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城宫女太监,尽在十二监八局之中登记在册。唯独八局中的浣衣局只有宫娥,不见太监。
何为浣衣局?便是清洗宫中所有衣褥被枕的一局,局内尽是些老弱丑病残的宫女,少有一些面色娇娆的,身上也背着罪责,这辈子都难从浣衣局中脱出,只能洗烂双手,跪碎膝盖。
自柳橙儿被带去熏香,本应由她负责回收衣物的活计便全成了李淑嫚的工作。恰是这一日,李淑嫚刚进浣衣局的局门,还没能报上自己东宫宫名,拿上寿和宫的衣物,身后局外便听到崔秉友一声怒喝。
李淑嫚被诬是泼水的人,刘女史心中十分清楚前因后果。只是西宫李娘娘宫里的崔秉友,她一个东宫女史根本招惹不起,只能依崔秉友眼色行事。
罚不在于罚没有罚对人,只在于解没能解气。崔秉友认定是李淑嫚做的,不罚她又能罚谁?
申时一刻,太阳过了最毒的时候,却近西山。李淑嫚在宫中向李进忠报了一番情况后,只身来到乾清门前。
乾清门是禁城正殿大门,宫女按例不得靠近,唯独受罚提铃者,可入门。
左右路过太监,对李淑嫚指指点点,一看她出现在这里,心里便全都明白,这又是个受罚的。
李淑嫚双肘平齐腹间,目视乾清宫正前方,双脚脚跟碰脚尖,一走五寸远。口中说:“天下太平。”
随后,便穿过乾清宫们,继续以宫规碎步,一步一步的走向最南城的月华殿。
何为提铃?宫中太监宫女坏了规矩受罚,肉刑只能罚以太监,而宫女却要受礼刑。提铃便是礼刑中最低微的刑法。
李淑嫚嗓音空灵,从乾清门起,每每走过一间宫宇,便要大声道:“天下太平”一句。宛如提着铃铛,见宫即响。
从乾清宫至南城月华宫,两者一北一南。中间宫宇楼阁上千座,李淑嫚要在这期间走上一个来回。
申时起走,四个时辰后天色已黑,月色未显。李淑嫚才刚刚走过三分之一的路程,眼前却碰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准备前去西宫宫娥吃饭处的柳橙儿。
“淑姐姐?”柳橙儿也看见了李淑嫚,连忙紧紧追上她:“你这是?”
见李淑嫚只顾前进,柳橙儿虽然已经猜到她这时被罚做提铃,还是忍不住多此一问。
“柳妹妹赶紧走。”李淑嫚却未回答,反倒是提醒柳橙儿道:“就要是太监们换蜡点灯的时间了,你可别让他们看见你和我在这。”
“你是被谁罚了?为什么?”柳橙儿这才入宫刚几天,却也从其他宫女太监口中听到过一些提铃的怕处。
若只是轻喊几声,走上几步算不上惩罚。以宫规碎步走,再做胸前平肩宫娥礼。从申时走起,一个来回就到了明天五更时分,天都要亮了。
这一夜好在没风没雨,若是下起大雨被罚一夜提铃,隔日恐怕就没个人样了。
“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李淑嫚再喊一声天下太平,随即再对柳橙儿说道:“你原本是东宫的人,现在却被拉去西宫,千万小心别被人欺负。”
明明李淑嫚此时口唇干咳,双腿走的发酸,却还在替柳橙儿担心。柳橙儿自然明白,心中尽是感激。
“淑姐姐等我,我一会给你带些水和吃的。”柳橙儿说完,连忙走了。李淑嫚想拦她,却因为自己受罚,路上的宫女太监都是监证,只能继续向前走去。
就这样继续走了半个时辰。忽然李淑嫚身后一个女声音叫她:“那个东宫等等。”
这声音是东宫刘女史的,李淑嫚赶忙定下脚步看刘女史方向。却见刘女史在角落里拿着以恶个小包袱,似乎一直在等她。
“你过来吧。刘女史冲李淑嫚伸伸手,见李淑嫚不敢,她道:“没事,这一段没人会来。”
李淑嫚听刘女史这样说,才略有警惕的走到角落里。刘女史拆开包袱拿出一块大饼。
“您这是?”
“饿了吧。”刘女史摆开一块饼递给李淑嫚:“赶紧吃吧,我这还有点水。”
说着,刘女史又拿出一个水葫芦,摆在一旁的地上。
李淑嫚一路辛苦走来,那能不饿。就算不饿趁这机会休息一刻算一刻,连忙接过刘女史手中的饼,却不敢吃。
“害怕我害你吗?”刘女史见李淑嫚拿饼却不吃,淡笑道。
李淑嫚自是怕的,宫中这些宫女,相互之间离的再进,中间也会隔着一张窗户纸。看似两人亲如姐妹,中间的窗户纸却捅不破,还是隔着一层。
东宫刘女史,管着东宫所有宫女的事务,却给她李淑嫚一个宫娥吃的和喝的,李淑嫚难免心中害怕。
“别怕。”刘女史随声安慰李淑嫚道:“你父亲李德明曾是我的恩人,落难前再三叮嘱我照顾好你。”
“刘姑姑认识我父亲?”李淑嫚已很久没听人说起过她父亲名字。自万历年,宫中发生行刺太子一案,她父亲受到牵连被贬充兵役,就再也没人说起过她的父亲。
“当年若不是你的父亲,我恐怕早就成了井里的鬼。”刘女史说着打开水葫芦,递给李淑嫚:“姑姑罚你,希望你别怪姑姑。”
见李淑嫚喝了一口,刘女史又道:“我罚你是为了保你。下次若是再遇到这种事情,一定不能懦而不语。”
刘女史虽然这样提点李淑嫚,李淑嫚却并未往心里去。她父亲本是东林院大学士之一,自幼也是孔孟文化中耳濡目染长起来的,谦礼谦让的闺秀礼仪深深的刻在李淑嫚的骨子里。
却在这时,远处匆匆赶来一个人。正是偷出一块馒头一碗粥的柳橙儿。柳橙儿见到刘女史,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跪地行礼。
“刘姑姑,您在这。”柳橙儿说着瞄了一眼李淑嫚手中的水葫芦,不由心中好奇为什么刘女史会对她这么好。
“我不方便多待。”刘女史见柳橙儿来了,不愿意多待,担心再被其他人看见,连忙对李淑嫚道:“今夜苦了你,日后再有什么事,你便来找我,但不可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李淑嫚点点头,目送刘女史走远。便放下手中一口未吃的大饼,反而拿过柳橙儿带来的粗狼馒头,咬了一大口,轻媚一笑:“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