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李昭南水军长驱直入,乘风破浪,直逼北冥都城之下,两河之水愤怒激起的大浪已在身后,李昭南方知道,杨元恪部署竟如此之妙。
两河水淹没了一座边城,可都城内外,却丝毫无碍。
这样浩大的工程,亏得他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便可完成,此人若非敌人,当是难得之才!
大沅军队破城之时,城内已是一片萧索。
因着征战,大水封城,城内早已民不聊生。
李昭南一路领军奔向齐宁宫,宫门大破,立时便有死士将皇亲国戚团团围住,杨元恪一身战甲站在最前面,儒雅皇子,目光坚毅。
李昭南到有几分钦佩,北冥皇子在他印象中,脂粉过重,女气十足,但杨元恪到当真令他刮目相看。
夜色已吞没了整个皇城。
北冥并不算奢华的宫宇,凝着浓重的脂烟气息,这一次宫倾,却不见血流成河的场面,整个皇都在一片束手就擒的低落情绪里,陷落。
皇城之内,人人俯首称臣,直到李昭南领兵破入齐宁宫,方看到这一点微薄的抵抗。
但,这样无谓的抵抗只需一时,便被大沅军将拿下,杨元恪双手被缚,推倒在最前面跪下。
齐宁宫内,终于见了血腥,那些为了皇室最后尊严而战的人,喋血宫宇。
青砖流血,玉台生寒。
李昭南望望一群负隅顽抗的人,这些人,皆是他熟悉的,曾经,他将北冥与南越当做最适合的玩乐之地,风光旖旎的国度,脂粉飘香的风土,如今,都已是自己囊中之物!
李昭南宽袍一甩,步步踏上齐宁宫龙座,他俯望殿下神色各异的人,他挑唇一笑,望向一边唐世言:“迎皇后入宫。”
皇后,两个字,令殿宇瞬时静默,那些女子们的嘤嘤哭泣声亦停息了。
皇后,曾经北冥最卑下的公主,曾经人人唾弃不屑一顾的女子。
杨枝牙根紧咬,果然是为了她,那个祸国的女子!
李昭南只冷笑不语,令人将齐宁宫团团围住,北冥皇室皆跪倒在殿下,静静等待着新朝天子对他们的宣判。
芷蘅乘鸾凤彩雕金雀辇,穿过曾繁华安逸、香软无度的北冥街市,如今,却被秋霜遮蔽了所有风流,随处可见大沅善后的军将,偶尔嘹亮的几声呼叫,悲怆的感叹国破家亡,芷蘅心尖儿便是一颤,她亲眼看见,那些哭泣着痛骂大沅单方毁约的文人雅客被一剑穿心,流血的江山,远远回荡的那些铿锵字句。
一夕之间,这熟悉的都城,已是街市潦倒、城池破败。
芷蘅索性放下车帘,紧紧闭眼,企图忽略眼前的一切血腥,直到重新踏进那一座皇城。
那人人皆说典雅高华,唯自己觉得冰冷灰暗的皇城。
她才缓缓睁开双眼,侍人恭敬的将她迎下车,白玉宫阶,血色分明可见,她捻裙,一步步踏着这一层层冰冷,秋意袭来,透过了华美裙裳,直入心里。
齐宁宫,自己身为北冥公主,却从不曾踏入过。
这里,是她的禁地,是父皇严令不许她靠近的地方。
父皇说,这里是北冥至高无上的圣地,不得令人亵渎。
四周死寂,俱无声息,两边是静静垂首,战战兢兢,跪了几排的宫人侍女。
那些,曾将眼光扫过她的头顶,那些曾对她鄙夷不屑的人。
如今,纷纷跪倒在眼前,甚至不敢抬眼看她。
玉阶鲜血染了芷蘅华美蝶衣,她锦绣一身,不知是否刻意的着一身华美端庄,鸾凤簪取代了简洁素雅的蝶翼簪,凝玉珠光,遮掩了齐宁宫夜色妖娆。
她一步步走进这座宫殿,抬首而望,雕栏玉砌、贴金描凤,熟悉的、陌生的气息,回荡在脑海心里,李昭南迎着她走过来,牵住她微微颤抖的小手。
秋的寒意渐浓。
芷蘅踏上这北冥不容亵渎的圣地,她展目而望,如今,她竟可以站在这里,俯视殿下曾令她不堪回忆的那一些人。
那些熟悉的脸孔,那些记忆里不曾褪去的伤痛,在清澈的眼里,愈发清晰可见。
李昭南见她目光幽怅,心知这是她曾成长了十几年的地方,此时此刻,定然感慨万千。
他揽住芷蘅的腰,却向殿下冷声道:“芷蘅,这些人,如何处置、是生是死,全凭你一句话!”
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芷蘅心上微颤,再望殿下容色惊战的人们——
母妃惊凝的美目、父皇犹自不甘的眼神,还有高贵妹妹冷漠蔑视的神情。
莫说是他们,便是自己,也很难相信,如今,这些人的命,皆握在自己的手里!
芷蘅默默望着殿下容色战兢的所谓亲人,母妃绝美容颜苍白,目光哀伤,父皇心有不甘的眼神愤恨的盯着她,如她所料,他们……一定以为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甚至是自己挑唆了这场战争!
六哥被五花大绑,跪在最前面,他亦望着自己,从来清润的目光里此刻充满冷毅。
芷蘅不觉身子一寒,心底苦笑,时至今日,自己竟毫无一丝报复的快感!
望着他们,反而感觉是沉重的负担。
她轻声叹息,李昭南凝眉看她,殿下宫妃早已花容不再,望着昔日任人宰割的九公主,如今竟手握生杀大权,一出口,便可能要了她们的命,皆不自觉嘤嘤哭泣。
苏妃甚至因揪心过甚,而晕倒在大殿上。
芷蘅看着六哥心急大呼:“母妃。”
他继而转眼看向芷蘅,芷蘅的沉默不语,令他面色凝重。
他沉痛说:“九妹,我知道你心里有恨,要杀要刮,九妹尽管开口便是了,全不必这般……”
“元恪……”苏妃倒在地上,一声喝住杨元恪,声音绵弱无力,她似乎直不起身子,连连向杨元恪摇首,“元恪,不要再激怒她了,你当真想要她杀了咱们不成吗?元恪,你去求求她,你去求她,她定然会放过咱们,元恪……”
“都住口!”杨枝一声震动殿宇,李昭南转眸望去,杨枝形容憔悴,可一脸不甘与高昂的头,依然彰显着昔日一国之君的气势。
他亦盯着李昭南,冷声说:“都不准求情,当初,朕便不该留下这个孽种,为祸宫宇!”
芷蘅纤柔的身子陡然一僵,父皇目光仍旧如此绝情,即使是在此时此刻,他亦不曾对自己有一丝半点的柔和。
是啊,这才是她心里的那个父皇,永远……不会将她当成他的女儿!
芷蘅忽然释然般一笑,那紧紧勒住心口的带子,似乎被父皇绝情的一刀砍断,若说,对于骨肉亲情,她尚且有几丝于心不忍,可这句话后,便完全脱离出了那最后禁锢。
母妃依在父皇身边,泪水盈盈,不断垂落。
她甚至并不看向自己。
芷蘅沉一声气,看向李昭南:“陛下决定便好,臣妾无话可说。”
李昭南望她脸容疲惫,知道这些日子,她的心恐怕已经跋涉千里,倦意太深。
李昭南绝冷的眸光扫视众人,目光才落在苏妃身上,苏妃原本便已瘫软的身子更是一抖,竟顾不得杨枝的警告眼神,连忙看着杨元恪开口:“元恪,你去求求她,去求求她,你求她,她一定……”
话未完,才发觉殿上巍峨天子已然阔步走向自己,腰间长剑凛然,凛凛长锋豁然出鞘,指在了自己喉间!
苏妃吓得一声大叫:“元恪……”
“莫要伤我母妃。”杨元恪望向殿上淡漠望着这一切的芷蘅,她看上去什么都没有说,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做,可是她的沉默却更加可怕,她的沉默令这个冷血帝王的目光更加冰冷。
李昭南剑指苏妃,沉声道:“若你多说一个字,朕叫你永远都不能说话!”
苏妃惊凝的眼神望着他,李昭南冷眸深深,似乎是死寂的深海,无边无际,几乎令她窒息。
她慌忙摇头:“不……不敢了……不……”
一语未必,李昭南剑下生风,一剑刺穿苏妃喉咙。
瞬时,鲜血涌出唇齿,苏妃瞪大的美眸,流动惊惧的光色,渐渐的暗了下去。
芷蘅亦未免心惊,却低头叹息。
杨元恪立时高声哭道:“母妃……”
李昭南还剑入鞘,面无表情:“朕说过,不许再多说一个字!”
苏妃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她倒在血泊中,北冥皇室之人皆是心中重重一沉,惊恐与悚然布满大殿,适才仍残余的那几分皇家傲骨亦在顷刻消失殆尽!
便连杨芷菡都凝紧了眉目,怔怔失神。
“母妃……”杨元恪悲声喝道,“李昭南,你最好立时杀了我,否则……”
他没有说出口,丧母之痛,令眸光暗红。
李昭南冷冷看着他,杨元恪引两河之水护国之事,便可见绝非池中物,只可惜,生在了北冥这孱弱的国家,一身本事却被脂粉覆盖,满腔抱负,却被烟花遮掩。
他挑唇笑道:“否则怎样?杀了朕吗?”
李昭南走回到殿堂上,冷眸幽幽一侧:“你还是先想想,如何保住你的父皇吧。”
杨元恪一怔,李昭南总是留一些余地是为什么?
忽的,一女子尖声大笑不止,众人一惊,寻声望去,但见叶贵妃一身柳翠色华锦云纹描荷长裙,艳丽不减平日分毫,她大笑指着殿堂上淡漠看这一切的女子。
指着如今,高贵不可逼视的大沅皇后,笑得面容扭曲。
芷蘅眉尖儿一颤,淡淡神色,终于凝上了一层薄霜。
李昭南亦回身看着叶贵妃,只觉芷蘅缓缓走到自己身边,纤柔的身子颤动,李昭南一个眼色,一边兵卫便上前将叶贵妃牢牢扣住,李昭南冷喝道:“疯妇,是嫌命太长了不成?”
叶贵妃是出名的毒舌,自视不凡,纵然是此时此刻,似乎也丝毫不能令她低下高贵的头,她望着李昭南:“我说李昭南,你以为将苏妃杀了,便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哈哈……”
她依然笑不能止,媚眼挑向芷蘅:“李昭南,你不让苏妃说出口,你以为便没人知道,你的皇后与北冥六皇子昔日的不伦之情吗?”
什么?
芷蘅大惊,她实没有想到,叶贵妃竟会出此一言,她对六哥的情,掩藏的那样深,即使有人得知,可那不过是一种朦胧的情愫而已,何谈不伦之情?
“你……”
“叶贵妃!”不待芷蘅开口,杨元恪便惊声道,“休要胡乱说道。”
叶贵妃笑得疯狂,几乎笑出了眼泪,她看着杨元恪,嘲讽说:“太子,不然……怎么唯有你去求和?不然……怎么你的母妃要你向那女人求情?哈哈……”
叶贵妃挑眉望着李昭南冷硬的脸,忽的止住了笑,目光阴绝:“李昭南,你说……你的一夜风流,在那女人心里可能比得上,她与六哥的青梅竹马呢?”
李昭南面色一沉,龙眸晦暗的风雨,已蓄积到极处,顷刻便要爆发!
杨元恪不解的望着叶贵妃,却在叶贵妃的眼里看见了深深的绝望,叶贵妃缓缓将目光望在亦惊讶不已的杨枝身上,她忽然柔声道:“皇上,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仍然只抱着你的歌妃,那个祸国妖女,你想一想,若没有她,北冥……可会有今日之祸?”
言毕,她忽的剧烈挣扎,倏然拔出身边兵卫长剑。
血光四溅,剑芒生寒。
她流血的唇角带着笑:“皇……上……这……这是妾最后……最后能为您……为您……做的……”
说完,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华美的裙裳。
芷蘅心里却寒战不已。
为什么?为什么叶贵妃要这样说?她临死前的一句,似一语双关,她为什么要用死来污蔑她与六哥?为什么……要在临死……说这样一番话!
她实在不懂,怔凝的望着眼前一幕。
整个大殿都静默了。
杨枝心里亦是震动不已,他实在没有想到叶贵妃会刚烈至此,实在没有想到,他的宫妃中还会有人有勇气挥剑自刎。
不论从前,对她有再多的不满,此时此刻,也消融了。
记起的俱是她的好处。
他紧紧咬唇,子玲,今生有了歌妃,朕只能负你,可你我亦是夫妻多年,你的心思朕却懂了。
杨枝豁然回眸望向杨芷蘅,芷蘅与那目光一触,身子不觉一抖,但随即冷静,明明心惊不已的她,强自做出一副毫不关心的样貌。
她先于杨枝开口:“父皇,两个妃子都死在了您的面前,下一个……您希望是谁?”
殿内,亦是不小的震撼。
震撼的不仅是向来了解九公主的北冥宫人。
还有李昭南。
他亦没有想到,适才还漠不关心的芷蘅,毫无报复快感的芷蘅,此时此刻,却似乎被那鲜血唤醒了心中深埋的仇恨。
目光,冷得如冰。
他走近芷蘅身边,方发觉,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于是,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芷蘅感觉,似乎有巨大的力量传入心扉,令她慌乱的神智,倏然安稳下来。
李昭南的这一握,说明,他没有将叶贵妃的话放在心上,是不是?
她看他一眼,感动万千。
但当她的眼神,再度望回到歌妃身上时,却在刹那冷入骨髓。
歌妃与那样的目光一触,苍白的脸更如霜雪覆盖,几乎僵住了。
芷蘅忽的拔出李昭南腰间长剑,李昭南亦是一惊,那剑上还留有苏妃的血。
芷蘅径直向歌妃而去,剑锋直对歌妃,沉痛的眸,泪光冰凉:“为什么?”
歌妃一怔,芷蘅的眼神再也不是昔日那个逆来顺受、忍辱偷生的卑贱女子,她只说了这三个字,却说得寒入心肺!
芷蘅望着母亲,百味杂陈涌上心头,揪痛不已的往事前尘,她熬过了多少年、挨过了多少苦,曾九死一生、曾心灰意冷,三年前,她失去佑宁,又不得不离开昭南的时候,她甚至真的想过死!
可是……她仍旧活了下来,因为还有一个一生未解开的心结,缠绕着她,这个心结不解,她死不瞑目——
可而今,当父母就在眼前时,她却只有这三个字,似乎,她活着……便只是为了问这三个字!
歌妃怔忪片刻,泪眼朦胧,却忽而轻声笑了:“芷蘅,错就错在,你不该出生在一个错误的时候。”
芷蘅一怔,剑在手中颤抖。
歌妃正欲言语,杨枝却拦住她,望着此刻持剑的冷酷女子,沉声说:“爱妃且慢。”
芷蘅望向父皇,叶贵妃挥剑自刎,父皇却似镇静了许多,目光凝视着她:“你想知道,答应我一个条件。”
芷蘅凝眉,李昭南亦是冷了目光,竟然还敢讲条件?
李昭南踱步上前,暗色的眼,低冷的看着一身龙袍未褪的杨枝:“你以为,你还有权谈条件吗?”
杨枝冷笑:“李昭南,若不然,我杨枝死也不会说,亦会亲手杀了歌妃,让此事成为永远的秘密!”
“那又怎样?”李昭南冷道。
杨枝挑眉看向芷蘅,芷蘅绝色的脸容,比着歌妃当年亦犹胜几分。
“不怎样!除非杨芷蘅永远不想知道!”杨枝几乎是威胁的口吻。
李昭南夺过芷蘅手中长锋,寒刃压在杨枝颈上,暗眸涌动:“朕有的是手段要你说出来。”
“是吗?”杨枝仰着脸,不以为然,“李昭南,我杨枝什么都失去了,已再没有了挂念。”
李昭南眉心聚拢,眼里有一忽而过的迷茫。
芷蘅望着他,等待着李昭南的决定。
许久,李昭南缓缓收回长剑,怒气仿佛瞬间消散在眼里,他冷然一笑:“好,你便说来听听。”
杨枝见他口气松动,眸光望在一边怔怔不语的芷菡身上,十一公主与那目光一触,一惊,父皇的眼光温怜万千,她不懂,父皇为何要在此时望着她!
李昭南亦望向她,这女子,他依稀有印象,曾经在北冥游玩之时,这女子常常出现在自己身边,却偏偏假装无意,当时,他便感觉颇为好笑,从不予理睬她。
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曾打探过。
李昭南心里隐隐有所猜测,果然,只听杨枝开口道:“只要你同意放十一公主一条性命,纳为宫妃,保她日后衣食不愁、安平一生,我杨枝便将一切说出,绝不隐瞒,更死而无憾!”
李昭南虽有所准备,仍不免一惊,芷蘅却僵住了身子,心神俱震,她眸光盈盈,不可置信的疼痛,袭入心里,几乎将她击溃。
为什么,父皇宁愿用性命去保护妹妹,对自己……却是这样的残忍!
纳杨芷菡为妃,她无法想象,与这样的妹妹,再次在同一座宫檐下生活。
她望向李昭南,李昭南深沉的眸光,似有所思。
竟没有毅然决然的抗拒。
她心一痛,深深吸一口气,她流泪望向歌妃:“母妃,我不是你亲生,对不对?”
歌妃亦是泪流满面,她摇头,杨枝更冷哼道:“你自己看看你的脸,看看你的身姿神韵,哪一点不与歌妃相像?你怎么会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芷蘅欲语,李昭南却揽住她纤柔素腰,将她禁锢在怀里,芷蘅望向他,他眸光安定,笑着说:“好,朕答应了!便纳北冥十一公主为妃,可是……朕亦有一个条件,你若不应,朕亦只能领皇后遗憾了。”
杨枝一怔,李昭南的眼神意味深深,他绝冷的目光寒入心底。
杨枝略略一思,自己似乎已没有什么再能失去。
于是道:“好!说来便是。”
李昭南挑唇笑道:“朕,要北冥传世之宝,夫逑香!你可答应吗?”
杨枝面色霎时大变,夫逑香!李昭南如何会知晓?
“你……”
“朕只问你答应或是不答应?你只需点头,或摇头。”李昭南沉冷的目色,令秋更冷,心更寒。
歌妃亦惊得停止了流泪,望着杨枝,须臾,杨枝笑了:“好,李昭南,不想你驭马天下、铁血帝王,亦对这些个香料感兴趣,我会将秘方交给芷菡,如何?”
李昭南朗声道:“好,朕应了!可以说了吧?”
芷蘅望着李昭南,她不能置信,他竟然会应下来。
虽说,杨枝略带威胁,可是……凭着李昭南的强势,别人越是威胁,他应越是不理才对!
可这一次……
她出乎意料。
却只听歌妃低声开口:“芷蘅,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乃阳城水榭边一名低微的歌姬,蒙受皇上厚爱,得以入宫,但……我入宫之时,便已怀有三月身孕!”
芷蘅身子一震,她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可是……”芷蘅正要言语,杨枝却接着道,“我因深爱歌妃,不予计较,歌妃执意生下你,你出生那天,天有异象,荧惑守心,司宗妖孽,大凶之兆!国师主张处死你,可你母妃不许,可而后,北冥果然经历了与南越之战,更有旱灾、冰灾连续两年,国力大衰!我不得不相信你便是那妖孽!你就是带给北冥灾难的妖孽!”
芷蘅大惊失色!
她不可置信的望着父皇犹自愤恨的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母妃盈盈哭泣的脸。
脑中嗡然一片空白,荧惑守心、司宗妖孽!
一字字的刺进心头!
她几乎昏厥过去,幸有李昭南坚实的怀抱,她的身子不住抖动,不可能,不可能的!
杨枝却露出了嘲讽的笑:“李昭南,你立此等女子为后,亦必遭天意报复!”
“我李昭南从不信天意!”李昭南紧紧扣着芷蘅的肩,温暖的抚慰她的惊惧。
“不,不……”
芷蘅想到了,她许不是父皇亲生,可她无论如何没想过,自己会在一出生便被赋予妖孽之说。
歌妃泪眼望向她:“是真的,芷蘅……”
“不!”芷蘅不相信,荧惑守心、司宗妖孽!
“这样荒诞的说法只有愚蠢的人才会相信。”李昭南淡声说,转眼望向芷蘅,“芷蘅,何必在意从前,如今你是我大沅皇后,母仪天下,我大沅如日中天,而这些人,都要匍匐在你的脚下,你的一句话,便可决定他们的生死!什么荧惑守心?统统都是无稽之谈!”
芷蘅望向李昭南,自古帝王皆颇是忌讳这些鬼神之说,李昭南却似乎丝毫不在意一般。
冷眼看着杨枝,而杨枝却望向自己,父皇的眼光里,竟然有一瞬而逝的得意,他挑着眉:“所以,你会对自己的六哥存有情愫,便不奇怪了……”
为什么,连杨枝也要这样说?
他的眼神,阴狠中带着决绝!
自己深藏的情愫,究竟为何会被他们拿来利用?为什么……到了如今,这些人仍不忘陷害她?
脑海里,一个人影,一个声音闪过。
她忽的抬眼而望,对上一双清净的眸,那眸光里照见自己震惊的影子。
他一身白衣依旧,身边依偎着楚楚动人的十三妹杨芷蒽。
赵昱卓!这个唯一知道自己心事的男人,这个唯一戳穿了她多年隐秘情感的人。
那个新婚之夜,她犹记得他落寞哀伤的神情,他说,他知道,她的心里爱的人是六哥!
然而三日前,亦是他陪同着六哥前去议和,那么……
赵昱卓对上芷蘅质疑的眼神,冰冷的烛色,大殿之内一片哀光冷透,
她的眼神,赵昱卓自然明白,却只是低头苦笑。
“芷蘅,若你还当自己是北冥人,你会救你六哥的是不是?”杨枝得寸进尺、言语犀利。
芷蘅望向他,心里的不甘与纠缠令她的眸光冰凉。
她望着杨枝、望着神情闪烁的母妃,心里总有一种感觉,他们所说的,也许是事实,可亦不是事情的全部!
她总感觉,他们刻意隐瞒着什么!
总感觉,母妃的眼神刻意躲避。
杨枝缓缓起身,走到杨芷菡身前,被大沅兵围住的狭小空间里,似乎空气都是稀薄的。
杨芷菡举头望着父皇,一行泪滚落:“父皇……”
杨枝慈爱的笑,低身在芷菡身前:“芷菡,你是父皇最爱的孩子,这皇宫上下,没人能及得上你在父皇心里的位置,父皇只望可以保下你,只望,你可以有机会存活下去,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不,父皇!”杨芷菡忽的嘶声哭道,“不,没有父皇、母妃,芷菡如何无忧无虑?父皇,芷菡不要嫁给那个人!不要嫁给他!”
她抬眼瞪向李昭南,李昭南是平静冷淡的瞥她一眼,怀里搂着惶然惊讶、脸色苍白的姐姐。
这个男人,冷峻倨傲、冷酷无情,她虽与他数次相见,但对于他,却只停留在种种传闻里。
他,是这个乱世的神话,他马踏中原、一统天下!他弑父杀兄、他亲手杀死结发妻子……
杨芷菡眼神一肃,望在他怀里的女人身上,可是为何,这样的男人,却要对那个卑贱的姐姐,如此恩宠?
她有何本事?
她何德何能?
杨芷菡陡然阴冷的神色,令芷蘅怔忪。
只听杨枝道:“芷菡,莫要任性,莫要辜负父皇、母妃的心!”
说着,看向芷菡发上垂着的宝蓝色明珠镂花簪子,微笑说:“芷菡,那簪子,是父皇要你特别珍视,决不可遗失的,你可记得?”
芷菡收回眼神,重新望在父皇脸上,泪眼里方有柔光楚楚,她点头:“芷菡记得……”
杨枝温言道:“这簪子里,便有我北冥传世之宝夫逑香的秘方,这秘方可保你性命,定要珍藏!”
杨枝眼神一侧,落在李昭南投射在华贵青砖上的身影,杨芷菡震惊的望着父亲,下意识轻触发上镂花簪子,父皇的眼神一分分暗下去,却也似乎一分分解脱,他竟笑了。
“父皇……”
芷菡一语未出,便见一道寒光闪过,铁剑映着昏昏殿火骤然生寒。
杨芷菡大喊一声:“父皇……”
凄厉的声音,穿透殿宇,只见杨枝挥剑插入腹中,口中鲜血淋漓,却似乎带着笑意。
歌妃亦是几乎哭断了心肠,向杨枝跑去:“皇上……”
杨芷菡看着父亲的身子一点点倒下,她连忙上前扶住父亲的身体,三个人拥在一起,歌妃花容失色,只觉得呼吸滞涩。
“父皇……”杨芷菡哭声几乎冲开大殿,几乎震碎了整个齐宁宫的天!
歌妃深吸口气,却仿佛释然的一笑。
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曾在梦中,无数次的预见过这一天的到来。
她缓缓回眸看向芷蘅,出乎意料,芷蘅的眼里竟然没有快意,也没有了适才的惶然,此刻,她的眼神竟平静如水,只是那平静里似乎……幽幽可怖。
她冷冷的望着这一切,芷蘅亦不曾想过,她可以如此坦然的面对亲人的鲜血!
不!如今,那个躺在血泊中的北冥皇帝,已经不是自己的亲人,这里,恐怕除了杨芷菡与歌妃,亦在没有了自己的亲人!
歌妃幽声一笑:“芷蘅,你做到了,你终于做到了!母妃此生做的最对的一件事,恐怕便是将你嫁到大沅,与奕王和亲!”
芷蘅心里一颤,目光微滞。
只见歌妃绝然的转身,芷蘅未及反应,她已紧紧抱住杨枝的身体,那刺穿杨枝身体的长剑,同样刺穿了娇弱的女子。
那亦是绝代风华的容颜,苍白的消逝。
芷蘅终于感到心尖的疼痛。
歌妃淡淡的笑,随着血色鲜明,杨芷菡几乎成狂:“母妃,不要……”
歌妃眼光流连,颤声说:“芷菡,活下去……活下……去……”
又望向芷蘅,那眼里便有沉痛的悔意:“芷蘅,别……别恨我,我……”
她没有说下去,便忽然没了声音,她绝美双目,轻轻合上,曾阳城水榭的风月、春暖阁的暖香,皆被这最后一眼,湮灭!
杨芷菡拼命摇头,不敢置信眼前的巨变!
她曾以为,她拥有一切,拥有所有的幸福,是最高贵的公主、最尊贵的女人,可是,今日,齐宁宫鲜血洗刷去她的高贵、剥夺了她的尊严。
她忽的瘫倒在地,眼前一片晕眩、漆黑、恐怖!
她的手重重垂下,冰冷的青砖地,映着她苍白的脸,父皇、母妃的面孔在眼里一分分模糊,进而……再没了所有意识……
齐宁宫内,倏然静默一片。
叹息声、哭泣声,皆停止在这个刹那!
杨元恪、赵昱卓安静的望着这一切,心中惘然。
这所有的源头,究竟是哪里?究竟……这一切应该怪谁?
是九公主不堪的身世命运?还是……那一场致命邂逅?
若那一天,赵昱卓没有求娶杨芷蘅。
若那一时,李昭南没有在北冥游玩。
若那一夜,他……没有遇见她、没有陷落在她的倾城绝色中!
那么这一切,还会不会发生?
夜,浓重昏暗。
夜气寒冷,春暖阁熏着幽幽淡香。
洁白纱帐沉浮如雾。
父皇、母妃……
鼻息内似乎有父皇研磨的淡淡清香,似乎有母妃素手添香的余味。
父皇,母妃!伸手之间,白雾迷蒙,忽的,父皇与母妃的脸消失在夜的尽头。
扑面而来的是咸腥的血味儿!
不!
漆黑、鲜血、刀光剑影!
杨芷菡猛然坐起身子,秋寒夜里,大汗淋漓,湿透丝衣。
“你醒了?”
杨芷菡一惊,侧首看去,但见浮纱如云似雾,淡淡燎烟,袅袅飘渺中,一个女子,一身妃红色披帛,莲花鸾凤栩栩如生,一针一线,一丝一绣皆彰显着她的高贵与绝丽。
她缓缓回身,杨芷菡才是一怔,果不其然,这绝美的容颜,正是如今大沅朝的皇后杨芷蘅!
那覆灭了自己家国的九公主!
杨芷菡目光陡然一寒,父皇母妃的死历历在目,可这个女人竟冷漠得如一块千年寒冰!
心里的鄙夷与恨意交缠在一起,那些曾经的、今朝的,或是不屑、或是不堪,都交织在杏眸之中。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是美的。
更不曾正眼打量过这个无尘宫中,卑贱的姐姐,或者说,她故意忽略她,忽略她才是北冥最美的女人!
她比自己,更像母妃!
可这一刻,当她第一次仔仔细细看着眼前的女人时,她才懂得那些美轮美奂的词汇,根本无法形容姐姐的美貌,所谓国色天香、倾国容颜,便当是如此。
她纤细的腰肢惹人怜爱、婀娜身姿玲珑有致,如今,她更有一层仪态万千的贵胄风华,令自己望尘莫及!
是的,此时此刻,她们仿佛颠倒了过来,她是那天上人间万千宠爱的尊贵女子,而自己反而成了无依无靠、低微卑小的亡国公主!
杨芷菡紧紧攥住浮纱帐子,牙关紧咬:“是你!”
杨芷蘅点头,悠然道:“是我。”
“你在这干什么?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这个妖孽!”
杨芷菡破口道,一身单薄,长发披散,早没了昔日的光彩照人。
杨芷蘅缓缓坐下身,不予理会她的唾骂,如今,再怎样骂,改变不了两人今已非昔的事实。
杨芷菡见她不语,心头火气更盛,从小,没有人可以这样忽视她,这样无视她,这样不在意她。
她走下床,强自稳定住酸软的身子,昂头说:“杨芷蘅,你以为你现在就高我一等了吗?你以为你当了皇后,你就高贵了吗?错了,呵,你永远……永远都是个来历不明的孽种,永远……都是无尘宫里那个卑贱的公主,永远……都改变不了你的身份!你是孽种,是父皇母妃的耻辱,而我身上流淌的才是北冥皇室高贵的血,你永远都得不到!我才是货真价实的北冥公主……”
“啪”的一声,杨芷菡骤然停住咒骂,她目光惊凝,望着眼前风情楚楚的女子,殿内,淡淡缭绕的烟气,让她迷茫。
那曾经卑躬屈膝的女人,此时目光沉静得可怕,她看着自己,扬手便是一掌!
杨芷菡面颊生疼,火辣辣的感觉由内而外而生!
她……竟敢打她!
竟敢打北冥最高贵的女人?!
杨芷菡咬唇,抬首欲回,却被芷蘅紧紧握住手腕,她身子一虚,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芷蘅冷声道:“十一妹,还以为自己是北冥最高贵的女人吗?这种梦,你要做到什么时候?”
她甩开杨芷菡的手,重新落座在桌案边,纤指拂过桌案上密密精绣的缠枝莲,抬眼笑道:“十一妹,我看还是待你清醒一下,我再来与你说话吧,北冥已经亡了,不复存在了!北冥公主?呵,最高贵的女人?十一妹不怕贻笑大方吗?”
“你……”杨芷菡几乎气结,心念一转,却又随而挑起细眉,“呵,不错,北冥的确没有了,亡国了,可是……杨芷蘅,你以为你很得意吗?风流的大沅天子,我看对你不过如此,别忘了,我不是北冥公主,可我……不久后,亦是大沅的宫妃!哈……你认命吧,我今生今世,自出生就是高贵的,而你……”
“而我……”芷蘅缓缓起身,打断她,眸光镇定,“而我,是大沅的皇后!”
杨芷菡身子一震,杨芷蘅的眼光煞冷如霜。
她的目色里再也不见了曾经的温弱,她的口吻中再也没有了低声下气。
她眉宇高扬,她气势高涨。
此时此刻,她望着她,居高临下!
这是杨芷菡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这是她怎样,也不能面对的现实!
我才是最高贵的!我才是!
杨芷菡心底的声音,疯狂的念头,反而让她清醒了不少!
她渐渐沉下狂怒的目光,美丽的眼睛,望见姐姐清艳容颜,她笑了:“呵,是吗?皇后娘娘,那么……我们便走着瞧!”
芷蘅心中亦颇不是滋味,对于李昭南的决定,她亦感到出乎意料。
她不曾想过,她还会与这个妹妹生活在同一座宫宇,看见她,她会不自觉想到那些不堪的曾经。
今日,她来,却是因为心里亦有不安。
她要告诉她,如今,她们的身份都已经不同!
可是,妹妹向来的咄咄逼人,仍旧令她不舒服。
昭南,那所谓的北冥传世之宝,究竟是什么?竟然……会对你那般重要!
甚至……重过了我们的情吗?
夫逑香,自己只听闻,那是一种极名贵的香料,配置不易、保存更难,但是,那香涂在身上,无论沐浴焚香、无论如何挥霍,却可在身上持续流香一月之久。
只是,这样的东西,会对李昭南有什么用处?
竟然……令他看的如此重要?
杨芷菡见她神色有异,不禁笑了:“怎么?大沅天子喜新厌旧的性子,令皇后娘娘不安了吗?哈……杨芷蘅,你不过还是那个自卑自贱的女人罢了,皇后?哼,又怎样呢?”
芷蘅一怔,却随即收敛了心神,她淡淡一笑:“十一妹可曾听闻过,栖霞殿杨妃猝死,帝王三年宿在栖霞殿,未近女色之说?”
杨芷菡笑容一僵,她看着姐姐,看着她转身傲然而去。
那一身锦贵,那一身昭示着天地剧变的华美裙裳。
凤钗璀璨,流光浮躁。
她狠狠咬唇!
对于李昭南的传闻,她的确听了太多,而栖霞杨妃那一段近日来,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传说,她亦是听说来的!
她回眼望在铜镜里,那枯瘦苍白的容颜,哪里还有昔日绝美风华?
她自己皆是一惊,缓缓抚上白皙的脸。
怎么……一夜之间,自己便成了这副样子?!
她不甘心!绝不甘心!
想着,紧紧攥住双拳,落座在母妃曾对镜描画的铜镜前,她拿起胭脂,朱唇轻点,黛眉微描——
母妃,你在天上一定要保佑我!
我要打败她!要让她知道,谁……才是这世上最高贵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