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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想了,没事,就搬走吧。”爸爸翘起他的二郎腿,眼神有些迷离,他大概也不太知道他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吧。
爸爸的手有些微微发抖,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爸爸,你不要担心,医院里面又不是牢房,我和妈妈都会常常去看你的。有的人想进去接受治疗还去不成呢。”我握着他颤抖的双手,让他终于冷静了下来。爸爸抬着眼睛望着我,他心里的惴惴不安尽收我的眼底。
我们连夜收拾起行李。
第二日,一个轻型小货车开到了家门前的泥路上,那条路还是泥土堆成的,还好是个艳阳天,否则那个车子还无法开到这里来。行李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多得多,司机大叔表现出不悦的神色。
货车缓缓开动,天已经大亮了,本来是准备天还灰蒙蒙就开始走的,这样就不用打扰到别人,可以静静地、毫无尴尬地离开了。可是搬动那些行李花了我们不少时间。若爸爸是健康的,或许就不至于拖到这个时辰了吧。
“陆家妹子,你来了就要走了吗?”
“是啊,殷嫂,我把房子卖了给孩子她爸治病。”
“哦,这样啊,那你们好好给孩子她爸治病,你也是不容易哦。”
“嗯,希望他能够好。”
“一路小心……”殷大婶的形象在我的眼中早就是一颗尘土,什么也算不上,我拉着和她依依道别的爸爸妈妈,推推嚷嚷让他们快些启程。
“恐怕这些人以后是再也见不到了吧。”妈妈坐在车上这样对爸爸说。
“见不到才好呢!”我的气还没有消。
“歆歆,你说什么呢,没有那些邻居,哪里来的我们的安安心心生活啊。”
“没有他们我们又不是不能活,现在不是离开他们了嘛,从此后就是我们自己的生活了。”我终究没有把那天殷大婶她们的对话告诉给爸爸妈妈。
货车开着,经过一个小斜坡,车速有些减缓,隐隐约约后面有人在叫着什么,我们坐在车内,汽车的引擎声掩盖了那个声音,听得不是很真切。
不一会,那个声音还在,我、爸爸和妈妈面面相觑,我探出车窗,看看后面有什么。
然后我看见了那个人影。
是罗军。
他跑得很快,由于没有看清楚路,一直望着我们坐的这台车,跌跌撞撞,好几次还摔倒在地。
他却一点都没有减速,到了小斜坡这里,他慢慢抄小路追了上来。
我终于听清楚他的叫喊声:“陆歆!我来跟你说再见!陆歆!再见!陆歆!再见!”
他的声音好大,震得我的心有些疼。
“笨蛋罗军!你不要再追啦!待会你又要摔倒了!快点回家去!”我朝着他吼起来,想把他吼回去。
他也会像妈妈说的那样“这些人,以后是再也不会见到了吧”的人吧。
他却像是没有听到我说话一般,仍然追着车子后面跑,眼泪鼻涕挂满了他整个的脸:“陆歆!再见!陆歆!再见!”
我不知道他追了有多久,是我叫司机大叔不要停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叫司机大叔停下来。他的那张悲伤的脸,我再也不想看到。
我也不知道他是追了多久,或者跑了有多远,直到转过街角,他的影子再也消失不见。
他有没有继续追来?他有没有再次痛哭流涕?
这已经无从知晓了。
就这样,爸爸住进了精神病院。
然而悲伤的不是我,甚至不是爸爸,而是在街角无力蹲下痛哭流涕的妈妈。
我没有立刻将妈妈拉起来,而是站在她的身旁,轻抚她的后背,让她一个人静静地哭泣。
如果说风雨之后,会有彩虹,我会静静等待这个彩虹,尽管不知道这个风雨会有多久。
“陆歆!在你进入大学的第一天,我一定要当第一个给你电话问候的人!”电话那头的陆依依嚷嚷着,吵吵闹闹。
“知道了,知道了,你绝对是第一个。”我没好笑地回答她的“问候”。
“对了,你的决定是什么,真的要复读吗?”我想起她的高考只有三百多分。
“不然嘞,这个分,给谁看啊,你只考语数外都比我多,这样的分数拿在哪里去上大学呢。”
“嗯……虽然我并不主张女孩子去复读,实在是太浪费青春了,不过,如果没有考上一个像样的学校,浪费了四年更划不算,那,接下来的一年一定要努力啊,至少要到我学校这个程度吧。”
“哈哈哈哈。”陆依依又笑开了,“那是一定的,你还真当我是呆瓜啊,一年,可以改变的事情多着呢!你等着看吧,陆歆,就在那里等着我。”
“嗯,你考进来了,学姐罩着你。”
“哈哈哈哈……”话筒那边又传来陆依依夸张的笑声。
她总是那样一个挂着笑脸的女孩儿。
进了大学,总感觉自己有些违和感。
或许是爸爸的事情让我的人生发生了变化,让我对大学没有了幻想。
大学是个绿化十分奢侈的地方,成片的绿荫和草坪,一片生机勃勃的。
行走在校园的路径,两边有卖校园文化衫的学长学姐们,还有许多卖学习用具和卡套的人,更多的是发传单宣传各色各样社团等等的人。
我用耳机盖上我的耳朵,也封闭掉了我的心。
如果我能够闭着眼走路,我一定会将我的眼眸紧闭。
周末,我常常会坐上公交车去看望爸爸。在本地上大学,这也是一个理由吧。
我握紧了手中的苹果。
白雪公主因为吃了毒苹果所以晕倒了,小矮人们将美丽的公主放进水晶棺材里面,白雪公主即使中毒了,也仍旧美丽。她在水晶棺中的姣好容颜被路过的王子看见,王子忍不住吻了白雪公主,这一吻,让白雪公主吐出了卡在喉咙的毒苹果。
我手中握着的这只红灿灿的苹果,准备将他送给爸爸。它红得剔透,不知道它能不能带给爸爸一种归属感。
最终我还是去见了小庄。
小庄看到我也并没有表示出吃惊。她走过来拍拍我的肩,亲自领着我到住院室里面。、
爸爸静静地坐在里面,前面摊着一叠报纸。
我把苹果放在他的报纸上,他抬起头,知道是我,笑了:“歆歆,你怎么来了?”
“不是要常常看你的么。”
“怎么样,大学还习惯吗?”他果然只能问这样老套的问题。
“嗯,挺好的,很适合我的性格。”
“那就好,我们村子里,你还是第一个读大学的呢。”
“是啊,这个你可以得意一下。”
“哈哈,是啊,我可以得意几下。”
他就那样跟我闲谈家常,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正常人。
“其实你爸爸很好,在里面基本上用不上什么特别的药物,也是给他喝喝中药,比较养他的心性,偶尔给他注射一些药物,吃一些药片,其他一切都还好。这里是精神病院,是和那些疯子是分开的,不同的类型在不同的区域,你不用太担心。”小庄在我出去之后,一直安慰着我,怕我胡思乱想。
“嗯,谢谢小庄,我知道的。”
“陆歆……”小庄叫住我,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怎么了?你又不说话。”我转过身,等着她到嘴边那句话。
“没事……”她咽了下去。
“你说吧,都到了这个地步,我受得住。”
“你知道的,在以前我也说过……进了这里面的人……没有几个能好的……”
“嗯,我知道,那,小庄,我走了。”我向她摆摆手,做了再见。
坐在车上,我打开背包要找车费。包包里躺着一只黄灿灿的橙子。
我拿起它,橙色的光泽是爸爸的心情。
大学的校园总是那样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我转到一旁的荷花池,池内的叶子铺满了整个池子,有许多荷花已钻出水面。
“这个池子,跟童年时代的那个荷花池好像啊。”我趴在池子边的围栏上对着满池的荷花说话。
“嗯,我奶奶的房子后面也有一个荷花池,不过没有学校这个这么深。”突然从背后冒出来一个低沉的男声,我吓了一跳,往旁边倒退好几步。
“对不起,把你吓住了吧?”他伸着手朝我走了过来。
“停!你别动!”我站直了我的身子,“你这样突然冒出来是什么意思?”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足以打扰到正在沉思中的我。
“我听到……”他正要解释。
“不要找客观原因!”我的声音很大,说完我扭头就跑开了。
或许是因为他打扰到了我的宁静,或者他是真的吓到了我。我跑得好远。
“陆歆,你好像没有参加学校的社团耶。怎么一个都不参加呢?”室友拉着我问。
“不感兴趣。”我继续整理我的东西,没有理她。
“不要这样嘛,至少写一个玩啊,又没什么。”她还不死心。
“浪费时间啊,还要去跟一堆人在一起弄那些不实际的东西,太麻烦。”
“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有什么好麻烦的。走吧,我们一起出去看一下,晚上那些社团都会摆出来,俗名是‘百团大战’,我们去看看吧。”室友过来拉着我。
“知道‘俗’还拉我去?”
“好啦,走啦。”她们三个齐齐把我拉了出去。
我还是第一次在晚上行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凉风习习,吹着让人觉得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