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车行至青元仙城以南一千九百里，玉海涧的山门遥遥在望。
车厢内微微一晃，随即平稳停下。时间算是刚刚好，正是吉时。
项凡率先下车，转身朝车厢内伸出手。一只素白柔荑搭了上来，他顺势一拉，将李秋荷扶了出来。
李秋荷双腿刚一沾地，便是一个趔趄，身子软软地靠在项凡怀里。她面颊绯红，气息微喘，嗔怪地瞥了他一眼：“都怪你，在路上也不安分，害我如今腿软得都站不稳了。”
项凡笑了笑，拦腰将她抱起，无视了周围仆役们低头偷笑的模样，径直走向早已备好的另一处雅间。
不多时，李秋荷的两位贴身侍女明菊、明梅闻讯赶来。
“夫人。”
“嗯，替我更衣梳妆吧。”李秋荷歇息片刻，恢复了些许气力。
明菊取出一套早已备好的宫装，明梅则打开一个精致的首饰盒，里面珠翠环绕，华光溢彩。
经过一番细致的打扮，再配上那些华贵的步摇首饰，李秋荷身上那股商贾之气被冲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雍容华贵的妇人仪态。
两人并肩走出雅间时，钟家的庆典已然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山门大开，一条鲜红的地毯从山顶的殿宇前一直铺到山脚，车马川流不息，往来的宾客络绎不绝，喧哗声与道贺声混杂在一起，直冲云霄。
钟家家主钟海玲，今日身着一袭华丽的紫色宫装，正站在山门前，有些焦急地翘首以盼。
当项凡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时，她眼睛骤然一亮，激动得险些失态，快步迎了上来。
“项道友，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要错过吉时了呢！”话语里带着几分熟稔的埋怨。
但她很快意识到周围还有众多宾客，立刻收敛了情绪，恢复了家主的端庄，拱手道：“项道友大驾光临，钟家蓬荜生辉。”
“钟家主客气了。”项凡回了一礼，随即取出一个玉盒递了过去，“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钟海玲接过玉盒，神识一扫，脸色微变。
盒中静静躺着一株通体如玉的灵植，七片叶子舒展开来，散发着浓郁的木属灵气。
“三百年的七叶玉椤！”钟海玲倒吸一口凉气。
这等年份的灵药，价值远超十万灵石，而且有价无市，是炼制某种筑基后期丹药的主材。这份礼，太重了。
她深深看了项凡一眼，没有推辞，郑重地将玉盒收起，亲自在前方引路：“项道友，李夫人，请随我来。”
钟海玲领着二人，绕过山门外人头攒动的流水席，穿过那些低阶修士聚集的广场，径直朝着山顶的主殿走去。
一路上，无数道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纷纷猜测着这对男女的身份，竟能让钟家家主亲自出迎。
主殿内，早已高朋满座。
庆典的主角，那位新晋的筑基修士钟羽钦，正满面红光地与几位同道高谈阔论。他相貌堂堂，在钟家的风评极好，此次能得赐筑基丹并一举功成，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见到钟海玲引着项凡进来，钟羽钦立刻向身边的宾客告了声罪，快步上前，主动举杯。
“钟某能有今日，多亏了家主提携与项道友的鼎力相助，此恩此情，没齿难忘！”他先对项凡一敬，又转向李秋荷，由衷赞叹道，“李夫人不仅是商业奇才，这驻颜之术更是令人惊叹，与家主站在一起，真叫人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了。”
这番话说的极为得体，既表达了感谢，又捧了钟海玲和李秋荷两人。
李秋荷被他夸得脸颊微红，竟罕见地露出一丝女儿家的羞态。
几人寒暄过后，项凡与李秋荷在主桌入座。
宴会正式开始，觥筹交错，丝竹悦耳，一派歌舞升平之景。
这场庆典一直持续到夜幕低垂，众宾客酒足饭饱，才陆续告辞离去。
……
夜深人静，钟海玲的闺房内。
项凡已穿戴整齐，坐在床边，看着在钟海玲搀扶下才勉强起身的李秋荷。
作为凡人，一天之内承受两次修士的雨露，即便项凡已经极尽怜惜，也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
李秋荷接过钟海玲递来的一枚固本培元的丹药服下，苍白的脸色才恢复了些许红润。
今夜的她，似乎格外主动，甚至带着一种异样的积极，仿佛要将自己的一切都揉进项凡的身体里。
项凡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的鬓角，动作忽然一顿。
那里，一缕银丝在灯火下格外刺眼。
他那古井无波的心境，在这一刻，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圈圈涟漪。
是了，凡人寿元不过百载，算算时间，她的大限……到了。
项凡心中一声轻叹。
仿佛是一个信号，那缕银丝出现之后，衰败便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李秋荷那乌黑的秀发，竟已肉眼可见地斑白了大半。她常年服用的养颜丹，终究是留不住容颜，更留不住岁月。
“是不是……很丑？”李秋荷靠在项凡怀里，声音有些发颤。她抬起手，似乎想抚摸自己的脸，却又不敢。
她想起当年在镇灵城外，那个狼狈的少年，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便是这般模样。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是那个少年，而自己，却要变成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了。
“若我当初也有灵根，能陪你走得更远一些，该有多好。”她喃喃自语，话语里满是无法言说的遗憾。
“世上……真的有轮回投胎吗？”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期盼。
项凡抚摸着她那张已经开始出现皱纹的脸庞，感受着掌心下肌肤的松弛，少有地撒了个谎。
“一如既往，未曾变过。”
李秋荷听了，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中带着泪：“你骗外人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
她不想让项凡看到自己最后变成老太婆的丑陋模样。
“项凡，若真有轮回，下一世，你还会来找我吗？”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问道。
项凡将她拥入怀中，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一道刻入神魂的誓言。
“会。”
“无论千年万载，无论轮回几许，只要你真灵不灭，我便会找到你。”
“若我将来能登临仙道之巅，我便寻遍三千世界，万千宇宙，也定会将你寻回！”
李秋荷笑了，笑得无比满足。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靠在他的怀里，气息渐渐消散。
就在这时。
“砰！”
房门被一股巨力撞开。
钟海玲捧着一个玉盒，满脸喜色地冲了进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秋荷姐！我，我拿到了！长寿果！我拿到长寿果了！”
这枚长寿果，是她动用了家族所有关系，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才从一场秘密拍卖会上换来的延寿灵物，可为凡人延寿一年！
然而，当她看清屋内的景象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整个人如遭雷击。
玉盒从她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那枚能让无数凡人疯狂的灵果滚了出来，停在她的脚边，散发着诱人的清香。
“不……不……”
钟海玲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失声痛哭。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为这位亦师亦友的姐姐，流尽了此生最多的眼泪。
……
三日后，玉海涧后山。
雨丝如烟，一座新坟孤零零地立在开满鲜花的山坡上。
纸钱纷飞，混杂着钟海玲时断时续的啜泣声。
项凡静静地站在墓碑前，伸手拍了拍哭得双眼红肿的钟海玲的肩膀。
“别哭了，这是她的选择。”
他没有选择那些将凡人炼制成灵傀，或是转为鬼修的法门。他要尊重她的遗愿，让她干干净净地去入轮回。
“我要在这里，为她守灵三年。”项凡看着墓碑，轻声说道。
古老的典籍有载，人死后，真灵并不会立刻离去，会在故土逗留三年，才会踏上轮回之路。
这三年，最是脆弱，也最易被不洁之物侵扰。
项凡不知这说法是真是假，但他必须这么做。
他要亲眼看着她的真灵，安然离去。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为此事，项凡专门在旁边建了一座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