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灵躺在自家的软榻上，跟这个精致的小盒子大眼瞪小眼已经很久了，久到土木都看下去了，过来说：“神君啊，你要不要出去溜达溜达？”
“去哪儿？”素灵没反应过来。
土木翻了个白眼，“随便。”
素灵揣着个小盒子出了琥珀湾，一路漫无目的的溜达，等她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已经来到了琮颜的雪海岭。
她思索了一会儿，上前敲门。
开门的还是上回的那个小门童，小门童遗憾地跟她说：“我家上仙在凡间。”
“又在凡间？”素灵拧眉。
“嗯。”小童点点头。
于是素灵又诡使神差地去了凡间。
这会儿是深冬的夜晚，天已经黑了，雪下得很大，抬起
素灵向前走了几步，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
她脚步顿了顿，隐去身形后，才向那边走过去。那是酒楼后面的一个小巷，通向酒楼的后门。
“你个小兔崽子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许靠近我的酒楼！”大声骂人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应该是喝了酒，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绯红。
他脚边是一个瘦成皮包骨的孩子，头发黄而稀疏，眼睛清澈但是深深地陷在眼窝里，嘴唇不知是干的还是冷的，都裂开了，露出红色的血肉成了整张苍白的脸上唯一的色彩。
孩子衣衫本就单薄，还到处破洞，摔在雪上瑟瑟发抖，中年男人丝毫没有怜悯，还上去用力对着他的小腿狠踹了一脚，仿佛都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孩子应该是疼极了，但没叫出声音，死死咬着唇挺了过来。
他克制不住自己的颤抖，捂着刚才被中年男子踹过的地方，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中年男子身边有个看起来是帮厨的妇人，为孩子求情，“东家，这孩子只是来看看有没有我们倒掉的饭菜……”
“闭嘴！”中年男子怒道，“我以前就警告过你，他是个灾星，谁靠近他谁倒霉！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克死了爹妈，那个捡垃圾的老头好心收养他也让他给克死啦！我让你不要再给他吃的了！我警告过你没？！这是最后一次，你敢再接济他，就滚出我这里！”
妇人喏喏，低下了头。
中年男人气愤地甩了甩袖子走了进去，妇人等他进去了，才回过头来，走到孩子身边，本欲伸手扶他，终是又收回了手，叹了口气说：“孩子，你走吧。”
孩子抖得厉害，却看得出来他在尽量克制自己，对那妇人点点头表示感谢。
妇人掏出几个铜板放在孩子脚边，然后摇摇头，走进去，关上门。
孩子看着地上的钱，终于眼泪流了下来，他抬起冻得青紫的手，擦了擦眼泪，捡起地上的铜板，挣扎着站起来。
他的脚许是真被中年男人踢折了，腰还没挺起来，就又摔倒了，摔了，他又起来，起来又摔下。
他知道，如果站不起来，他就要被冻死在此。
他还是站了起来，那只断掉的脚，几乎不能着地。他扶在街边，一点点向前挪。在这世间他无人可靠，只有自己。
可是好疼啊，这样天寒地冻的境况下，在这样头发上都落满了白雪的境况下，他额头竟然滴下了汗，但很快汗珠子又冻成了冰。
他走啊走，走到一家店面的廊檐下，再也走不动，刚好看见有墙角有一堆稻草，就把自己缩了进去。
孩子缩成了一团，闭上眼睛想睡觉，睡着了就不疼了，也不会饿了。
可是又因为太疼，根本睡不着。
素灵看着他，心有不舍。
她很想上前帮那孩子一下，但是她不能，因为这孩子命里的阳寿只到今天。
神仙可以在凡间走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人的生活，但是如寿命这等大事，不能轻易干涉，否则会沾染因果。
因果这东西是一环扣一环的，谁也不知道最后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况且这个孩子，是琮颜。
素灵叹了口气，在孩子面前显出真身。
她蹲下身子，伸手轻轻放在孩子的额前，一道淡淡的金光照在他的身上，刚才因为疼痛寒冷而扭曲的脸终是得到了舒展，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你是神仙吗？”孩子睁开眼睛，看到了素灵，“你长的真好看。”
孩子的声音十分沙哑，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那是回光返照的征兆。
他的生命已经要干涸，虽然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
“是的，我是神仙。”素灵回答道。
“我娘告诉我，好人有好报，坏人有恶报，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孩子想扯出一个笑容，但太过勉强，像要哭了一样，“神仙姐姐你告诉我，真的是这样吗？”
素灵点点头，“是啊，因果自有天报。”
“可我娘从没做过坏事，我娘一直很善良，为什么我娘就是死了呢？”
孩子流下了眼泪，模糊了他脏兮兮的脸，“人家说是我克死我娘的。说我出生的时候克死了爹，后来又克死了娘。娘说我不是克星……但娘也死了。”
素灵略一算，便知这孩子就是天生孤煞的命格，他会克死身边所有人。
素灵不知道应不应该骗他，她看着他瘦弱的样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孩子仿佛并不需要她说什么，只是继续道：“可是我也没做过坏事啊，我真的没有……有人说，看见我就会倒霉，我的存在就是一种坏事……”孩子颤抖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腿。
素灵很难想象他是怎么活过来的，身体的饥饿、病痛都好忍受，但把自己都当成不幸的标杆，对一个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人间有许多苦，他们这样的神仙其实都尝过苦难，没有苦难就没有悟道，只是承受的苦难有所不同而已。
但是无论多少次，无论把苦难当成磨砺也好，当成阅历也罢，苦难就是苦难，从不值得称颂。
素灵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忍再看着他。
“他们都说我该死，我早该死了。神仙姐姐，我是不是真的应该早早死了才好？”孩子小心翼翼地望着素灵。
素灵轻柔地把手放在他的头发上，头发上的白雪化开了。与他身上的寒冷相反，他的额头烫极了，烫得令人心惊。
“人都有自己的命格，生死不是别人说了算的。”素灵的掌心发出微微的光芒，她想，至少让他走得不要那么痛苦了吧。
“真的吗？”孩子的眼里充满了期待和感恩，临死的时候，有人觉得他不是天生该死。
“真的，你是好孩子。”素灵微笑，“很快，很快就不会痛了。”
“真的吗？能有肉吃吗？不不，只要有窝窝头吃就好了……”
“有的，要吃什么都有。”
“能有厚厚的棉被吗？有暖炉，有暖和的鞋子，有绒绒的外衣……”
素灵看着他脚上破了洞的不合脚的鞋子，和从鞋子的破洞里露出的冻成青紫色的脚趾，点点头，“有，很温暖，不会再冷了。”
他又小心翼翼地问：“有爹和娘吗？在我冷的时候有人抱着我，在我饿的时候有人给做吃的，在我痛的时候有人会摸着我的脑袋，说不痛不痛，痛痛都飞走了……”
素灵别过脸去，她有点想哭。
作为神君，这太失态了。
她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不过是琮颜受罚的其中一世罢了，人间的身体死了，琮颜上仙的灵魂就会归位。
可是为什么还想哭呢？她觉得最近自己的情绪变的有点不受控制了。
“姐姐你好温暖。”孩子笑了，虽然他的眼神都已经开始涣散。孩子抬起手，握住了素灵放在他额前的那只手。
素灵心中一颤，孩子的手冷如冰，指骨根根分明，她就这样被握着，心里莫名涌起了巨大的悲伤。
孩子嘴唇轻动：“谢谢你，神仙姐姐。”
吐出最后一个字后，他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脸庞落下，但嘴角却是挂着笑容的。
素灵发了一会儿呆，直到耳边响起一个慵懒的声音：“你可真是无聊啊，神君。”
素灵被吓了一大跳，回头看到声音来源，脸色猛得就涨得通红。她赶紧别过脸去。
“你见到我很惊讶吗？你不知道这个孩子就是我？”琮颜在她身边蹲下，凑到她身边说。
素灵想向后退去，这才发现自己还拉着孩子的手，于是赶紧放开，逃似的向后跳出好远。
琮颜对她这样的反应觉得好笑，“神君这是怎么了？”
“我……”素灵咽了咽口水，正视琮颜，望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说，“琮颜上仙，我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琮颜挑眉。
“我是不是以前就认识你？”
琮颜原本还嬉笑的脸忽然敛了笑意，他望着她的眼神里透出一种沉重的哀伤，重到素灵几乎无法再与他对视下去。
她不懂，这样的沉痛是哪里来的。
仿佛过了很久，琮颜的笑容重新回到他的脸上，漫不经心道，“你怎么会忽然问这个？”
素灵拿出装载着她记忆的小盒子，“你知道这个吗？”
琮颜强撑起来的笑容也终于撑不住了，他望着素灵手里的盒子，眼里有破碎的星光。
“我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记忆封存起来，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一世一世受这般的苦楚。但是我想，就算过去再痛苦，如今的我，已是神君，没什么不能承受的。”
说这话的时候，素灵看着琮颜。
成神可以选择是否要抛却七情六欲，她当初既然选择了尘封记忆，就是想保留情欲。
可就算如此，神君就是神君，是天地间最高那一界的存在，哪有什么苦她会受不得？
琮颜苦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