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星期,贺西楼没有来,安萝勉强睡了几天好觉。
路舟一天来三次,比上班打卡还准时,什么都不说,把东西放在门外,敲两下门,提醒她一下,然后就走了,但守在楼下的人还在。
上班的时候,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现在什么都不做,一天太漫长,安萝挂了下午的号,准备去医院。
医生明确地告诉她,她现在的身体情况不适合做人流,和她第一次去医院检查的时候那个医生说的话差不多,说她子宫壁薄,手术风险太高,她能受孕已经是幸运的了,建议她把孩子留下来。这一次她放弃了,可能就会永远失去做母亲的资格。
医生让安萝再考虑考虑。
安萝做完一整套检查,花了两个多小时。医院门诊楼和住院部之间有一条差不多二十米的长廊,中间修了一个圆形花坛。有几项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门诊楼里消毒水的味道太重了,安萝便出来在阴凉的地方坐着等。
贺西楼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安萝也没意识到。
有人认出贺西楼,过来跟他打招呼:“贺总,您这是身体不舒服?我也刚检查完,又是高血压又是高血脂,血糖也高得吓人。”
贺西楼说:“我来看个病人。”
外面都在传贺总的小姨失手伤了人,如今在局子里被关着,据说被伤的人还是贺总的父亲准备再娶的女人,关系乱得不行。
“那您忙,我先走了。”
过来攀谈的男人走远后,安萝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她面前的贺西楼。他微微垂着头,眼底的倦意很明显,看着像是严重睡眠不足。
她轻声问:“谁住院了?是贺叔叔吗?”
在她的认知里,除了贺军,没有人住院值得贺西楼这么尽心尽力。
傍晚的阳光有些刺眼,贺西楼侧身帮她挡住光。在外面,他并没有过分亲昵的举动,只是看着她笑:“你要是能关心一下我,我晚上就不去骚扰你了。”
那就说明住院的人不是贺军。
安萝的情绪很淡,医生打电话给她,说检查结果出来了,她现在可以去办公室拿。贺西楼给助理递了个眼神,对方很有眼力见儿。
“他去拿结果,我们去吃饭,你想吃什么?”贺西楼的上一顿饭还是在昨天吃的,他其实没什么胃口,有一堆麻烦事等着他去处理。宋妍还在ICU里,林家那边的人又不安分,但他不会手软。林珊早该进监狱了,从她伤害安萝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该付出代价。
医院附近有家花店,半个小时前,安萝订了一束百合。
“我要去看我爸。”
“吃完饭我陪你去。”
“那不去了。”安萝起身往外走去。
贺西楼也不生气,跟在她后面。助理拿到检查结果后很快就出来了,贺西楼把检查报告收起来,几步追上了安萝。
她的手机屏幕亮着光,她在犹豫这通电话是接还是不接。
贺西楼看到屏幕上显示着贺昭的名字,替她把电话挂了。
“陪我吃顿饭。”贺西楼把安萝塞进副驾驶座,仰了仰下巴,指向旁边的助理,“吃完饭你去看你爸,他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保证不会让他偷偷跟着你。”
她不想见到他,连看见他身边的人也觉得烦。
贺西楼想摸摸她的肚子,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这两天有什么感觉吗?”
“你先问问自己人格分裂是什么感觉。”
“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他垂着眸低笑,声音沙哑地说,“安萝,生下来,你喜欢小朋友,也会喜欢他的。”
他留不住她,所以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希望孩子能把她留下来。
一个小生命在肚子里慢慢长大,她怎么会没有感觉呢?
安萝在医院附近的花店里订了花,贺西楼先陪她去取花,然后再去餐厅。
车里飘着百合花的香气,安萝没有晕车,但贺西楼还是开得很慢。
贺昭被挂断电话之后,没有再继续打给安萝,从车里往上看,四楼的房间里没有灯光,不像是有人在家的样子。他大概是猜到了安萝跟贺西楼在一起,直接让人去查位置。
贺西楼把车开到医院附近的一家餐厅门前,时间还早,客人不多。包间靠窗,夕阳余晖透过珠帘落在安萝的脸上,她的耳边碎发都被勾勒得很清晰。
她闻不了肉腥味,贺西楼点的都是素菜,加了份燕窝,但她还是一口没动,只安静地坐在他面前,等他吃完。
这几年,安萝其实很少去墓园。
贺西楼想着,她去看看她的父亲,也许会心软。
“医生说你贫血,维生素和叶酸这些东西现在就要开始吃,下个月估计就要热起来了,我带你去度假村避暑。”
“你不用把我当犯人一样看着,我是贺家养大的,不会因为你去做对不起贺家的事。”
贺西楼失笑,她要么不说话,要么一开口就能轻易挑起他心里那股郁结了很久的冲动。
偏偏他又碰她不得。
安萝看他放下筷子后就没再动吃的东西了,耐心不多:“你吃完了吗?”
贺西楼叫来服务生结账,再待下去贺昭就要找过来了。贺二少最近真是让他刮目相看,把贺家闹得天翻地覆。
“我回医院,你想怎么过去?我的车留给你开,还是……?”贺西楼还在说话,手突然被安萝拉住。
她没有用多大的力气,贺西楼却不由自主地被牵引着朝她靠近,可她的目光根本不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他的身后。
“你要撞到别人了。”
贺西楼回头,身后有一个戴着帽子的小孩子,走路一晃一晃的。
安萝拉了贺西楼一下,很快就松开手。他追过去,掌心一翻反裹住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安萝蹙起秀眉,用力地往外抽手,下面是台阶,贺西楼伸手在她的腰上虚揽了一下,等她站稳了就往后退去。
“知道了,你自己去。”贺西楼打开车门,把百合花拿下来递给她。
安萝转身往和医院的方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夜色朦胧,贺西楼站在车旁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有休息,或者路旁亮起的霓虹灯灯光颜色太多,他有些恍惚,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手上空空如也。
“安萝。”
四周嘈杂,安萝没有听到贺西楼在叫她。
附近有公交车站,从这里上车能直接到墓园,贺西楼看着她上车了才回医院。刚才在餐厅里,刚上菜的时候他就收到了宋翊的消息,在ICU病房里昏迷了一个星期的宋妍终于脱离了危险,被转到了普通病房里。
贺西楼在病房外待了很长时间。
他隔着玻璃窗,看着宋妍虚弱的病颜。即使她不想承认,但她就是老了。这么多年来,她真正开心的时刻少之又少。
小时候,贺西楼不理解,一个人的心明明就只有那么大,为什么贺军可以同时爱着两个人,舍不得这个,也放不下那个?
宋妍争不过林思,贺西楼就必须赢过贺昭,只有这样,宋妍心里才能舒服一些。
“总算是能稍微松一口气了,你回去好好睡一觉,今天晚上我值班。”宋翊担心贺西楼,再好的身体也禁不起每日每夜地折腾,“这边有我看着,等她醒了,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贺西楼确实需要休息。
“宋医生!急诊!”护士焦急地跑了过来。
宋翊顾不上这边,快步进了电梯里,到了一楼。贺西楼让他们先下,门诊楼外面有十几个等着接应救护车的医生和护士。
“什么情况?”
“周湾路口发生了车祸,一辆双层公交车和一辆货车撞上了,车上有十五个乘客……来了!”
七辆救护车前后开进医院里,医生和护士们一个个神色焦急,现场极其混乱,血腥味压过了消毒水的味道。
宋翊迅速地赶到一辆救护车外接应,看到从旁边那辆车里被抬出来的人时,身为医生的职业素养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他无法冷静,红着眼大喊:“西楼,先别走!贺西楼!”
人太多了,宋翊大声吼叫,贺西楼才隐约听见。
贺西楼被撞得站不稳,在人来人往的混乱局面中看到了安萝那张满是鲜血的脸。
安萝在那辆发生意外的公交车上。
十五个乘客加一个司机,九个轻伤,一个在救护车赶到之前就没有生命体征了,三个重伤,还有三个生命垂危,医生们都在全力抢救。
抢救室外,贺西楼头痛欲裂,周遭的一切都成了灰色,唯独他手上沾染的鲜血红得刺眼。
隔着一扇门,他仿佛听到了安萝的心跳声。
不,那不是她的心跳声,那是冰冷的仪器发出的声音。
“嘀——嘀——嘀——”
宋翊从手术室里出来时,眉头紧皱,摘下口罩,一脸灰败地朝着贺西楼摇了摇头。
十分钟后,贺昭接到了贺西楼的电话。
“来医院见她。”
贺昭觉得贺西楼有毛病,不久前安萝还在给自己发消息,这会儿怎么可能在医院里?贺西楼说,安萝快死了,贺昭再不去,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贺昭还是觉得贺西楼有毛病。
怎么可能呢?
办公室里传出凌乱的破碎声,助理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乱糟糟的办公桌不是重点,助理惊讶的是,他在贺总的脸上看到了泪痕。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小时候表弟在他家玩,正玩得开心,他妈突然推开房门,说表弟的妹妹被淹死了。当时表弟才十二岁,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没有慌张,没有大喊,只是茫然地一动不动,似乎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又好像突然耳鸣什么都没有听见,短暂地失声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从眼睛里流出了两行热泪。
助理低声问:“贺总,发生什么事了?”
贺昭如梦初醒。
“送我去医院!快!”
公交车上有很多空位,安萝给贺昭回了一条消息之后,手机就没电关机了。
她前面坐着一对父女,父亲看着还很年轻,女儿四五岁的样子,背着一个小书包,奶声奶气地说着幼儿园里谁和谁打架了,她的好朋友今天穿了漂亮的裙子,中午吃了葡萄,特别甜,睡午觉的时候有人拽她的头发,好讨厌……
说着说着,她看见了安萝怀里的百合花,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安萝抽了一枝百合花递给她,她不好意思拿,但又很想要,就往爸爸怀里蹭,软绵绵地撒着娇。
红灯结束,公交车继续往前开。
货车刹车失灵,从十字路口冲出来撞上公交车的前一秒,安萝被小女孩儿逗笑了。她很久没有笑过了。
笑声戛然而止。
公交车侧翻的瞬间,她的身体像是飞了出去,百合花瓣被撞得破碎。
安萝被压在车底,已经感觉不到疼了,甚至不确定自己的身体是否还完整。刺耳的声响撕破鼓膜,后来她又听不到声音了,仿佛黑白电影被按下静音键。很多人,很多血,她分不清那血是别人的,还是她的。
恍惚间,她耳边隐约响起回音:“安萝,我爱你,我爱你。”
是谁在说爱她?
她不知道。
她什么都看不清,也什么都说不出口,这样也好,否则往后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许更久,深情都只会是负担。
她想起了家里的那只猫,新买的小鱼干还没有给它吃过,网友对这款小鱼干的评价都特别好,不知道她的猫喜不喜欢。
小猫实在太活泼了,她出门的时候没带它,因为怕它跑丢了。
每次她回去的时候,刚打开门,小猫就会从角落里钻出来“喵喵”地叫,像是在说,它等着她回家。
医院的抢救室外无比混乱,接到消息匆忙地赶来的家属们全都围在走廊里,有人哭,有人骂。
贺昭推开那些人,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
他看清楚了,躺在病床上的人真的是安萝。
贺西楼没有骗他。
为什么贺西楼这次不是在骗他?
为什么这不是一场梦?
“安萝,我来了,很疼是不是?你最乖了,再忍一会儿。”贺昭跪在病床边,颤抖着手去碰安萝垂在床边的手,想帮她把血擦干净,却又怕弄疼她。
“你们站着干什么?救她!快救她啊!”他朝着护士吼着。
“安萝……安萝……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错了,我错了。安萝,你醒醒,别睡了好不好?我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你了。
“安萝……安萝……
“我看到你的消息了,你说今天要去看你父亲,我说‘好,我等你回家’。
“别走……
“安萝……”
贺昭祈求安萝能睁开眼睛,一遍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可回应他的只有仪器冰冷的声响。
“嘀——嘀——嘀——”
这是安萝生命里最后的三分钟。
她没有留下一句话。
安萝搭在病床边的手血肉模糊,干涸的血渍凝固成了黑褐色,那只手就那么静静地垂在那里,手指微微蜷着。
“安萝……”
贺昭想起那天晚上她小心翼翼地想要握他的手,哽咽地叫着他的名字,他却把她推开了。
“贺昭,我怀孕了。”
“他的还是我的?”
“安萝……”
人已经走了,可没有一个护士敢动。
病床上是贺氏集团的人,经常出现在新闻里那个年纪轻轻、温和清俊的贺总,在一个小时前差点儿毁了这间急救室,被宋医生拦住了。
还有这位小贺总,不许任何人碰病床上的人。
但是人已经走了。
贺昭把兜里的戒指拿出来,戴在安萝的无名指上。
她再也不会像第一次戴上它的时候那样,看看手背,又反过来看看手心,勾起手指,又五指伸开,另一只手捏着戒指往左转半圈,再往右转半圈,笑盈盈地看着他,在他握住她的手的时候,轻轻回握住他的手。
“安萝……
“我把戒指捡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