一杯杯入喉,甘冽的划入喉咙,却在胸口处灼热。
殿下,舞袖翩翩,琴音辗转如水,美人腰肢似柳,体之柔、柔之媚、媚之华,令大殿之上,顿时忘记了适才那令殿宇沉默的女子。
唯有李昭南始终眉心紧锁,凝望着殿下,那淡然坐在容嫣非身畔的女人,她一脸平静,无丝毫异色,并不看他,仿佛这一切皆与她无关,她的到来,不过是稀松平常之事而已。
可越是如此,李昭南心里便越是不安,江沄的心思,永远令人看不透,包括他!
她的脸上永远有轻轻浅浅的笑意,和善的对每一个人微笑,心里却也许正有激烈的碰撞。
可她的眼里,唯有淡淡。
江沄似乎感到那一道目光的炽烈,幽幽转眸,与那一双眸光相对,如今,李昭南已经是高高在上、龙威赫赫的一朝天子,可他的眼睛,依然是她熟悉的深黑,如看不见尽头的夜。
深陷……
她终究眸光动容,李昭南半身陷于一泊华彩流霓中,只是眼里的过往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如一片雪,落在平静的湖面,无声无息,却早已凝结了寒意。
多年以后,她原以为早已冰封的心,终究不复镇定。
思绪茫茫、万般意念、忽起忽落。
这个牵系了她一生的目光,咫尺天涯、兜兜转转,最终却仍然是他……
江沄深吸口气,相对的眸光,恍如隔世……
她终究起身,一身白裳显得身子伶仃。
她目光凝望李昭南,穿过繁华的歌舞、喧嚣的琴箫。
她转身而去,李昭南心中一颤,身子不禁一动。
芷蘅看向他,再望望他目光凝望之处,却不见了那名女子。
李昭南缓缓低眸,目光映在清澈的酒水中,他沉重的呼吸,令芷蘅的心莫名惊动,她看着他,直觉告诉他,那殿下与唐世言一同出现的女子,一定非比寻常!
终于,李昭南缓缓站起身,芷蘅抬头看他,李昭南匆忙说一句:“芷蘅,朕出去透透气,你在此照看着。”
照看着?这样的欢宴,如何需要照看?李昭南却步履匆匆,不及她开口,已然踏下了大殿。
他所过之处,皆免去了众人的礼数,他走得极是隐蔽,似乎刻意避开众人的目光。
可是昭南,你是帝王啊……
你的离开,怎么会不引起大家的猜测?
芷蘅幽幽看着他身影消失在殿口。
唐世言亦望向殿上不知所措的芷蘅,默然一声叹息,芷蘅啊芷蘅,你要如何与那样一个女人斗?
而对方若是江沄,又叫我……如何帮你?
甘酒入喉,醇香却灼热。
冷月初升,夜风冷冽,夜色淹没了雪光,雪已停了,满树琼脂,馥郁梅香扑面而来,入眼皆是茫茫一片。
银雪厚重,压在梅枝上,江沄纤指微微一触,便有悉悉索索的雪屑纷纷如雾,似乎缠连了梅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身后,有微微碎雪的声音,江沄指尖儿一滞,停留在冰凉的雪层上。
“我便知道,你会来。”这座皇宫亦是江沄熟悉的,这一处极是隐蔽,曾几何时,他们皆不耐宫中宴席的繁复,便曾携手来到此处,这里是碧霄殿后园,鲜有人往,却有极好的景致。
身后男子幽幽一叹:“为什么要回来?”
一句话,沉沉的,凝结了多少往事的尘埃。
帝王嗓音微哑,江沄却依然背向着他,淡淡说:“是谁……说他愿意等我?”
“那已是过去,当年,我便说过,不要……再回来!”李昭南一字一字的咬住,往昔,碎在雪末里,他沉痛的长叹,仰头望向天际灰冷的夜。
江沄回身,许久,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呼,却听不到江沄的回答。
李昭南终究低眼看她,却见两行清泪陡然跌落,她清可照人的眸子,悲伤淙淙,她倔强的咬唇,目光却依然清傲:“你不想我回来?”
她流泪,身子一瑟。
单薄的衣裙,愈发显得她柔弱无比,李昭南微微蹙眉,她依然如此,咄咄逼人,却又不肯卸下满身骄傲!
李昭南解下身上风袍,轻轻搭在江沄肩上,这样的寒,她纤瘦的身子,分明无法禁受。
江沄泪意凝结,望着李昭南深黑的眸,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她轻声一叹,冰凉小手突地握住李昭南为他披衣的手……
李昭南手一颤,她指尖有冷雪的湿凉。
江沄脉脉望他,雪色里,梅香恬淡,有极清远的寒香。
霏霏雪珠儿,晶莹如玉,清净的泻了一地。
雪光映照江沄的容颜,她久久的握住他的手,却始终不语。
“为什么回来?”他趁机追问,江沄极少有如此真情流露的样貌。
数年光阴、迢迢难觅。
李昭南深深吸气,冬的冷,便侵入了心肺。
江沄微笑:“便是说,若无充分的缘由,我便不能回来,是吗?”
李昭南一怔,被她握住的手,轻轻一颤,他想要抽出,却被她更紧的握住,她仰头看着他,目光盈盈:“没有理由,只是想要回来。”
白雪萧萧,风更逼人。
冷风吹散眼中重重阴云,往事便如她的容颜清新而现,那些曾经的美好,那些梅树之下,曾无比动听的誓言,李昭南眉深凝,他恍惚觉得,这一切,都是一个梦!
可掌心交错的冷热却又提醒他,这是真实!
她回来了,真真实实的站在了眼前!
“你若要我走,我绝不留!”她说得淡淡的,一如从前,可那一句话,却无端的令人心中一悸。
要她走?一日夫妻百日恩,同样的雪夜,他……还能让她走吗?
她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雪影摇摇,一忽风,吹落雪屑纷纷,李昭南微微垂眸,惊见皑皑雪地,一人影纤瘦,身姿翩然风中,影乱处,衣袂飘摇。
那是……
他蓦然回首,只见芷蘅一身纯白狐狸毛风袍,静静立在寒风里。
寒梅怒放,枝梢儿凝雪,花枝清俏。
芷蘅眸光如雪,映见两幢并立的身影,李昭南惊讶的目光里,她怔怔的样貌亦在其中。
芷蘅眼神凝在二人握紧的手上,那女子身上紫金色风袍上盘云龙纹,分明便是属于她身边的九五至尊!
她不可置信,这个才出现在大殿的女子,这个一身清艳,却目光孤傲的女子,与她对望,她的眼神依然清高。
“芷蘅……”李昭南许久,方轻声唤她。
她怔愣在雪地里,墨发缠连着细碎的雪末,孤零的飘扬。
李昭南见她目光,连忙抽出被江沄握住的手,但见芷蘅柔白双手将衣袖攥得收紧,眼底渐渐噙满融融冰水。
“芷蘅,听我说……”
他说我,敏锐如江沄,瞬间捕捉了他言语间的细微末节。
她眉心一凝,再望芷蘅,适才,在大殿上,她便刻意打量了她,那坐在李昭南身边的皇后。
她与自己一般,一身素白,与这华艳斗彩的晚宴格格不入,却又以胭红色点染了这过于清冷的颜色,令妩媚妖娆不失。
不同的,比着自己,芷蘅的确有着世间罕有的绝色,无需过多胭脂绫罗,便已然风华绝代。
再次见她,她更加深的凝望她。
芷蘅看看李昭南,他走近自己,看这她,芷蘅却忽而笑了:“陛下无需多说,此女气质高华,容色秀美,陛下后宫单薄,纳娶妃嫔本便是该的,却不必如此隐晦。”
她说得极清淡,李昭南却知道,她已经极怒在心。
他伸手欲要搭上她的手,芷蘅却转身道:“臣妾莽撞了,天色晚了,还要陛下去敬最后一杯酒,大家才敢离席。”
她背影若一支俏丽白梅盛放在雪地里。
她端持着,不待李昭南开口,便举步而去。
宽大裙幅扫开冷雪纷纷,李昭南望着她,她冷冷的背影,消失在淡淡绯红的长廊尽头。
芷蘅止不住泪水滑落,她以衣袖拭去了,身为皇后,等下,她亦要与李昭南一同敬酒。
适才的一幕,在脑海里褪去了迷蒙的雪色。
无比清晰。
她的手,与他的紧握在一起。
他的披风,暖融融的披在她纤瘦的身上。
这一切,还需要多说吗?
可是那女子究竟是谁?为什么?李昭南自从见了她,神色便是不安和悸动的?
她在碧霄殿前稍稍驻足,略略安稳心绪,如今,她的身份,不得不令她随时保持虚伪的端庄!
李昭南不久随着回来,而江沄却没有出现。
碧霄殿上,帝后共同敬一杯醇酒,歌声渐歇,舞姬散去,一同高喝大沅福与天齐。
宴席散去了,唐世言与容嫣非暂时留宿宫中,直到二人完婚。
雪夜里,白茫天地。
芷蘅步履匆匆,一言不发,一直往栖霞殿的路上,她皆不曾看李昭南一眼。
她早承认,她是极小气的女人。
她从不掩饰,她爱吃醋,爱嫉妒。
栖霞殿里,褪却了繁华,唯有烟气蒙蒙,典雅而庄重。
云儿迎着二人进殿,李昭南才踏进大殿,便自身后,突地将芷蘅抱住,芷蘅挣扎,李昭南呼吸温热:“很冷吗?你在抖?”
芷蘅冷声说:“何必管我?你的温暖不是披在了别人身上?”
云儿见状,微微垂首,一众侍人宫女亦识趣的退出了大殿。
云儿轻轻关掩上殿门,殿门一道缝隙,露出殿内高燃的烛火。
李昭南更紧的禁锢住她,不令她挣脱,细吻低落在她雪颈便,一阵淡淡梅花香,在冬夜里,甚是清冽。
“不是说……纳娶嫔妃本便是该的,却无需隐晦吗?”一阵暖意自雪颈直烧脸颊,芷蘅脸上倏然滚烫,“当然,你是皇帝。”
李昭南抱着她轻笑,却不语。
芷蘅见他不说话,转眸看他,却对上他情意深刻的眸光,芷蘅一惊,李昭南已收敛了眼中笑意,那深黑乌眸,只余留下一缕复杂的纠结,他喉头滚动,似乎有话想说,却又不知要从何说起。
芷蘅一怔,随而亦沉下了眸光:“那女人……到底是谁?为何,你第一次见她,就……”
他没有说下去,她蓦然联想到自己,自己何尝不是第一次见李昭南,便情意暗许?
李昭南缓缓将她的身子放开,却又扣住她的肩,扭过她的身子,迫使她的目光与自己相对。
他缓缓的贴近她,也许,她不信,此时此刻,他只想要吻她。
唇上突地一凉。
李昭南定睛看去,只见芷蘅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了他的唇上。
她目光坚决:“先告诉我,她是谁!”
她似乎,并没有那么生气。
只是,李昭南不敢肯定,若他说出口,芷蘅的唇,是不是还肯接受他的吻?
可是,终是不能瞒住的。
适才,他已令人将江沄带去芙安宫,他知道,他又一次被江沄料准了,她明知道,她回来了,他便不会令她离开!
李昭南轻轻放开芷蘅的肩,走向大殿的另一端,窗外的月影,仿佛便是昔日那一轮,静谧而温柔……
芷蘅心中更加揪紧,只等着他的一句话。
李昭南终是长叹一声,闭目说:“芷蘅,她……便是我的发妻,江沄!”
芷蘅身子大振,那曾被遗忘的种种疑窦,甚至孙如妍阴笑的脸,透过重重月影,悉数清晰在眼前。
第一位奕王妃,江沄!
那曾被传说,被李昭南亲手杀死的女人吗?
她几乎不能相信,她颤颤摇首:“什……什么?”
李昭南回眸看她:“她是江沄,我的发妻,当年,我的确曾一剑刺向她,可那一剑并没有刺中她的要害。”
李昭南的声音平沉而幽静,那极遥远的记忆在眸中回荡。
“当年,兴龙帮老帮主江洪其实乃我大沅名将,却被人诬陷而满门抄斩,我便求娶他的女儿江沄为妻,明着乃为江老帮主留下一脉骨血,可其实,对于江沄,我早已有所好感,她有绝伦的智慧,博览群书、琴棋书画,几乎集所有女性的优点于一身,只是性子清傲,过于好强,不愿屈就于人,以为我只是可怜她而已,而我那时,更不似如今这样,那时候的我,冷酷,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解释……”
李昭南说着顿了一顿,芷蘅目光仍然惊异不已,她怔愣在当地看着李昭南,他似乎说到了痛处,眼神凝涩了,他缓步走近芷蘅,轻轻低了眉:“直到有一次,我们共同奏一曲《胡笳十八拍》,才彼此觉得是遇见了知音,可以说,我与她有过一段平淡的感情,说不上有多么深刻的情意,却是有情在的,直到……”
言及此处,李昭南眸色里暗淡几许。
殿内高烧烛色,一点点融化成鲜红的泪,仿佛滚热的流淌进心里,凝结了往昔的伤痛。
芷蘅凝眉,他的神情,似乎是忆起了极不堪的一段,他抬眼看着她,终究道:“直到我亲眼看见,她背着我,与她曾经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私会!我当即便拔刀相向,她似乎想要解释,可我的剑却已收不住,我一剑刺穿那男子的心脏,血流了满地,她吓住了,江沄是极倔强、又有些许骄傲的女子,见状,她却不再解释,只问我是否信她,我自然不信,我一剑直向她,虽然我明明亲眼看见了她拥抱着那男子的情形,可我刺向她的那一剑,仍然有意避开了要害,她倒在血泊里,冷冷的看着我,我至今仍然记得她当时的眼神,她愤恨,冰冷的说,她再也不欠我的!”
李昭南忽然长叹一声,这些过往,在记忆里已被深深掩埋了,如今要他挖坟掘墓的将这一切都暴露出来,他纵然铁石心肠,亦不会毫无感觉。
芷蘅听得有些惊骇,心间不免有一丝痛楚,不知为何,那一句,再不相欠,莫名令她心痛。
似乎,感同身受一般。
似乎,她便亲眼看见了血泊当中绝望的女子。
李昭南说得清淡,可她却能想象当时残忍不堪的场面。
李昭南若是发怒,是绝不会如他此时的平静,他的性子,是绝不会听任何一句解释,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只相信自己看到的而已!
那么江沄当时,又是不是被冤枉的?
她不自觉这样想。
李昭南继续道:“当时,孙如妍正带着人赶来,江老帮主亦跟着而来,江沄已在血泊中昏迷不醒,我还是将她带回房间医治,因我知道,她不会死,我下的剑,我有分寸,三天三夜,她终于醒了,老帮主痛心疾首,骂她忘恩负义,恨不得她死去,可我知道,那不是老帮主的心里话,可我却不能再看着她,我要她自行了断,而为了我的颜面,亦为了江沄的颜面,老帮主求我,便让她离开大沅,自生自灭,他亦当做没有生过这个女儿,我终究答应了,我却始终不信,江沄那样高傲不群的女子,会做出这种事!我对她说,从此不要再回来,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她倔强的扬着头看我,她咬紧嘴唇,我看得出,她恨我,恨我杀了她青梅竹马的恋人,恨我轻易的将她高傲的自尊打落,于是,好强的她不等到伤好,便毅然离开!”
李昭南说着望望窗外,梅香似乎透过了窗纱,带着雪的清冷,他目光怅惘:“那天,亦下着很大的雪,她离开时候,什么也没有带走,而我只是目送她离开,我与她短暂的姻缘,不见得有多么深重的情感,她却依然是我第一个因有好感而娶过门的女子,本以为可以厮守,却不想竟是这样的结局!她走后的第二天,我杀死那名为他们通风报信的侍女,当做江沄,只对外说,江沄不治身亡,保全双方的颜面,而老帮主一直因此感觉愧欠于我,却又思念女儿,亦于不久郁郁寡欢而病倒……”
李昭南没有再说下去,老帮主的死,是他终身不愿回想的。
老帮主一直认为他愧欠了他,他受他大恩,女儿却水性杨花,他耿耿于怀,可是李昭南,却亦感到歉疚,他的性子太过刚硬了,他与江沄之事,也许可以处理得更好。
芷蘅听得入神,心里竟一点点的柔软。
那往昔的疼痛回忆,只需要平静的语调,便可以轻易被触痛。
即使,她不曾经历,即使,她不曾目睹那一场血光。
可是,她见过江沄,那确是一名高傲不群的女子,她是否智慧绝伦,她不知,可那一身气韵,却非假装出的。
在江沄的目光里,似乎什么都不过尔尔。
可这样的女子,当年,竟会做出如此有伤大雅之事吗?
那样的气质,那样的高洁。
她实在无法想象。
李昭南见芷蘅凝眉沉思,慢慢走近她:“芷蘅,你可知此事,我对老帮主发誓,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任何人说!”
芷蘅一怔,漫漫烛火,细碎的落进李昭南眼中。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因为是你,我才会说,所以芷蘅,我说过,永远……都不要骗我!”
芷蘅身子一震,镂空窗棂,暮色破入烛火。
她望着李昭南,他眸光里压抑的光芒,仿佛顷刻便会万丈。
他等待着她,可她……却莫名说不出口。
她忽的想起北冥,想起六哥,想起,那送别时,六哥的一句——等我!
若说欺骗,她早已没有资格在他的面前信誓旦旦,若说隐瞒,她当时的作为,又与当年江沄何异?
不同的是,江沄是否于那男子有情,她不得而知,她于六哥是早没了那番情愫的!
只是,在李昭南的眼里,又是否如此?
李昭南见她不语,将她轻轻揽在怀里,亲吻她柔顺的发:“芷蘅,我会让江沄留在宫里,当年老帮主郁郁而终,临死皆未曾见到女儿一面,为了老帮主,我亦不能亏待江沄,况且,当年的一切都已过去,我既爱你,便已无需计较当年了,是不是?”
凡尘一去,月华能有几幕?
芷蘅靠在他的怀里,她不敢说,小气的她一点也不介意,因为江沄的光华只是匆匆一面,她便已深刻在心里。
可是,她又怎能介意?将心比心,李昭南向她坦诚一切,那些能说的不能说的,想说的不想说的,他都说了,而自己……却始终有事瞒着他!
说起来,她怎能去对他苛求?
况且,再怎样,一日夫妻百日恩,若他对江沄绝情,那么岂不是有朝一日,亦会对自己绝情吗?
思及此,她闭目点头——
她想,她只需记得,如今,是谁靠在谁的怀里,便足矣!
夜色沉沉的,不过两个时辰便是晨了。
夜风凛凛,不知明日是否还有一场大雪。
因冷宫内年久失修,不堪冷雪,故而冷宫内的女子皆迁居到一座久无人居的宫宇——翠衣宫。
翠衣宫并不破败,只是废弃了,便显得荒凉。
只有枯枝残败,残雪皑皑,踏上去,静夜里有一声声响动。
雪碎的声音,咯吱咯吱的,翠衣宫里分为八座小殿,一巷殿内只居住着两个女人。
听见脚步声,冷宫里唯一的侍女跑出来,披一件外衣,懒懒的看去:“什么人?”
幽幽夜色,只见微明处,缓步踱来一名女子,素白的衣,面色清冷,一步一步,踏着雪色向殿门走来。
月本无色,雪光寒透。
那一袭白衣的女人,目光幽冷万分,侍女不禁大惊失色:“你……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人?”
冷宫,本便幽深得可怕。
一袭白衣的女子,更似自雪地里走来的亡灵,令人背心一阵冷汗。
宫内早已疯癫的女子闻声而至,推开门,与那侍女撞了个满怀,侍女惊声叫道:“有鬼!”
发丝凌乱,衣衫单薄不整的女人向外看去。
那白衣女子已走到跟前,她迷茫的眼眸倏然瞪到最大,冷夜,疯癫的女子惊声尖叫:“鬼……鬼……真的是鬼……真的是鬼啊!”
她大呼着向回跑去,白衣女子唇角一牵,侍女想要关门,却被白衣女子一掌撑住,她力道极大,那侍女不可抵挡,亦连忙向殿内而去。
“鬼……鬼……”疯癫的女子蜷缩在一个角落,身子剧烈颤抖,“是鬼,江沄的鬼魂,江沄的鬼魂……”
白衣女子冷冷的看着她,目光阴森至寒:“不错,就是我,孙如妍,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冷宫中的女子正是废后孙如妍,自宫变之后,她便发疯了。
本来只有一个人幽居冷宫,但因她病状越来越重,李昭南方为她配了一名侍女照顾。
于她,也算是仁至义尽!
孙如妍将蓬乱的发抓到眼前,遮掩住自己的脸,她吓得周身抖动:“你走开,走开!”
侍女望望地上的影子,鬼怎么会有影子?
侍女略略放下心,此时到挺直了腰:“你是何人?”
江沄幽幽看向她,冷冷笑道:“此事与你无关,最好站在一边不要多管闲事。”
江沄与生俱来的威严,令那侍女一怔,她冰冷容颜,尖锐目光,无不震慑。
那侍女退到一边不敢说话,江沄缓步走向孙如妍,孙如妍身子剧烈颤抖,瑟瑟缩缩的向边角躲去:“你别过来,别过来……”
幽冷的一巷殿,残光暗淡。
孙如妍,那高艳华贵的女子,如今只是一身凌乱素衣,青墨色的衣衫,被她抓破,曾如玉容颜亦显得憔悴不堪,再没有了往日的得意,亦没有了那高高在上的眼光。
江沄挑唇说:“孙如妍,你就这样认输了?可不像你!”
她说着,伸手扭过孙如妍的身子,她满是惊恐的眼对向江沄,顷刻脸色更加惨白:“不……你是鬼,是鬼!江沄已经死了,死了!”
“对,她死了,她是被你害死的!”江沄指甲几乎插进孙如妍的肩,孙如妍吃痛,大声道,“放开我,疼,疼……”
“你还知道疼吗?”江沄冷声说,目光阴狠,“你是真的疯了吗?呵,你孙如妍也会有今天?也会当真疯了?我却不信!”
江沄说着,一把推开孙如妍,她居高临下的望着她,望着她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瑟瑟的抖动。
夜幕即将过去,孙如妍偷眼望向江沄,江沄的眼光犀利如刺破夜幕的晨光,直入心里。
孙如妍迅速的避开,匍匐着向床边爬去。
江沄却一个闪身,拦住她的去路:“孙如妍,你果真疯了?”
孙如妍颤颤的躲开,嘴里不知叨念着什么:“你是谁?是谁?”
“江沄,你不是说了?我是江沄的鬼魂!”江沄一步步逼近她,她不相信,孙如妍会脆弱至此,会仅仅因为宫变便疯癫了!
“告诉我孙如妍,你是真的疯了吗?”江沄一句句胁迫、一声声阴狠。
孙如妍向后退去,周身冰冷的颤抖。
“孙如妍,若你疯了,你竟还会记得我是江沄?”江沄低下身子,孙如妍便吓得向侍女的方向而去,抱住侍女的腿,“你别过来……你是鬼!”
江沄起身,幽幽冷笑,步步逼近:“孙如妍,或者,你只是因为宫变失败,而装疯卖傻,保住性命?”
孙如妍大声叫喝着,向侍女身后躲去,侍女不只江沄身份,却莫名的被她的气势震住,竟恭敬说:“这位姑娘,她是真的疯了的,奴婢与她朝夕相处,她是真的疯了。”
江沄挑眉看她,却冷声道:“是吗?呵,却只怕她的道行太深……”
说着,目光似刀剑尖锐的刺向颤颤发抖的孙如妍:“你说,是不是啊?当年,连我都栽在你的手里,孙如妍,我不管你是真疯,还是装疯,我今天来,只是要告诉你,江沄回来了!”
孙如妍颤抖的身子一滞,随而依然躲在侍女身后不肯出来,侍女怔怔的望着江沄,江沄看她二人一眼,转身而去。
天幕,透出了晨的霞光,盈满半边天。
一身雪色的江沄,在枯败的景色里,是一道极耀眼的风景。
转出冷宫,江沄心里却感慨万千,孙如妍,即使你使用的那样多的手段,你亦未曾得到李昭南的心,你的下场,未必比我当时好过了多少!
可是,我不会放过你,更不会相信,阴毒如你,会这样容易便疯了!
一路思量,踏雪而行,梅香四溢,如同醉人的脂,沁得周身舒爽,这宫宇她虽熟知,可如今,物是人非,熟知她的人却在少数。
不期然一双绣菊花缎子鞋映入眼帘,她忽的停住脚步,只见一女子,一身华锦,冰天雪地里,耀眼的妃红色宽幅菱花裙摇曳,发上玲珑珠玉,簪花流苏,目光疑惑的望着自己。
江沄停下脚步,看了她一忽,这般浮艳的女子,毫无气韵,莫不也是李昭南的妃?
她转身欲走开,那女子却叫住了她:“站住。”
江沄回首看她,她身边宫女见江沄一身清素,便也大胆道:“还不见过燕妃娘娘?”
燕妃?听也没听说过,江沄冷笑一声,转身便去。
燕妃目光一滞:“叫你站住,听不到吗?”
说着,一手搭上江沄的肩,一边喝道:“真以为这宫里,谁都可以不将我放在眼里吗?”
“啊……”一声未完,却感到手腕上一阵疼痛,燕妃美目一凝,只见江沄面无表情,一个转身,便将自己手腕反扭了过去……
“听不到又怎么样?”江沄冷声说。
燕妃疼得尖声叫道:“你……你是什么人?皇宫之中,如此造次?”
江沄淡淡道:“我是何人,无需你过问,倒是你这样的脾性,是怎样做了陛下的妃?看来陛下选妃,多有不慎啊。”
“你……”燕妃气得面色殷红,“你放开我……”
身边是面面相觑的宫女与侍人。
虽说燕妃不再宠,可毕竟位份在此,此女是何人?竟敢如此嚣张?
江沄懒得与这等女人争执,甩开她的手,燕妃只感到手腕儿火辣辣的,一道鲜红手印清晰可见。
燕妃气郁不止,胸膛起伏:“你……这皇宫内院里,你竟如此嚣张,不将宫妃放在眼里!来人……”
她说着,一声喝道:“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拿下她?”
身边的人这才反应过来,侍人上前欲要动手,江沄正要应对,却听身后传来一女子淡淡的声音:“燕妃,何事吵闹?”
二人一同向后看去,宫女侍人亦回身看去。
只见芷蘅一身蓬松的狐狸毛披,水红色流霓长裙,紧紧裹身,长发被九支飞蝶冷珠簪挽了,撵丝凤冠烁烁其华,雪光映着绝色脸容,风华贵胄、雍容姿仪、美冠尘寰。
众人纷纷拜倒:“参见皇后……”
芷蘅免去礼数,看向燕妃,燕妃脸色气得通红,却依然无奈稍稍低身,道一句:“参见皇后娘娘。”
芷蘅望向江沄,江沄眼神清冷冷的,晨,风寒透襟,她一身单薄,却风姿楚楚,迎风更似傲立清雪的寒香素梅。
李昭南说她好强骄傲,她倒是见识到了。
芷蘅不予计较她,只是对向燕妃:“燕妃妹妹,不知何事惹得妹妹如此生气?”
“皇后,这女人不知哪里来的?这样嚣张,你看看她,见了您,竟也如此无礼!”燕妃愤愤道。
芷蘅看看江沄,她神色如常,芷蘅说不出心里的滋味,面对江沄,她从来都承认,她是介意的,尤其李昭南对于她,有着最初情感在,便如她对六哥,即使没有了爱,亦有着情在。
而江沄傲慢的目光更令她心中不畅,芷蘅心里无声的笑,江沄,希望你这一次回来,不是为了昭南。
芷蘅道:“燕妃,这位江姑娘是陛下的贵客,你便多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