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谁透露了消息,或者是一个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来自圆其说,周围的人都知道了爸爸的病。
他们带着恐惧的眼神,嘴里却说着很大声的话,来表示他们并不害怕。
住在隔壁的隔壁的殷婶婶,再也没有提着她的冬瓜走到我家大门,再也没有那样敲着门说:“陆兄弟,这个是我种的冬瓜,结得有点多,卖也卖不完,给你一个尝尝鲜。”
自从爸爸得病的消息传开,殷婶婶总会从我家后门绕过我家的房子,兜一个大圈子,然后到我家前门前的田埂上去摘她收获的冬瓜。末的,又抱着她的冬瓜绕一个大圈子偷偷摸摸回去了。
爸爸的中药味飘出来,来往的行人总会在鼻子面前用手不停地扇几下,表示他是健康的。
或许正是这个中药出卖了爸爸的情报。
他们也不再叫爸爸去帮助他们。割稻子、耕犁田地也不再叫爸爸去打打下手,也不再有人找爸爸做做桌子、凳子之类的伙计,让爸爸有零头可以赚到。爸爸自己的生活已经难以为继了。
我是不知道他竟然是那样艰难地生活着的。
我回去跟在他的身边。
“爸爸,最近不是在收割稻子了么?怎么最近都没人叫你去帮忙啊?”我只是随口问问。
爸爸的眉眼却暗了下来:“最近呆在农村的人越来越少啦,根本就没有种那么多的田,也没有种那么多的稻子,一家收割就足够了,用不着浪费钱请别人去收割啊。”他躲躲闪闪的眼神,我却没有记在心上。
“爸爸,最近有没有找到好的木头来做凳子、椅子之类的?”我走进爸爸的“工作室”,里面的锯子已经有些生锈。
“爸爸,你弄到好的木头,可以先做好那些家具啊,别人来要时,你可以马上给他们,不是很好吗?”
“现在的人都用塑料的凳子了,便宜又轻,还很方便,谁还用这些啊,笨重还很不好带。”爸爸抚摸着他面前的木台,手上的青筋突起。
爸爸跟刚搬回老家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刚刚回来时,他终于打开了话匣子,现在他又回到了他原来的状态,又变得少言寡语,独自发呆了。
我总是那样迟钝,没有及时读出他的信息。
爸爸的中药喝完,我将药渣倒在后门的竹林里。我正往回走,后面传来一阵声音。
“哎呀,我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差点把我滑倒了。”
“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哎呀,这不是中药么。”
“什么中药?难道是陆家小伙的那个?那个……那个什么精神病??”其中一位大妈说了起来。
“哎呀,你看看,我们两个都踩到了,这可不得了,这个药上沾染了病人的晦气,有病人身上的病气,据说把这个用完的中药倒在地上,让过往的路人踩了之后,把这病气带走,病人的病就能够好得更快。”
“什么?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踩到了就会沾染上吗?这怎么得了,这可是精神病,哪天爬起来把谁砍了也不知道……”
“不要说了,快点走吧,待会去洗洗脚,除除晦气。”
“快走,快走……”
我之所以紧握着手中的砂锅没有气得摔在地上,是因为我怕爸爸担心,怕妈妈又开始心痛这个砂锅的价钱。
在这样一个生活环境里,没有什么人理我们,好像这么多年时光的流逝,让邻里间的和谐与勇敢都消耗光了。爸爸和我虽然和那么多人生活在一个村庄里,却茫然不知所措,反而是像生活在一片孤岛上,四周都是冷漠的海域,被一片冰冷所包围。
爸爸的病情渐渐开始加重,人也越来越消瘦,皮肤越来越暗黄。
我听精神病院的小庄说过,她说里面的精神病人大多是要变胖的,他们天天被灌输着药物,他们吃好喝好,接受各种各样的治疗,常常躺在病房里面,身子会越来越膨胀。
但是眼前的爸爸却越来越消瘦。
久而久之,他开始发病,中药的力量是那样微弱,又是那样的缓慢。
爸爸一个人跑到河边,疯狂地往河中央跑过去。我追着他,不断地叫:“爸爸!爸爸!你走哪里去??”
他还是没有停下脚步,一个劲地往前跑。他并没有我跑得快,可是他直线就往河边冲,从很高的土坡直接就往下跳,我跑到他周围,叫着他:“爸爸,你慢些跑啊,呆会摔着了怎么办?”
他还是不理我,一个劲往前跑,鞋子常常跑掉。
他到了河边就往河中央冲,我却不会游泳,我跟着他走到河里一段距离,再也没有办法往前走了。
“爸爸!你快点回来啊!”我站在河水里,河水已经漫过我的肩。他还是没有回头,渐渐地消失在河水中。
我快要站不稳,望望四周,河面上只有一个我,脚下不再是单纯的泥沙,渐渐开始踩到石块,我的脚有些疼,我哭着往回走,心里七上八下,紧张得快要跳出来。
走了不知多久,我觉着应该是很久很久,我坐在岸边,全身都湿透了。
完了,我就这样失去爸爸了。
我心里痛得要死。
我为什么,总是那样迟钝和傻气,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就让他这样孤独一个人。
现在,又让他一个人,淹没在河水中央。
我一个人在那里哭着,周围河水静得仿佛没有了流动。河风吹过来,有些冷。
不知道我哭了有多久,忽然面前站了一个人。我抬起模糊的视线,在眼泪包裹的眼睛中,我猜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一脚狠狠地踹过去:“你这个混帐!!这是干嘛!你还真是精神病啊!别人说你是精神病,你就要发病么?给谁看的!这是要整死我们一家么?怎么不直接死了就好了?”
爸爸被我踹到水里,大概是下脚太重,他爬了好几次才爬起来。
“不好意思,我刚刚好像看到有人提着刀来追我,我跑啊跑,他就一直跟着我追,我怕得不得了,使劲使劲跑。我听到他跟我说‘除非你跑到河里面,否则我今天就要砍死你,你是跑不掉的!’他真的是这样说的,他的脸上沾了好多血,都是他砍别人弄的!”爸爸一脸淡然地跟我讲述着他的故事。
“我真是对你失望透顶,现在还编故事给我听。”我站起来,心里难受到了极点,“算了,你自己疯,我也不想管了,我也没办法了,明天我就回去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风吹过来,八月的阳光也没有让它丝毫的温暖。
回去换好衣服,爸爸大约知道了我是真生气,他一个人蜷缩在沙发的一角,打开电视一个人看着,不停地换着台。
“你要看什么就好好看,这样是想弄坏电视机吗?”我的声音有些大,我说出来时,他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接着,电视就再也没有换过台。
其实,我已经气消了,看到他从水里又回到了岸上,我心里闪过一丝安心,可我的嘴巴就是不听我的使唤。就这样凶巴巴地恶语相向。
电话那头妈妈的反应也是那般激烈,几乎把话筒震破掉。我知道她的心情,这个电话我也是挣扎了很久才告诉她的。我知道,她现在几乎就要冲出去坐车立刻来找我们了。
过了几日,竟没想到妈妈来了。
“歆歆,有件事我没有跟你说。”妈妈把我拉过去,脸上写着愧疚的神色。
“什么事?”我的心悬了起来,不会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我把房子卖了,我这次来就是准备搬家的。”
“房子卖了?为什么呀?我们就只有这一个房子啊,为什么把它卖了呢?”
妈妈抬起她的脸,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脸有些肿。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她忽地开始落泪,眼泪簌簌,擦也擦不干净。
我有些慌乱:“妈妈,你别哭了,没什么,房子卖了就卖了,以后我再挣回来就好了,不是还有我的嘛。”
“我决定把你爸爸送到精神病医院去治疗。”她开始止住她的哭声,“我怕他一个人做些傻事。虽然说他生病了,但是他毕竟是你的爸爸,毕竟,几十年来还是家人。不能够把他一个人就这样放弃掉。把房子卖了之后,就有钱送你爸爸到精神病医院了。”
“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再伤心了,你哭起来我就没办法了。反正我们长年累月在外面,这房子也没有住,不如把它卖了给爸爸治病也好。”
告诉爸爸的时候,他的身子震了一下,显得非常震惊。
“我知道你可能不愿意。但是我还是建议你考虑一下,至少在医院里面,好好治疗,说不定能够好呢?”
“是啊,爸爸,你进去看看,如果实在是不行,我们再把你接出来就行了。”我也在一边打圆场。
“如果你实在是不愿意,我们可以拿这笔钱给你在外面租个房子先住着,也比在这里好。我都知道,你也不容易,你不要担忧些什么,我和歆歆都会在你的身边的。世界上其他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血脉亲情才是真的。”妈妈停顿了一下,看着爸爸不知道说什么,“我不会勉强你的,你自己想一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