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昭再也没有回过贺家。
公司规模越来越大,赚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但他依然住在江边那套一百多平方米的小公寓里,养着一只猫。
他始终没有给猫起名字。
猫的寿命只有那么些年,后来,他又买了一只差不多的,小猫很像最初从朋友那里带回江边公寓的那一只,只有巴掌大小,又活泼又闹腾,身上是纯白色的,只有嘴角两边的毛发是黄色的。它刚被带回来的时候有点儿怕生,有一次,他喝多了,忘了关门,猫跑出去,再也没能找回来,他就不养了。
贺西楼和贺昭相反,到死都没有离开贺家。
他很忙,有时候一天只睡两个小时,这具常年被烟酒侵蚀的身体能活到六十岁已经很不容易。
他去得快,没有什么痛苦,就像只是睡了一觉。
门铃一声接一声地响,吵得人头痛,却一直没人去开门。贺西楼从床上坐起来,有些烦躁,但还是下楼开了门。
“请问,这里是安萝的家吗?我们是她的室友,今天毕业典礼,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吃散伙饭,她喝多了。”
三个女生扶着安萝,安萝站不稳,她们刚松手,安萝就扑到了贺西楼的怀里。
贺西楼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她。
已经很晚了,外面漆黑,安萝的三个室友每走两步就回头看一眼,眼神里有好奇、羡慕之意。
原来安萝的家境这么好,她也太低调了,在一起住了四年,大家竟然都不知道。
那是她的哥哥吗?
她们从来没有听她提过。
她这个哥哥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好相处,不知道会不会责怪她喝醉了。
“安萝,我们走了,你好好休息。”
“拜拜。”安萝迷迷糊糊地挥了挥手。
贺西楼头痛欲裂,靠在他的怀里的安萝是温热的,她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那酒后劲儿大,她醉得睁不开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抱着谁。
“好难受……头痛……
“我口渴,想喝水。
“好热啊,没开空调吗?”
这是她毕业的那一天,贺西楼记得很清楚。
她这么生动,声音轻轻的,呼吸很烫,像没有骨头似的,平时温婉文静,喝醉了却很能闹,一会儿说热,一会儿说渴,没有半点儿防范之心。
他想:他可能是在饭局上喝得太多了,或者这是他临死前的一场白日梦。
死前他才能梦到她。
这样鲜活的安萝,贺西楼已经想念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自己都记不清时间了。
她怕痒,扯着他的短发推他,他顺着她的力道撑起身体。他想了几十年的人就在他的眼前,醉眼迷离地看着他笑,他全身的血液都兴奋了起来,却又清楚地想起她闭着眼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的模样。
不对。
不对,这不是梦。
贺西楼,停下来。
停下来!
手机被压在身下,振动声让贺西楼突然惊醒,电话被挂断后,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今天的日期和此时此刻的时间。
贺西楼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直到光亮暗下去,浴室的门开着,镜子里映着他年轻的脸庞。
床上的安萝已经睡着了,脸颊上泛着酒后的红晕。
这一年,她二十三岁,刚毕业。
后来很多年,贺西楼都还记得那天的夕阳,大概七点时,夜色袭来,绛色霞光却如火焰一般,半边天空都被染得橙红。
母亲终于脱离了危险期,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里,他还没来得及回家换身衣服,一个小时后,安萝满身鲜血地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直到心跳停止,都没有睁开眼睛看看他。
她其实大部分时间很安静,一双如被水洗过的眼眸清亮,被惹恼了也只是微微蹙着眉,顶多就是不愿意理人,小时候是这样,长大了也没变。豪门里风光之下多的是腌臜事,她是贺家的例外,干净得一尘不染。
如果那张被夹在书本里的素描没有暴露在她面前,也许连他自己都会慢慢将其遗忘。
可是,她看见了,看见了他长久以来藏在阴暗的角落里那病态的爱意。
他明明知道她厌恶他,却找了无数蹩脚的理由,卑劣地希冀着能借此留住她。她起初还会冷着脸让他滚,后来就视若无睹只当他不存在,偶尔午睡后刚醒来,人还迷糊着,看他的眼神才会柔和一些。
温柔刀,刀刀要人性命。
去医院之前,他知道她退了机票,心里很开心。
她待在江城,待在他的身边,未来还很长,一年又一年,他总能有办法让她开心一些,可谁都没有想到她会用那样的方式离开,一种他无法挽留的方式:死亡。
后来他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她留恋的人,她知道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没了,所以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他活到了六十岁,不算太老,但也不年轻的年纪,临死前觉得这一生只是场冗长复杂的梦。
到底是梦醒了,还是他沉浸在梦里不愿意醒?
贺西楼关掉水龙头,水流声停止。他用双手抹了把脸,慢慢抬起头,镜子上的几条水痕拉得很长,模糊地映出一张熟悉但又陌生的脸。
他的手在冷水里泡过,但那种温暖柔软的触感依然真实得可怕,挑起了他沉淀了几十年的渴望。
这具年轻的身体,欲望太过强烈。
贺西楼闭了闭眼,转身走出浴室,鞋底在木质地板上踩出轻微的响声。
床上,安萝安静地睡着,黑色长发铺满了枕头,几缕碎发散在脸颊上,胸口随着平稳的呼吸轻微起伏。
即便睡着了,她温热的气息也鲜活得让贺西楼很兴奋,他却又唯恐这是一场求而不得的梦,兴奋过后,胸腔里那股空虚感让人窒息。
怕离她太近,最后只剩下幻影,贺西楼强忍着,把堆在地毯上的衣服捡起来重新给她穿上,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天色渐亮,阳光透过窗帘落进卧室里,从窗边爬到桌角,铺了半张床。
床上的人卷着薄被翻了个身,揉了揉眼睛,沉重的眼皮睁开了,没过一会儿又闭上了,她像是又睡了过去,一会儿又醒了。
她睡眼惺忪,躺着没动,一副恍惚的模样,然后在某一瞬间,目光跟贺西楼的对上了。
半分钟后,一阵尖叫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
“你怎么不敲门?快出去呀!”安萝掀开被子往里面看,还好,还好,她穿着衣服。
贺西楼抚着额角叹气:“这是我的房间。”
安萝闻言,轻轻拉下被角,露出眼睛,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整个人都很僵硬。
她昨晚和同学们一起吃饭,那是大学时期的最后一次聚会。大家都很伤感,果酒喝着没什么酒味,但后劲儿大,她连自己怎么回来的都不记得了,就更加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睡在贺西楼的房间里了。
“对不起,我……我喝得太多,走错房间了。”安萝尴尬懊恼不已。
她看见贺西楼身上穿着的还是衬衣和西装裤,有点儿不好意思:“你一夜没睡吗?”
他没有换家居服,但又不像平时那样永远一副妥帖矜贵的模样,衣服上有很多褶子。
房间里的酒气还未散尽,她分不清是她身上的,还是他身上的。
“你占了我的床,我怎么睡?”贺西楼看着她,手指轻轻按着太阳穴,“跟你睡?”
安萝顿时面红耳赤:“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睡觉没那么死,你可以叫醒我的……对不起……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她语无伦次,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让彼此更加尴尬,于是跳下床往外跑,下楼才想起来她刚才太着急了,忘了关门,又折回去把房门带上。
贺西楼闭上眼睛,身体重重地往后倒,靠着椅背,耳边回响着她赤脚踩在楼梯上发出的动静,一下一下,很轻盈。
王姨今天从老家过来,刚从超市买了菜回来,安萝匆匆地跟王姨打了声招呼就跑回自己的房间。她一身酒气,洗澡的时候还在后悔,昨晚不应该喝那么多酒,否则也不会闹这么大的笑话。
贺西楼刚进集团不久,最近很忙,已经半个月没有回来了,昨晚竟然在家。
她怎么会跑到贺西楼的房间里呢?
安萝百思不得其解。贺西楼回来得应该比她晚,否则也不会任由她霸占他的床,导致他只在沙发上将就了一晚上。
他打开房门,看到自己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的时候会怎么想?
安萝越想越尴尬,这么看来,她的酒品好像不怎么样。
她暗暗发誓,以后绝对不能随便在外面喝酒了。
王姨做好了午饭,三楼卧室的房门始终没有开。安萝在纠结要不要上楼敲门,最后想着贺西楼昨晚在沙发上坐了一夜,肯定累极了,这会儿应该还在睡觉,就不打算去叫他。
吃完饭,安萝准备去学校。她还有一些东西在宿舍里,得打包好带回来。
“贺昭!”
王姨惊喜的声音从安萝身后传来。
贺昭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他答应了安萝,昨天会去学校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可她一直等到典礼结束,他都没有去,打电话也打不通。她心情不好,和朋友吃饭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把一瓶果酒全喝了,才会稀里糊涂地睡在贺西楼的房间里。
安萝听到王姨的声音,还没转身,一条缠着纱布的手臂就从身后圈住了她的腰,紧紧地抱着她,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像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他不敢松开一秒,害怕一松手,她就不见了。
“好想你。”贺昭说。
他的声音哽咽,很模糊:“安萝,我好想你。”
他昨天失约了,安萝心里本来有些失落,可看他身上有伤,手背上的血渍虽然干了,但依然显得触目惊心,胳膊上缠着纱布,还是一身病号服,安萝忽然就不生他的气了。
是她的脾气太好?
倒也不是,这样的贺昭,谁看了不会心软呢?
他只是失约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安萝原谅他了。
贺昭太久没回家,今天突然回来,王姨高兴得不得了,开开心心地进了厨房里,说要给他做一桌丰盛的饭菜。
“怎么伤的?”安萝只是轻微地挣扎了一下,贺昭就抱得更紧,“贺昭,你流血了,先放开我。”
“不要,不疼。”贺昭收拢手臂。
他怕这只是一场梦,睁开眼,梦就醒了。
“好想你。”
他想她想得快疯了。
“我不生你的气了,”安萝转过身,抬手抱住他的腰,“原谅你了。”
贺昭神色恍惚,低声说道:“你原谅我了?”
安萝点头:“嗯。”
贺昭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安萝,湿热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滴落。
他是从医院拔了针跑回来的。
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醒来时人在医院里,病床边围着的人全都是以前跟着沈如归混饭吃的兄弟。他记得这一天,那时候因为不敢让她知道自己受伤了,就没有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她不问,他就装作忘记了,绝口不提这天的事,等伤好得差不多了,已经是两个月后。他准备去见她的时候,她却出了事,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说话,再后来……直到她死,他才开始后悔,可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后悔。
重新回到她二十三岁的这一年,贺昭有多兴奋就有多不安。安萝不会懂,但这种被他需要的情感太浓烈,她是欣喜的。
贺昭体力不支,整个人直直地往后倒去,吓得安萝惊慌失色。王姨也急了,连忙去打电话叫医生,贺昭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胳膊会不会废掉,死死地抓着安萝的手不肯放开。
王姨惊动了贺西楼,他来了贺昭的房间。安萝看到他还穿着那套皱巴巴的衣服,不像是休息过。
他难道没有睡觉吗?
“刚包扎好,别乱动。”安萝按住贺昭,阻止他要起身的动作,“你昨天没有去我的学校是因为受伤了对吗?我又没有怪你,比起毕业典礼,肯定是你的身体更重要。都受伤了,你为什么还乱跑?”
疼痛感让贺昭清醒。
眼前的安萝眉眼生动,听完医生的话,眼里全是对他的担心之色。
“我做了个梦,梦到你出车祸了,心肝脾肺被撞得稀巴烂,流了好多血,所有的医生都说救不了……”贺昭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如果可以,他更想抱着她,“安萝,我怕死了,得看看你才能安心。”
站在床边的贺西楼垂眸,眼底有某种情绪闪过,但很快消失了。
原来,不仅仅是他,贺昭也回来了。
安萝失笑:“梦都是反的,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你看,我能说能笑能走能跳。”
“嗯,太好了,”贺昭跟着她笑,嗓音沙哑哽咽,“梦是假的。”
梦是假的,她是真的。
安萝趁机劝他回家:“贺昭啊,刚才医生也说了,你的伤要静养,回家吧,住在家里方便,我们也能照顾你。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们都很担心你。医院的饭菜不好吃的,没有味道,也没有营养,还是王姨做的菜味道好。贺昭,回来吧。”
她知道,林思去世给贺昭造成的打击很大,他到现在都没有原谅贺军。她很希望他回家,怕让他不开心,显得小心翼翼,但又是真的担心他。说话时,她的余光往贺西楼身上瞟,她希望贺西楼也让贺昭回来。
“随便他。”贺西楼语气淡淡地开口。
他转身走出房间,听到贺昭说了句:“好,我回来住。”
医生开了药,安萝好不容易安抚好贺昭的情绪,准备下楼倒杯水,走出房间,看到贺西楼站在楼梯口,就叫了他一声。
贺西楼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
她动了动嘴唇,说的是:“脏。”
“贺西楼,你太脏了。
“你的身体、你的灵魂,包括你那所谓爱,都太脏了。”
贺西楼连呼吸都变得凝滞,他很擅长隐藏情绪,却被安萝轻飘飘的一个字压得透不过气来,心口渗出细细密密的痛,痛感在往外蔓延,深入灵魂。
他收紧手指,却什么都抓不住。
她明明没有那些沉重的记忆,却依然觉得他脏。
安萝远远地看着他,不明白贺西楼身上的气息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阴郁,让人望而生畏。她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但最后还是站在原地,只是抬起手,用食指点了一下自己的额角,示意他:“你这里沾了烟灰,有点儿脏,洗洗再睡吧。”
仿佛有一只手,无情地把他摁进水里,在他溺毙之前,又把他拽出水面,给了他重生的机会。
贺西楼只是看着安萝,没说话。他站在暗处,整个人都隐在走廊的阴影里,安萝却也感觉到笼罩在他周围的那团冷气渐渐消散了。
可能是因为没有休息好,所以他才会这样喜怒无常。
安萝更愧疚了:“还是……你想吃完饭再休息?我不去学校了,可以帮你煮醒酒茶,你喝一点儿会舒服很多。”
早上她醒来的时候,他坐在沙发上,没有多余的动作,但一直用手按着太阳穴,应该是头痛,头痛得太厉害也睡不好。
“你不是要给贺昭煮粥吗?”
“这有什么冲突吗?”安萝嘀咕,但也理解,毕竟贺西楼是从来不进厨房的人。
她说:“有两个锅,可以一起煮。”
贺西楼记得,她只给贺昭煮醒酒茶:“我也可以喝你煮的醒酒茶吗?”
安萝笑了笑:“是很普通的东西,做法也很简单,不麻烦的。你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
她从贺西楼身边经过,他的目光跟着她移动,从客厅到餐厅,再到厨房,即使她把门关上了,他也还是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反应。
贺昭听了安萝的话,从外面搬了回来,也不再跟贺军吵架了。
有他在,家里比以前热闹了很多。
安萝把他照顾得很好,伤口愈合了,竟然没有留疤。
在安萝不知道的时候,贺昭和贺西楼达成了一个约定,把选择权交给安萝,他们各凭本事。
贺昭有优势,安萝本就和他更熟悉,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感情,没有人可以取代他在安萝心里的位置。他们越来越亲密,贺西楼却始终没有任何行动。
家里人一起吃晚饭,安萝心情好,下厨做菜,贺昭在厨房里给她打下手,两个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贺西楼只是坐在客厅里看新闻。
贺昭陪安萝回学校,补拍毕业照,他们并肩站在一起,摄影师用镜头把他们年轻的模样记录了下来,贺西楼只是远远地看着。
安萝生病了,贺昭一整晚都在她的房间里照顾她,给她倒水,喂她吃药,帮她量体温,贺西楼只是把宋翊叫来了,自己回了卧室,彻夜未眠。
周末休息,贺昭带安萝去郊外,同行的还有几个朋友,贺西楼只是在她出门之前提醒她带雨伞,说晚上可能会下雨。
直到他们从贺家搬了出去,住进江边的那套公寓里,贺西楼才不会在他们亲密耳语时显得多余,因为他能见到她的机会很少很少。贺家又变得安静了,他上楼时,踩在楼梯上的声响就变得很清晰,但她不会再从房间里跑出来关心他的身体,问他饿不饿。
贺昭的爱赤诚热烈,贺西楼的爱隐忍沉默。
安萝是很简单的女生,先看到的是贺昭,就不会再去关注别的男人,心里的位置只有那么大,容不下第二个人。
贺西楼没有为自己争取,不是未赌就先认输,而是知道自己比不过贺昭。
他强求,最后只会伤害安萝。
他不敢再来一次。
贺昭的公司发展得很快,安萝通过半年实习期,留在了那家公司里,待遇很不错,就是平时忙了些,经常要加班。好在她不需要频繁地出差,工作内容和她学的专业对口,同事们很好相处,工作环境和氛围很轻松,倒也顺心。
晚上九点多,安萝下班,贺昭来接她。他几乎每天都来,很少缺席,这让已婚和单身的同事们都羡慕不已。
安萝朝他走去:“你说今天有应酬的,已经结束了吗?”
“嗯,我带了助理,饭局上没喝酒,都是认识的人,知道我家里人管得严。”最后一句话,贺昭故意拉长音调,含笑瞧着她。
其实没有,他只是去了一趟,上菜之前就走了。
公司刚起步,应酬多,他喝酒会胃疼,整夜都睡不着,严重了还要进医院,安萝总是很担心。
“不信?”贺昭挑眉,笑着朝她摊开手,“那你来检查。”
安萝被他那句意味深长的“家里人管得严”弄得恼羞成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路灯下,她双眸明亮,眉眼灵动,贺昭忍不住就在这里吻她。安萝往后退,靠着车身稳住了身体,手抵着贺昭的额头把他推开一些距离,左看看,右看看。还在等车的同事们早就见怪不怪了,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开她的玩笑,只是吹声口哨而已。
贺昭凑近安萝说话,气息落在她的颈间,她怕痒,笑着在他身上闻了闻,很干净的味道。
她抬起头,刚要说话,男人的吻就落了下来。
周围霓虹灯明亮闪耀,车流不息,贺昭毫无顾忌,安萝还是有点儿不适应,可他满心满眼都是她,这样热烈的感情,她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呢?她只是……只是总觉得太快了。
“贺昭……”她脸红得像是要着火了。
贺昭的喉结滚了滚,他往后退了一步,圈在她腰上的手顺势打开车门,让她坐进去。
脚下放着一个箱子,安萝坐着不舒服,想把箱子拿到后面去,然而一只小猫从箱子里钻了出来。
贺昭说:“纪舒的猫没有绝育,上个月生了一窝,我要了一只。”
安萝眼睛一亮,满脸欣喜之色:“我们养吗?”
她开心,贺昭就开心:“你喜欢就养着,不喜欢就送给其他朋友。”
安萝当然是喜欢的。
江边这套公寓离她的公司很近,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她抱着猫,脸上的笑意就没有消失过。
贺昭开门,让她先进屋,开了灯之后,把小猫从她怀里拎了出来。
安萝不解,却被他从后面搂住。她往客厅里看,下一秒就愣住了。
满屋子的玫瑰花。
“很俗气对不对?”贺昭闷声低笑,把下巴搁在她的肩头,双臂更紧地拥着她,“怕你觉得太快,可是我实在等不及了。”
她性格好,既漂亮随和又温婉大方,上学的时候,追她的人就很多,更不用说毕业之后,他们公司男女比例严重失衡,即使知道她有男朋友,也还是有一些企图插足的男人往她身边凑。
“你如果不喜欢这样,剩下的话我就不说了,这些花就当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虽然贺昭给了安萝及时叫停的机会,但他还是耍了点儿心机,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故意在她耳边叹气,又可怜又委屈,却又故作轻松,像是被伤到了心,不希望她内疚,在逞强。
“不要有心理负担,你有拒绝我的权利。和其他追求者相比,我已经占了先机,抄近道先追到了你,被拒绝几次不是什么大事,我能接受,只伤心一小会儿,去阳台上抽根烟就过去了。”
安萝早就感动得泪眼婆娑,哪里还会推开他?
贺昭拿出戒指,继续说:“那我就开始求婚了。安萝,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你说过,我们是一家人,不分彼此,我想说,我只喜欢你,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希望下辈子我们还能找到对方。我会永远对你好,永远爱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安萝点头:“我愿意。”
“没有听清,再说一次。”
“贺昭,我愿意嫁给你。”
她愿意和他共度一生。
贺西楼知道消息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准备婚礼了。
安萝毕业的那晚醉得厉害,只有贺西楼在家,几十年的渴望一旦被点燃,就会有野火燎原之势,太容易意乱情迷,他一遍又一遍地吻着她温热柔软的身体,却在关键时刻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安萝只是在他的床上安静地睡了一夜,那一晚无事发生,但冥冥之中,很多事情的走向改变了。
贺昭提前回到贺家,安萝开始在公司实习之后就和他一起搬了出去,避开了和林珊的冲突,也没有误打误撞地听到贺西楼和林珊的谈话。没有伤害,没有误会,她二十四岁的时候就答应了贺昭的求婚。
贺西楼慢慢能接受自己重新回到一切还没来得及发生时的这个事实,但也明白还是晚了。
他错过了安萝的少女时代,以及那万分之一被她偏爱的可能。
她因为刚来到一个陌生的家而惶恐不安时,陪伴她的人是贺昭;她因为寄人篱下自卑怯弱时,鼓励她、温暖她的人也是贺昭;在她情窦初开的年纪,为她准备浪漫和惊喜的人还是贺昭。
贺昭站在窗前,淡淡地开口:“她选了我。”
两个人都知道彼此还带着那些记忆,或许是因为执念太深,都默契地绝口不提,把选择权交给了安萝。
贺昭说:“按照约定,你退出。”
窗户开着,烟味极淡,深秋气温渐冷,院子里那棵梧桐树的树叶有些发黄了,贺西楼垂眸凝视着地上的落叶。
半晌,他说:“好。”
她平安就好。
她幸福就好。
贺昭和安萝的婚礼定在明年的四月份举行。
贺军没有出国,六月份就开始筹备婚事。安萝以为筹备得太早了,其实一点儿也不早,结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很多小事拼凑在一起就是大事,越早准备越稳妥,贺昭可不希望临时出状况。他要给安萝一个完美的婚礼。
除夕这天,安萝和贺昭回贺家吃年夜饭,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婚事。安萝没有家人,远房亲戚也是很多年没有联系了,当年安萝的父亲在救援过程中牺牲,那些亲戚各个都避着她,帮她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她能理解。那年安萝虽然年纪小,但也记事了,婚礼没必要请他们。贺家的家族大,生意场上的朋友遍布国内外,但人际关系复杂,避讳的事情多,所以婚礼不会办得太隆重。
雪下得太大,路况不好,他们决定在贺家睡一晚。
第二天早上,贺西楼起得早,天还没亮。
暖气太足,安萝被渴醒了,下楼喝水,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贺西楼刚好从房间里出来。
他说:“还早,可以多睡会儿。”
安萝睡眼惺忪,怔怔地看着贺西楼,有些恍惚:“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不介意的话,可以说给我听听。”
“我梦到很多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奇奇怪怪的事。”
她声音哑哑的,避开了贺西楼的视线,说道:“不可能发生的。”
贺西楼还站在楼梯口,没有靠近她,和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他猜测:“和我有关?”
安萝低头不语,想起那个梦,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在她生活了十几年的贺家竟有点儿局促。
她怎么会做那样的梦?
她怎么会梦到自己和贺西楼做那样亲密的事?好奇怪,好尴尬。
“幸好是梦,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贺西楼温和地笑了笑,“你穿婚纱很漂亮。”
安萝怔了片刻。
“谢谢。”地暖温度高,她脸颊热热的,有些不好意思,侧过身把路让开。
客厅光线昏暗,窗外还飘着雪花。
安萝看着贺西楼的背影:“外面还在下雪,你带把伞吧。”
贺西楼似是恍然醒悟:“我差点儿忘了。”
旁边的衣架上挂着伞,贺西楼拿了一把黑色的雨伞,回头往楼上看去,她还站在楼梯口,黑色长发柔软地铺在肩上。
“安萝,”他牵起嘴角,“谢谢你来贺家。”
安萝以为贺西楼说的是她陪着贺昭一起回来过春节,贺军今天格外开心,说这样团团圆圆的才像是一家人。
她不知道,贺西楼说的是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走进贺家的大门。
她来了之后,给了他很多温暖。
安萝的婚纱改了两次,第一次是尺寸问题,半个月前改好送过来了,她试穿之后,贺昭直接没让她出门,他眼底的热意让她招架不住。
凌晨三点多,贺昭给设计师发消息,说不用给他省布料。
平心而论,这件婚纱不算暴露,设计师是根据新娘的身材和气质设计的,安萝的脖子很漂亮,锁骨也漂亮,锁骨往下渐渐隆起的雪色部位在婚纱下若隐若现。但贺昭有私心。
眼看着婚期将近,设计师紧赶慢赶,才赶在婚礼前三天改好了婚纱。贺昭接到电话后,带安萝去店里试穿。
店的一楼是会员定制礼服,婚纱都在二楼。
有贺昭认识的人过来跟他打招呼:“贺总。”
安萝知道这位赵小姐,也见过不止一次,在餐厅、商场、朋友聚会上,总是能遇到,对方对贺昭的心思从不掩饰。
赵小姐看着贺昭:“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
“谢谢,”贺昭扶上安萝的腰,把她往怀里带,“我老婆来试婚纱,失陪。”
婚纱被改成了露肩款,后背那一大片空的地方也补上了,裙摆曳地,缀着一朵朵手工绣出来的花,有些重,穿起来也复杂,拉链在后面。
店员刚要进去帮忙,贺昭起身:“我去。”
安萝站在镜子前,低头整理着头发,没理他。
贺昭走过去帮她拉上拉链:“吃醋吗?”
“不吃,这面料很容易皱,你离我远点儿。”
“没吃醋?我怎么觉得你都快哭了。”贺昭低声笑着。
他双手捏着安萝的肩膀,把她转过来。他往前,她后退,她被堵在墙角,紧接着就被裙摆绊了一下,扑进他的怀里,正好遂了他的愿。
“你真无聊。”安萝瞪了他一眼,试衣间只用一个帘子隔着,外面店员说话的声音,里面都能听得很清楚,“我要出去了,你让开。”
她没那么小气,只是那位赵小姐每次打量她的目光都会让人有点儿不舒服。
“很合适,很漂亮。”贺昭将头埋在她的肩上,刚拉好的拉链又被他拉了下去。
他低声说:“就是太白了,你的皮肤很白,婚纱也很白,有点儿红色会更漂亮。”
很快,安萝的锁骨周围就显出了红艳艳的吻痕。
镜子里映出贺昭把自己罩在婚纱裙摆里的画面,安萝捂着嘴,身体往后靠,没有泄出半点儿声音。
毫无疑问,婚纱还要再返工一次,总不能让新娘在婚礼当天穿着皱巴巴的婚纱走进礼堂里。
安萝本来就是贺家的人,从贺家出嫁,外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五点就起床化妆了,伴娘是她的大学室友和初中最好的朋友。一大早,两个伴娘就兴致勃勃地商量着一会儿拦门的招数,笑声一阵一阵地从安萝的房间里传出来。贺家很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欸?安安,我记得你初中那会儿还跟我说,贺昭小时候总欺负你,还往你的床上倒水诬陷你尿床,他可真够坏的,后来你怎么就喜欢上他了?”
安萝想了想,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伴娘很好奇:“说说嘛,一会儿我们好问贺昭,他如果忘了,就不让他进门。”
安萝回想起来也觉得好笑:“我以前生理期很乱,每次都特别疼,去看了医生,要吃中药调养,每天吃三次。那个药特别苦,吃了半个月之后,我闻着药味儿就想吐。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发现桌上放了一盒糖,可能……可能就是从那盒糖开始的吧,如果没有那盒糖,我应该不会那么早喜欢上他,但我喜欢他,也不仅仅是因为那一盒糖。”
“啧啧,一盒糖就把你骗到手了,贺昭真是赚到了。你啊,就是太死心眼儿,大学那么美好的时光都用来等他,应该多经历几段感情,让他有危机感,他才会更加珍惜你。”
“喂!人家今天结婚,这种话如果被贺昭听到了,你肯定会被报复的!”
“哈哈哈,开玩笑嘛!”
…………
姑娘们在房间里打闹,王姨握着门把手,回头看了看贺西楼。安萝说的那盒糖,是贺西楼给她,让她放到安萝的房间里的。
里面的伴娘又问:“等会儿,你怎么确定那盒糖一定是贺昭给你的?”
安萝想都不用想地说:“除了他,没有别人。”
伴娘张口就说:“他还有个哥哥啊,那个帅帅的酷哥。”
安萝失笑:“不可能的。”
里面的人又闹了起来,王姨默默感叹年轻真好。她也是刚刚知道,原来贺昭和安萝开始于一段阴错阳差的缘分,贺西楼间接地促成了这段婚姻。
“时间差不多了,进去看看她有没有准备好。”贺西楼脸上的情绪没什么波动。
“好的。”王姨点了点头,敲门进去。
贺西楼转身往楼下走去。
她真是坏透了。
在他终于能释怀的时候,她又让他知道,他明明是有机会的,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输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至少也能试一试。
娱乐圈连续三年票房最好的导演陆川是贺昭的朋友,帮着筹划这场婚礼。说是婚礼,其实这更像是一个梦幻的电影现场,没那么多规矩,是很自由的婚礼,在场所有的人都在为新郎和新娘开心。
贺西楼站在远处,听他们说“恭喜恭喜”,听他们叫安萝一声“贺太太”。
她是贺太太,却不是他的贺太太。
又是一年春节。贺昭和安萝婚前就搬出去了,婚后也不住在贺家,平时回去得少。贺军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前几年,贺昭就连春节当天也只是打一通电话,父子并不亲近,后来还是安萝劝他,他才愿意回去吃顿年夜饭。
安萝怀孕之后,总是睡不好。
贺家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回来应该觉得亲切,却反而噩梦不断。
“又做噩梦了?”贺昭把她抱进怀里,摸到她一头的冷汗,“梦到什么了?”
安萝还未开口,眼泪就流了出来。
她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梦而已。
“是不是不舒服?”贺昭立刻掀开被子起身,“我们去医院。”
“我没有不舒服。”安萝抱紧他,哽咽的声音有些委屈。
梦里他那样陌生,知道她怀孕后并不开心,冷着脸质问她,孩子到底是谁的。
她低声说:“我梦到你对我不好,不喜欢我们的孩子。”
闻言,贺昭浑身变得僵硬,先红了眼眶。
贺昭认真地看着她:“安萝,你不知道我有多期待我们的孩子,我甚至在孩子到来之前就想好了名字,男孩儿就叫贺安,女孩儿就叫安鹤。那天,医生告诉我们是双胞胎,我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着,上一次这么高兴,还是你答应嫁给我的时候。安萝,我很爱你,你可以在凌晨三点叫醒我,确认这件事。”
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
准确来说,是婚后每次回贺家她都会做噩梦,所以贺昭不愿意让她回来。
安萝在贺昭温柔的安抚下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情绪稳定后,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那就只是一个梦而已。
医生也说,孕期激素水平不稳定,她很容易多想。
天刚亮,贺昭看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
“睡不着了。”
“那我们起床吃早饭,吃完我陪你去散步,早饭想吃什么?”
“我想吃虾仁馅的小馄饨。”安萝抱住男人的腰,闷声闷气地说,“贺昭,你不生气吗?我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地对你乱发脾气。”
“不是你乱发脾气,”贺昭摸了摸她的肚子,笑着说,“是他们俩。我先记账,等他们出来了再一起算总账。谁让他们这么不乖,把我老婆折腾得吃不好也睡不好?”
安萝被他逗笑了:“我的胃口挺好的呀。”
贺昭挑眉:“这可是你说的,一会儿多吃半碗,我看着你吃。”
贺昭洗了个澡,安萝先走出房间,刚好遇到早上才回来的贺西楼。
她眼睛有点儿肿,一看就是哭过,额头还红了一片。
贺昭敢对她动手?
贺西楼脸色往下沉,也不说话,推开房门进去,揪住贺昭的衣领,一拳打在他的脸上。贺昭没设防,这一拳挨得结实,嘴角出血了。
贺昭起身就要还手,是安萝拦住了他。
安萝说什么他都听,她不让他还手,他就不当着她的面还手。
安萝虽然把贺昭拦住了,但心疼他的伤,还是没忍住质问贺西楼:“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这样对贺昭?”
他们很好,不像是争吵过,贺西楼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但没打算道歉。安萝失望地质问他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想笑。
这几年,她很少回来,每一次他都很凑巧地不在家。
他上一次见她,还是在她和贺昭的婚礼上,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见他不道歉,安萝有点儿生气,又问了一次:“你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打贺昭?”
许久,贺西楼回答:“因为我忌妒他。”
每次,安萝想缓和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计划最后都会被贺西楼轻而易举地毁掉。“他不跟你争,也不跟你抢,贺家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贺西楼说:“但是他抢走了我最想要的东西。”
安萝觉得这个人真是没救了,越来越坏,明明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难怪有人说男人有权有势之后就会心性大变,变得陌生。
“你真贪心。”
贺西楼笑了笑,是啊,他真贪心。
知道她回来过年,他想了一整晚,该带点儿什么东西回来给她当新年礼物,既不会让她有心理负担,又能让她高兴,哪怕她只是对他笑一笑。
贺昭半张脸都肿了,喝口水都会牙疼。
安萝很心疼,找出药箱帮他擦药:“他真讨厌,莫名其妙。贺昭,我们明天就回家吧,以后不回来过年了。”
贺昭点头:“好,明天就走。”
贺西楼转身上楼,把准备好的礼物随意地丢在桌上,再也没有看一眼。
他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了,用什么东西都填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