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过后,一切重建,宛若新生。
全部都是灰色的,深深的灰色。
深深的灰色的天空,深深的灰色的学校建筑,深深的灰色的教室连廊,深深的灰色的铅笔素描,深深的灰色的我的毛衣。
可当我沉浸在那幅素描作业里的时候,老师忽然走到窗前,一把拉开了美术教室里唯一一层帷幕似的咖啡色大窗帘。阳光匆匆倾泻在苍白纸张上。于是画里鬈发老人的皮肤和毛发,便迅速被镀上了一层釉质般的金。
我这才悚然惊觉,这是个晴天。
古怪的是,他的眼睛,仍然是深深的灰色,灰得叫人一看,便要沉进去。
我在画的右下角轻轻签上我的名字:Sandglass,然后走出了教室。
这是北京的秋天,我的大一,我一直想要剪掉的长发,我在沉睡中渴望变得安稳的呼吸,我发誓不碰的回忆,还有爱情。
对不起,请不要再来参观我,因为我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我。
——选自莫醒醒的博客《我一直在睡》
1
仿佛是中了某种咒,每天清晨七点,我会准时醒来。
有时候我想强迫自己多睡一会儿,但闭上眼睛,头就会痛。幻觉和我的胃口一样奇怪,你想它来的时候它偏偏不来,你欲赶走它时它却无处不在。我常常想,人的一生是可以被切成很多很多块的,像小说某个重新开始的章节,虽然还是一样的主人公,但瞬间就换了新的天地,不必再提从前一句。这样的人生,充满玄机,有让人跃跃欲试的渴望。只可惜这种玄机和渴望都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我更希望自己像很多正常的孩子一样安稳长大,没有风吹,没有草动,平凡如一,才是幸运。
是的,我从不怀疑也不躲避这一点,我不正常。当然,我也就完全谈不上幸运。
从白然离开我的那一天,我就深谙:命运的小船随时可能会倾覆,及时抓住一棵稻草,是我不得不掌握的本事。
江辛就是我的稻草之一。
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这一个人,就像这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校园的操场上。早晨八点半的阳光让他显得更加挺拔威严。他走近我的时候我心里最大的感觉竟是恐惧,我以为我已经可以离他远一些,谁知道他还是可以随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醒醒。”他说,“我正要去找你。”
“你怎么来北京了?”我问他。
“来办点事。”他说,“走,我带你去吃早饭。”
我想跟他说我不饿,可是奇怪的是我不敢。以前对我爸我不是这样的,我会跟他吵跟他闹哪怕逼到最后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我变了,还是他就是比我爸更有威慑力,还是虽然他领养了我,可我们根本就不是父女,所以默默顺从是我对他唯一的选择呢?
至少是表面上的顺从。
我低着头跟着他往校门口走去。他微笑着问我:“想吃啥?”
我说:“随便。”
他穿得真是考究,连皮鞋都是范思哲的。其实我很怕和他走在一起,这种感觉,很怪,犹如芒刺在背。如果现在外面停了他的宝马,那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坐台妹。我好不容易才按住心头这些奇怪的想法,跟着他来到离学校不远处的永和豆浆。
他给我点了牛肉面,还有一碗热豆浆。北京的深秋,我已经穿高领毛衣和很厚的大衣,他吩咐我说:“大衣脱掉,快吃!”
他跟我说话总是这样,没有问句,永远像感叹号在结尾。我承认我有不良的心态,常常揣测白然和他在一起的样子。她一定被他欺负哭过。他是如此强势,和他生活过的这一年多里,我无时无刻不深有感触。
记忆最深刻的是那一次我犯病,从医院出来后,我赖在街旁最后一个路灯下,紧紧地抱着灯柱不肯回家。我哭着对他说我有病让我去死。那晚夜里十二点,南京的天空飘着多年罕见的大雪,路灯把积雪照得透亮。他抓住我的双手,把我拎起来,重重地扔到他的车上。我要往车下爬,他用安全带绑住我,脚狠命一踩油门,一路发飙,一直把我带到随家仓门口。
南京人知道随家仓,那是治疗精神病人的地方。
他把车灯打开,指着大门对我说:“下去还是回家?我给你五秒钟做决定。”
我的手已经握到车的门把。
“他们不会给你吃,你饿了,就啃墙壁上的灰。”他一定是在吓我,但当时我却觉得他没有开玩笑。他的眼睛好像有一股慑人的光,吓得我紧紧闭上双眼,在座位上动也不敢动。
最后,我乖乖地跟他回了家。
后来他不再相信医院,请了心理医生来家里给我治疗。那是个很温和的女医生。她简直就不像医生。她不穿白大褂,每次到我家穿得都像是在进行时装表演,除了一些维C片,她也不让我吃药,只是陪我聊天、听歌,甚至帮我做很难的数学试卷。我一直觉得那医生迷恋他,因为他坐在屋角的沙发不说话的时候,医生就会偷偷拿眼睛瞄他。后来医生不再来了,他就用他自创的、闻所未闻的花香疗法替我治病。他买来一屋子的花,把我关在里面,要我闭上眼睛想象一个崭新的世界。再再后来,他又请了老师来教我画画,要我把我脑子里的新世界画出来。不过这点他倒从不逼我,他只要求我画到畅快为止,可我却像着了迷,越来越迷上了画画,并且越画越好,连老师都啧啧称奇,说我天赋惊人。其实我知道,老师是拍他马屁,哪有十八岁仍有艺术天赋的学生?我只是很用功而已。
画画让我忘掉一些东西,那简直是一定的。
有时候他逼我喝一种味道特别苦的中药,喝了就想吐,吐得全身虚脱,但吐完之后胃口却奇怪地好起来。他很满意地看着我吃下一大碗饭,还有他做的红烧鱼。吃完后我收拾碗筷到厨房里洗。他开了IPOD的白色音箱听蔡琴的歌。“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笑,忘不了你的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怀念白然。关于白然的事,我从没提过也从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我只知道我一次一次在他面前屈服,却也一次一次不得不承认,他的方法,比那些从医院里拿回来的冰冷液体片剂要有用得多。
若没有他,我更没有可能考得上美院的服装设计系。
人生的前十八年里,我从未想过我的人生会跟“服装设计”这个词联系在一起。那些小阁楼里羞涩的布片和线头,不过是晦涩青春的一种宣泄和逃避。
可是我考上了,他找来全南京辅导高考最厉害的老师替我补习,每堂课花掉他几百块钱。我没有跟他说过谢谢,他反而谢谢我聪明,说我没有让他的钱白花。
很奇怪,不是吗?
“学的专业有用吗?什么时候能替我设计一套衣服?”他打断我的沉思。
“什么时候也不能。”我说,“因为你不会看得上。”
“什么话!”他笑,忽然又说,“中午我去接机,你可愿意陪我?”
“接谁?”我问。
“儿子。”他说,“跟他妈在国外五年了,不知道为何,我有点怕一个人跟他见面。”
我很吃惊,早知道他跟他夫人离婚,也知道他有个儿子在国外,却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一个“怕”字。简直就不是他的风格。
“好的。”我说。
居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他,简直也不是我的风格。
他有些高兴地从我碗里夹了一块牛肉过去,然后说:“你少吃点肉,女生都以减肥为春秋大业。”
我倒是想吃胖,可惜从来没有成功过。我私下认为,这只是他努力想要表达我和他之间亲近的一种方式。不过我真的很难去亲近他,纵使在高三苦读的那些日子,他坚持不让我住校,每天用车接我放学,然后亲自下厨,替我做各种各样好吃的菜。同班的学生都当我是公主,只有我知道自己是美丽世界里的孤儿,一无所有、伤痕累累却还要强颜欢笑。
不是我不想亲近他,而是他对我来说,其实是仇人加陌生人。
我无法忘掉那张照片上的“天涯海角”,无法忘掉是他让白然魂不守舍地死去,无法忘掉他要她离婚,无法忘掉我的命运都是因为他而变成这样坎坷。我恨他,更恨自己常常忘掉恨他,所以,离开他到北京读大学的时候,我更多的是轻松。
白然写给他的那些信,一封一封,都如刺青般刻在我的脑子里,虽属于上一代却依然和我息息相关的用刀刮也刮不掉的顽固的爱恨情仇。
是白然安排我到他身边的吧,折磨他,让他愧疚不安,让他一辈子也无法忘掉自己犯下的罪行。白然,是吗?是的吗?
北京机场人来人往,由加拿大飞来的航班晚点,我和他站在那里等。他不说话,表情看上去一如既往地不可捉摸。我当然也不会说话。我们枯站了一刻钟。他看看手表,招呼我说:“走,去喝点茶。”
机场的普洱价格贵得离谱,味道倒还尚可。他点了雪茄抽,被人制止,于是听话地掐掉。我能感觉他内心的起伏。不知道父子相见,会不会抱头痛哭?他一定要带上我,估计是有个外人,好懂得控制自己的感情。如果我还能见到我的父亲……想到这里,我眼眶忽然有些泛红,于是低下头装作品茶。
“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他说。
我很怕他再继续说下去,怕他会提到白然,因为白然,所以伤害某某某,于是我把IPOD拿出来听。他跟我做个手势,告诉我他要到外面去抽烟。我忽然烟瘾也有些上来了,其实我很少抽,但确实学会了抽。我通常抽女烟,因为它甜丝丝的薄荷味道。每当我食欲特别旺盛时,我对薄荷味道的迷恋甚至让我想吞食下整根香烟,好在我已经学会控制自己。有多久没犯病了呢?久得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了。我把手伸进包里,没摸到烟,倒是摸到了爸爸的一只手表,离开家时我什么都没有带走,除了它。它是我连接过去唯一的通道和证明。这块表爸爸戴了很多年,上面有他的特殊的气息和味道。我将它取出,戴在手腕上。为防止大大的表带滑出来,我把毛衣往下拉了拉,这样,便没有人看得见。
除却它,我几乎丢失了所有曾经的记忆。
或者我用词不当,应该不是丢失,而是胆小的我不敢再面对一切。所以我选择跟江辛走,那是我唯一生还的希望,否则,走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他给了我新生,可我还是恨他。他容忍我的恨兴许是想还欠白然的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在给自己投靠江辛这件事找寻种种“借口”,可越是这样做我越心慌。因为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跟他走究竟是因为我已经无助到走投无路,还是因为内心涌动的复仇血液的暗示。
“复仇”这两个字是我心里时暗时明的火星。从那个冬天的11月29号,爸爸的生日,我发现那个秘密之后,它就一直跃跃欲试地燃烧,随时准备以燎原之势毁灭一切。
人生就是这么怪,反反复复,忙忙碌碌,谁也不知道最后究竟是为了谁。
一小时后我终于见到他儿子。老实说,我没想到他儿子个子那么高,而且,身形面孔都跟他极为相似。我只看了他一眼,便没有再多看。他拖着一个很大的行李箱出来,长途的旅行让他的脸色显得有些暗沉。他走近,很轻地叫了他一声“爸爸”。
并没有我想象中热烈的拥抱和眼泪。
他把我推上前,开始他的介绍。“这是醒醒,在中央美术学院学服装设计。这是我儿子江爱笛生,他学摄影,在加拿大一家杂志社工作。”
江爱笛生,有这么奇怪的名字吗?
但很快我发现江爱笛生先生本人比他的名字还要奇怪得多。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嘴角牵动算是勉强微笑了一下,就拖着他的大箱子大踏步往前走了。
“我来替你拿吧。”江辛跟上去说。
“我自己就可以了。”江爱笛生用责备的语气对他说,“爸,我都说了,公司会有车来接,你还专程从南京来,累不累啊?”
“你忘了我告诉过你我北京也有家了。”他说,“晚上一起吃饭?”
“我也想,可是我约了朋友,还有些事要急着处理。”江爱笛生看看表说,“这样吧,你们先在家等我,时间允许的话我一定去。”
我很多余地跟在后面,自觉地放慢了脚步。机场人来人往,他们父子再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见。江爱笛生很快被一个很时尚的女人接走。她和他不仅有拥抱,我还看到他轻轻地吻了她的面颊。
他真正笑起来,简直就是江辛的翻版。
江辛帮着他把行李放在后备箱,一直看着车开走。他失落的样子让我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快活感。我觉得我等这种感觉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更觉得,他是故意带我来,要给我这种感觉的。他是要告诉我,他也和白然一样,为那份放纵的爱一直在埋单。
这么一想,我差不多就要为他的处心积虑而出离愤怒了。
2
这是离我们学校不算远的一处公寓,顶层,十九楼。整个房子不大,两室一厅,约摸也就七八十平米,但显得很精致。
这应该是江辛为江爱笛生(这个名字怎么这么别扭)安排的住所。以前我并不知道他在北京有这个家。他如此用力地补偿,别人却未必领情,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作何感想。但是我发现我在心里还是有些小小地嫉妒那个冷傲的江爱笛生,嫉妒他在国外受良好的教育,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还有一个替他安排好一切的老爸。比起我来,他幸运很多。
“醒醒,你过来。”江辛站在阳台上招呼我。我走过去,惊讶地发现那里竟有一个小小的楼梯。向上看去,好像别有洞天的样子。
虽然不似记忆里那个泛着枫叶色光芒的楼梯一样老旧,但我的眼睛还是好似被针尖轻轻刺痛了一下的恍惚。
我数了数台阶,居然也是九级。
“我们上去看看。”江辛说完,径自弯腰上了楼。我跟着他上去。待他扭开门把,我们走了进去,才发现这里竟果然是一个小小的阁楼,如记忆里那个纱笼般庇护我的小小处所一模一样,但空间更大,并且,窗子是开在屋顶的流行式样。我第一眼看到,便深深地喜欢上了。而那张床,分明就是我的,只是换了新的床单,还有那书橱,那鞋架,甚至——我的缝纫机。
它们怎么会统统跑到这里来了!
更叫人惊讶的是,当我坐在那张熟悉的床上时,我忽然看到了摆在枕头旁的沙漏!
一年未见,它仍然通体洋溢着柔和的光泽,像曾经停留在我身上的某个眼神。那个我最亲密无间的友人,她其实一直就住在我心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如被雷击,摔开那个沙漏,惊讶地退后。
“你怎么了,醒醒?”他说,“不喜欢是吗?”
“你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我恍惚地问。
“当然是你家。”他笑着说,“我请许老师帮忙,从老家运过来的。当初买这个房子,就是看中这个阁楼。我想你会喜欢的吧。”
我失声尖叫:“你告诉她我在北京?你答应过我什么?”
“别激动,醒醒。”他走近我,“要相信,我什么都没有透露。我怎么可能忘掉对你的承诺?”
我的心仿佛一下子撞在一块被晒得滚烫的石头上,倏忽烫得失去知觉,想哭哭不出,只觉得忽然生出一个又一个虚弱的水疱,让我无法控制我自己。
“你讨厌!”我冲着他一面大吼一面往楼下冲,“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讨厌,很讨厌!”
“醒醒。”他拦住我,“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把它们都弄走。我以为你会想家,所以才这样。”
我跌坐在地板上,捂住脸哭泣。
我承认我失态。我也必须承认,我不能看到那个沙漏,它让我崩溃。
“你在这里休息休息。”他说,“醒醒,我还是希望你勇敢地面对过去,因为有过去的人,总比没过去好。”说完,他退后一步,转身下楼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走到床边,重新握着那个常在我梦里出现却被我强迫着忘掉的沙漏。曾经有多少个夜晚,我用它抵住我发烧的胃,不许自己下楼去吃东西。曾经有多少次,我希望能再把它握到手里,重温过去的一切。可是当它真正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却无力承担这份重逢带给我的猝不及防的悲伤。
冷静些后,我还是有些后悔跟他发火。他刚忍受完儿子的冷淡,又要承受我这个养女的不知好歹。谁给过他体谅呢?从买房,到装修,再到把那些家具一一运来,不知道他完成这一切,花了多少时间?或许在我刚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或许在我告诉他我决定报考中央美院的时候,甚至更早以前,他已经在偷偷筹备着,筹备着在这里给我一个一模一样的家,就像宫崎骏的漫画里那个会自己飞翔的城堡一样?他知道我想家吗?他知道我想念我的小阁楼吗?他知道我所有说不出口的秘密吗?他怎么连我无数次梦见的沙漏都知道?哦,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不是吗?
我的仇人,他这么宠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拿起我水晶般的沙漏对着最后一缕从天窗上泻下的阳光,不知道在那里呆坐了多久,直到我听到相机的“咔嚓”声。
我本能地用沙漏挡住了自己的脸,没想到他还在拍。
我更没想到,拍照的人竟是江爱笛生。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别动!”他走上前,把我拿着沙漏的手再次举高,并飞快地退到门边,“对,就这样,让我替你拍几张。”
言语间,已经听他“咔嚓咔嚓”又按下了无数次快门。
我把沙漏放在地上,从地板上跳起来,要去抢他的相机。
“别抢!”他的语气和他父亲一样的霸道,“让我给你看,你再决定删不删!”
他端着他的相机,送到我眼前。的确,阁楼天窗里倾泻而出的黄昏日光在他的镜头下美得不可思议。我手里的沙漏更是变成了仿佛钻石般剔透光明,而我脸的轮廓也在这种奇异光线下变得格外的清晰分明,好像都不再是我。
摄影真是个奇怪的玩意!
“挺好。”他津津有味地看着屏幕说,“我爸的眼光一向不错,你是他亲生女儿吗?还是某个女人带来的继女?”
看来他对他父亲的状况一无所知。但他这样口无遮拦的说话还是伤害了我,于是我反唇相讥说:“那你是他亲生儿子吗?还是某个女人带给他的养子呢?”
“哈哈。”他笑,“牙尖嘴利的,这点倒是跟他像。”
我不想再理他,把沙漏捡起来,放到我随身带的小包,站起身来下了楼。他很快也跟着我一起下来,不过他也没理我,只是捣鼓他的相机。捣鼓完了,他就自顾自泡了一杯茶,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像模像样地喝起来。其实我也渴了,但他似乎没打算关心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我。是他没在国外学会怎么做一个绅士,还是所谓的摄影师都是这么跩?我对他的印象坏上加坏,所以更加坐立不安。江辛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见我四下张望,江爱笛生说:“你是找老爹吗?他去楼下超市买点小葱,他要露一手,烧鱼给我们吃。”
“我要回学校了。”我抓起我的包,冷冷地说,“麻烦你告诉他,我晚上有课,先走了。”
“那他会失望的。”他走到厨房,拉开冰箱的门给我看,“你看看他做足了准备,儿女同堂,我想他等这一天一定等了很久了。”
有这么恶毒的儿子吗?
“你闭嘴!”我大声喝断他。
“我知道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可是我也没想过要被谁喜欢。”江爱笛生坐回沙发,悠闲地品了一口茶说,“我早听说过我老爹有个私生女,他把你如此张扬地带到我面前,我想你也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他老了,需要安全感,需要他的一切都被承认。我回国的时间也不长,也不想那么残忍,就依了他吧。不过我把话先说好,我这人演技一般,请你多担待,要让老人家欣慰,恐怕还是得靠你们女孩子家。你说对不对?”
我真服了他,在国外待这么多年,居然还能顺畅地讲出这么多一语双关明嘲暗讽的中文句子。
我背起我的包,正要大步走出去,却看到门口正站着的是手里拎着一小袋葱的江辛。隔着一个防盗门的距离,他面无表情,好像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什么也不知晓。我好不容易控制住就要滚滚而下的眼泪,预备不顾一切往外冲,却被打开门的他拦进屋里。
“吃完晚饭我送你回去。”还是那样不容拒绝的语气,门在他身后合上了,我竟然没有勇气去把它拉开。
从前,拉开门,逃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留下一声“砰”作为最严重的警告和叛逆,是我最擅长的本领。可我现在没有施展的余地。
他回过头对我说:“醒醒你跟我来,来厨房里帮帮忙。”
他一定看到了一切,可是他以无招胜有招,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要修炼多久的人,方能达到这样的万事不惊呢?
“我还是第一次在这里做饭吃。”他说,“会煮饭吗?你先把米淘上。”
尽管心里很不舒服,可是看着江爱笛生那一张比我还要不知好歹的黑脸,我又觉得我不应该在这时候离开。吃饭就吃饭呗,最好能把他喝的汤下点泻药,不给他点色彩瞧瞧,他还以为我会任他捏扁搓圆败在一个所谓的“海龟”手上!
那天的晚饭很丰盛。他的手艺还是那么好,吃了数天学校饭菜的我胃口大开。他不停地替我们夹菜,满意地看我们吃。
江爱笛生说:“我妈一直念着你做的红烧肉。”
江辛笑着:“等她回国,我做给她吃。”
“这要看缘分了。”江爱笛生说,“您忘了?您伤她太深,她发誓永远不回。”
“呵呵。”江辛转了话题,“你妈昨天跟我通电话,说你跟一个洋妞好上了?”
“差不多吧。”江爱笛生说。
“洋妞我就是看不惯,要娶就娶个正正经经的中国老婆。”他叹息,想不到他竟然这么传统。
“我妈就比你开明。”江爱笛生说,“她还催我结婚呢。”
江辛不高兴地说:“你妈自己都变洋妞了,当然。”
父子俩短兵相接,话里有话,整场饭局最沉默的是我,一句话也没说。江爱笛生先生偏偏爱惹事,转头问我说:“你母亲大人呢?难道也被逼得远走他国了?”
“笛生!”江辛呵斥他,“住嘴!”
我把碗放下,站起身来,努力微笑着问江爱笛生:“我想知道,如果远走他国和命丧黄泉给你选的话,你会选哪一个?”
江辛看着我,脸色突变。
江爱笛生有些疑惑地盯着我。我知道他在反应我话里的意思。
“江先生。”我说,“如果你认为今天羞辱我可以替你母亲找回点公道的话,我想告诉你,你实在是找错了对象!”
说完,我把面前的碗轻轻一推,冷静地说:“二位慢用,我先走一步!”
没有人追上来。
我却记得他最后的表情。
那是他心碎的表情,也是他自找的心碎。
所以对不起,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对不起。我只想保全我自己,保全我的自尊,白然的自尊,我父亲的自尊。
我希望7月17日,成为一个永远的历史。任何人敢要翻起它,就别怪我对他不客气!
3
十二月的第一个周末,我第二次见到江爱笛生。
那天我正好出了一些小状况,一是得了重感冒,咳嗽流鼻涕难受得要命;二是收到某男生的鲜花。那个男生是设计学院的,除却少有的几次大课我们一个教室之外,平时我跟他见面的机会都很少。他不仅送我花,还给我老土的情书,上面写:莫醒醒同学,你超凡脱俗,让我心之神往,晚上请你吃饭,赏脸请回电XXXX。
我当然不会回电。下午的时候,我把手机关了,把头蒙起来在宿舍里睡大觉,期望能捂出一身汗,让病快些好起来。那天我一反常态做了个美梦。我走入很大的花园,繁花盛开,一朵又一朵,花香迷人极了。天蓝得不可思议,白云一朵一朵地从天上掉下来,掉到我身上,让我全身都觉得痒酥酥的,如此好梦没料到居然被人扰醒,宿舍的门被人敲得震天响。我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发现是隔壁的一个女生。她大声对我说:“莫醒醒,楼下有人找!”
我走出宿舍门,趴到阳台上看下去,居然看到了江爱笛生。他穿着牛仔裤配衬衣短夹克,还围一条围巾,背一个黑色的大包。像刚刚钓完鱼回来。
他怎么来了?讨债还是找骂?
他朝我招手,那姿势和感觉和江辛简直如出一辙。
我回到宿舍,强撑着换了衣服,到楼下的时候他已经候在大门边,对我说:“有空吗?想跟你聊聊。”
我正烧得发晕,绯红着一张脸答他:“继续寻仇?”
“那天的事,很抱歉。”他说,“是我不好,闹了个不欢而散。”
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难道是被江辛逼来的?那天后我跟江辛只通过一个电话。他告诉我往我卡上存了些钱,并说会在北京住一阵子,希望我有空能回家。
我当然没回去过,那是他跟他儿子江爱笛生的家,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是诚心的。”他说,“父亲都跟我谈过了,我了解了一切。”
“好吧。”我说,“你的道歉我接受,没事我就上去了。”
“等等。”他拉住我,“你怎么了?是不是在生病?”
他伸出手自然地握住我的,摊开我的手心,放在他的额头上不到一秒,就惊呼道:“发这么高的烧!”
我把没有知觉的手指从他额头上撤回。可没等我调头走开,他又上前一步把手背放到我额头上,摇摇头说:“起码四十度,必须去医院。”必须?!真是好笑,我自己的身体难道要他负责吗?他未免太操心了,和他爸爸一样。我挣脱他转身往楼上走,他拉住我不放。我们正在拉扯,有人忽然从旁边闯出来,侠士一般大喝一声:“放开她!”
是那个送花的男生!
江爱笛生仍旧拉着我不放,那个男生干脆卷起袖子捏着拳头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哈哈。”江爱笛生一点跟他搏斗的意思都没有,在拳头落在他脸上之前放开了我,拍拍那个男生的肩膀说,“勇士,打架之前请先把病人送去医院。”
“什么?”男生瞪大眼睛看着他很久才如梦初醒地走到我身边说,“莫醒醒,你生病了?!那我们赶紧去医院!”说完,他背对着我,半蹲下去,手还对着我一招一招的,做出一副要背我的样子。
我气得倒退一步,无话可说。在周围经过的女生眼里,一个穿着臃肿的红脸女生,一个半蹲着的男生和另一个抱臂站在一旁的男生,一定是发生了非常值得推敲的故事。
冷风把我本来就沉重的头吹得更加沉重,我实在受不了,转身又要走,没想到江爱笛生也往前一步,于是我一下子撞在他身上,眼冒金星,脚下不由自主一滑。他趁机拉开我说:“看来你不喜欢他,那就由我带你走。”
说着,他出乎我意料地把我一把夹住,搂到他腋下,几乎是押解出了校门。
不得不承认,他的怀抱,在我身体不适的时候,还是有些温暖和妥帖的,而且,还让我有一些不想推开的可耻念头。不过,我最终还是推开了他。他不计较,取下他的围巾对我说:“要不我拉着这头,你拉着那头?我怕你摔倒。”刚刚心情有些平复的我又忽然生气了,甩掉他的围巾一个人大步走在前面。
我一直走到校门外。他追上来,用那条围巾紧紧勒住我,一直把我勒到他面前,恶狠狠地说:“你还往哪里走?还不乖乖跟我去医院?”
刚才的嬉皮风格转瞬即逝,又恢复恶人形象。
我凭什么要乖乖?他以为他解释了我就一定要原谅?他以为他在饭桌上自以为是的刻薄用一句“抱歉”就可以让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除却认“贼”作父别无他选的莫醒醒乖乖?
岂有此理!
仇人的儿子,要你来扮什么古道热肠?
我用我在冷风中几乎睁不开的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了他一眼,然后猛地推开他。他始料未及,往后倒退了好几步,手上的围巾也掉在了地上。
我踩着他一定无比昂贵的围巾,义无反顾地往前方跑去。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觉得头脑无法再驱使双腿,手脚冰凉得没有知觉。我终于停在路边,喘了几口气后,我又不得不继续前进。因为我分明看到,他就在几十米开外,和我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而且他看上去丝毫不累的样子,见我停下,还用手里的围巾对我挥了挥。这个发现让我犹如坠入深海般绝望。
记忆中的某个酷夏时节,阳光蒸发了天地间所有水分,除了疲软的树叶和倔强的我,只剩下身后那个一直坚定跟随的脚步。西落桥边,他终于走到我跟前,用冰红茶触碰我灼热的胳膊。他满头满身的汗,仍然笑着对我说:“一小时四十七分,原来你是运动健将。”我其实一直没法忘记,没法忘记他的微笑和眉眼,像没法忘记他喂我稀饭时轻轻嘱咐着说:“小心烫。”
小心烫,小心烫……
我眼前又恍然浮现起那年南京的冬夜,仿佛周遭又飘起幻觉般的鹅毛大雪。他冲过来,将失去理智的我推出车海。他好像跟我说了句:“醒醒,我把一切都还给你了。”
还给你了,还给你了。
幻觉又来了,无法抵挡。耳畔呼呼风声里依稀传来江辛一声比一声严厉的怒吼。“给我回到车上去!回到车上去!”我摇晃着脑袋,好想把一切与爱恨有关的话语和面容都抹尽、挥散,让我忘了我是谁,让我忘了我来时纷乱的脚步。脑袋终于仿佛岩浆侵入般灼热,视线也晕晕乎乎地发胀,我好想就一头栽在路边的那棵树下面,死死睡过去……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输液。
我的左手臂,被黑色的围巾紧紧缠着,几乎感觉不到冰凉液体的侵入。
头痛已经好了很多,我看了看身边,他不在。输液瓶中的液体已经滴尽。
我自然抬头寻找他的身影,才发觉他正带着护士来。
“醒得很是时候。”在护士帮我拔针时,他微笑着对我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微笑——真正的。输液室里温度高,他自然地把衬衫的纽扣解开几个扣子。我渐渐复苏的嗅觉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香水的味道。
他也喜欢薄荷?我有些惊讶和不敢相信,可又忍不住努力嗅了嗅。这一嗅不要紧,我的鼻涕不知道怎么回事流了出来,我非常尴尬,手还被护士握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立刻发现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深灰色的手帕,轻声对我说:“不要动。”他用自己的手帕替我擦掉了和我的心情一样尴尬的我的鼻涕。
他用深灰色的手帕,是深灰色。
而且,那上面无可救药地有一股比空气中更加浓烈的薄荷味道。
他把手帕一卷,随意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跟我回家。”我仍然沉浸在那股恍惚的薄荷香里,他已经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这样说道,“过完这个周末,我再送你回去。”
在薄荷香气的指引下,我终于跟着江爱笛生回了家。
华灯初上的北京城里,除了喧闹的交通和永远有话说的电台节目主持人,一切都是最静默的。
包括出租车里的我。其实我仍然在回想刚才的暴走,为什么他不追上来直接把我打昏再扛走呢?这样他或许赢得更彻底些。
江爱笛生倒是心情不错,与一样聒噪的司机谈论胡同的历史。
多多少少,我对这样的独处感到有些别扭。所以在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我差一点就夺路而逃了。然而,就在他打开门亮起灯的那一刹那,我看到窗内一根细长仿佛晾衣绳的线上,用夹子夹起的照片。
那是我。
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扬起头,凝视那些照片。
他配合地把日光灯灭了,亮起了暖黄色灯。
他在我的身后抱着臂,笑着用赞叹的口吻说:“这是我回国后第一批力作,哈哈。”
他看上去很自恋,我是从窗户的反光里看到他的表情的。但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回头。
他没有多作停留,而是一边走向厨房一边大声说:“意大利面如何?我会煮得烂烂的,加多多的咖喱,融化你的牙齿。”
我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把那些照片统统摘下来,收好,紧紧地握在手里,然后飞奔到我的阁楼上去。
我仿佛盗窃胜利一般地喘着气,将照片藏在枕头下面,又忍不住把它们拿出来,就着天窗的月光,一张张仔仔细细看过去。照片有的被他做旧处理,有的是黑白,无论哪种光线特效下的我,都有一种说不清的,奇异的美。老实说,虽然他的着装风格古里古怪不成体统,但我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摄影技术。可技术再好,他也是个不礼貌的艺术家,不值得尊敬。这样想着,我又心安理得地把照片塞进床头的小柜子里,整了整衣服,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往楼下走去。
楼梯只走了一半,他就探头出来,说:“你偷了我的照片?”
我不置可否地转过头去,紧抿着嘴唇。他反而快活地笑了,真是一个十足的缺心眼。
我仍然站在台阶上,他已经端出了两盘色泽诱人的面条,几步走到我身边,大方地对我说:“请坐。”
我在台阶上坐下。
江爱笛生在我左后方坐下,把其中一盘面递给我,又分给我一根银叉,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背后披上一件他的大衣。
“满天繁星,不欣赏实在太可惜。”他抬起头,赞叹地说。
那件衣服上有满满的薄荷味道,像一个隐形的圈套,把我牢牢锁在这片和露台相连接的台阶上。
我看向天空,果然,平日鲜见的密密匝匝的星星,大小不一,却都赶在今天,在这个北方工业城市的天空聚集。颗颗明亮,洁白的光芒仿佛来自切割优良的钻石。
很小时就听过传说,一颗星星陨落,一个人便死去。如果传说是现实,不知在这广袤天空里,代表我的那一颗星,在哪个方向?又能闪烁微弱光泽到何时呢?
唯一可确定的是,它的身边一定没有别的星星看护,它正孤独地看着我,正如我在苦苦寻找它。
我又陷入痴想,他不客气地把他的叉子伸进我的盘子里,叉起一块洋葱放进嘴里,闭上眼享受了片刻才睁开眼,用一种无与伦比赞叹的口吻说道:“不愧是江爱笛生做的,实在是太棒了,快尝尝。”
我叉起一块意大利面放进嘴里,味道差强人意,不知道是不是我失去知觉的味蕾在作祟,我远没有他吃得香甜。
倒是他身上,仍然挥之不去的薄荷香水味,让我略有些失神。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没有第一次那么嚣张和讨厌,除了一些痕迹太重的假幽默之外,没有特别叫人厌恶的地方,不过,谁知道这是不是另一场有预谋的暗算,无亲无故无人帮的我还是小心为妙。
“你要多做运动。”他说,“这样才会健康。”
“哦。”我说。
“明天我就去川西采风。”他说,“听说那里的冬天别有风韵。”
“哦。”我继续含糊地回答。
“以前看过一个纪录片,弄得我对川西很向往。”他忽然把头凑近说,“要不你陪我去?”
这是一个和坏天气一样让我措手不及的邀约。不过,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玩笑,哪有第一天邀请别人,第二天就出发的道理?所以,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回避了他饶有兴趣的眼神,只顾舔着手中的叉子,就当没听见。
“你的沙漏呢?”他并不介意我的不礼貌,而是忽然笑着问我。
我下意识地回头张望,又看到那扇通向阁楼的门,心里涌起一股安宁的感觉。
“是你的宝贝吧,能不能告诉我它代表着什么?”他问。
“遗忘。”我下意识地吐出这两个字,忽然反应过来在他面前这么说话显得太过矫情,于是又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我瞎说的。”
真要命,还是闭嘴的好。
不知道是不是很少主动去和别人沟通的缘故,我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不善言辞。
我还在发愣,他却毫不客气地用他的叉子敲敲我手里的盘子说:“吃掉!”
好不相似的父子,我简直被那一模一样的语气吓住了。可这偏偏让我想到和我患着一样绝症的白然,那个竭尽全力把番茄塞进嘴巴里的妇人,那时候如果是江辛陪在她身边,她会不会好起来呢?
爱笛生看着我茫然的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又神游了?你的面冷了,不过,你可以要求我替你再热一下。”
我觉得我就要分不清楚他和他。但不管是谁,他们对我的好都一样地让我痛苦,让我窒息。我没有再吭声,而是飞快地把一盘面吃了个精光。
“咔嚓!”我又听到了熟悉而讨厌的照相机声音。再抬头,他已经跪在最低一节楼梯旁,后背靠着扶手,再次按动了快门。
这次绝对不能原谅他。我丢掉了手中的勺子,冲下楼梯去夺他的相机。让我意外的是,他并没有逃开,而是笑呵呵地看着攥紧拳头的我。
他大方地把相机递给我,鼓励地说:“砸碎它,来。”
“你以为我不敢?”我大喊。
“咔嚓。”这致命的快门,又在我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收回时响起,一片白光闪烁之后,我的双眼几乎盲掉。我震惊加绝望,气馁地跪倒在地板上。
“对不起。”他俯下身子,将照片调到刚才我狼吞虎咽的那一张上面,在我耳边轻轻说,“谁叫我是摄魂师呢。”
我不得不承认,他拍出了我的魂。枣红色灯光下,我皱起的眉头和仿佛在被我虐待的食物,都以鲜明的状态呈现在底片上,被永远定格。
他伸出手轻轻抹掉我嘴边的番茄酱说:“我去洗碗,你去休息。”
那晚我没有回学校,而是睡在小阁楼里。
这个夜晚没有想象中难挨,江爱笛生收拾完厨房之后,把药和开水送到我房门口。敲门声。我起身把门打开一道缝。他问道:“要不要我喂你?”
我吓得赶紧接过来,关上了门,就像关上了我又要迫不及待泛滥的记忆。
喂我吃药的男生,是留在我十七岁章节里最后的省略号,从他为我冲进车海那一刻起,故事就永远不会再有续写。
我要惩罚我自己,惩罚,永远不停息地惩罚我自己。
听着江爱笛生下楼的脚步,我才发现我忘记把大衣还给他,于是我把它挂在我房里的门把手上,淡淡的薄荷味充满了阁楼。
他没再问我要那些照片,仿佛知道我回来就是要拿走这些照片似的。又或者,他根本就是为了把这些照片送给我,也许他那里已经有无数备份了。这让我一下子泄了气,没有丝毫获胜的感觉,而是非常沮丧,甚至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些羞愧。但我终究没有把这些照片再还给他。
天窗果然透出清冷月光,在干净的被子上照出一块小小的光斑,但并不可怕,反而出奇地让我感到安全。如果这直射而下的月光,是通往回忆之门的神秘地带,只要站在原地不动,就能置身过去种种,想要回到何时就能回到何时。那我一定要它带我到八岁之前——西落桥上的蒋蓝把仇恨的口水吐在我身上之前,如果不能回到那时,那绝不踏足时光机器半步。绝不。
我在充斥着薄荷气味的空气里睡了过去。
4
一夜无梦。
醒来的时候看表,赫然是九点一刻。
我疑心是我爸的旧表出了问题,再拿出手机看,居然还是九点一刻。
我的心滚过一阵小小的热流。一定是这种感冒药有助眠作用,否则,我怎么可能拥有如此舒服和安定的睡眠呢?小阁楼里没有梳洗的地方,我只简单地梳了头,穿好衣服下楼,才发现江爱笛生已经走了。
桌上留着一张纸条和一把明晃晃的钥匙。纸条上的话是:有空替我来照看一下这里,记得按时吃药。Yours Edison。
他的中文英文,写得都很漂亮。
我握着那枚钥匙,将其小心地放进了我包的内袋。
我并没有打算常来。
从前连家都不愿意回的我,在这个根本就没有“家”可言的偌大北京城,更不可能妄想去拥有什么家的感觉。那不过是谁谁谁的一厢情愿罢了,虽然,他费尽心机要宠我若亲人。
所以,事实上是,自从江爱笛生走后的一个多月,我都没有去过那个房子。我很忙,我开始仿照许多读服装设计的同学那样,跟网上的一些私人服装作坊联系,问她们是否需要人手,同时接一些家教的活,教小学生画画,还有写作文。做家教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收入也不算高,但是至少可以让我少去碰卡上的那些钱。
并且,这段时间里,学校里开始传出关于我的谣言。那个送花的男生一直在网上查我的消息,掘地三尺,居然查到了天中的论坛,在旧贴子上翻出了一些我的照片。于是,关于我是“拉拉”的消息就这样不胫而走。这样一来,他追不到我并不是他的失败,而是我本人的某种取向有问题。
奇怪的是,我没有愤怒,只是有些许的失望。或许是因为从天中开始,我对各种奇怪的眼光早已习惯,对没有朋友的生活也早已习惯,所以,才会如此安于天命吧。稍许的失望,只在于原本以为在艺术院校里,女生们视野会开阔得多,风言风语没有市场,结果发现并不是这样。流言无论在哪里,都是伤害人最厉害的武器。
稍有空闲的时候,我喜欢到画室里画画,画画不是我的专业,但那间画室让我安宁。厚厚的窗帘一旦拉上,我心里深灰色的秘密就会如同袅袅雾气般被释放出来,让我可以得到暂时安静。偶尔,我也会去校门口那间叫“最初”的画廊看看,那里长年挂着一幅画,叫《一只不会飞的鸟》。我真的很喜欢那幅画,不美的少女,长了鸟的身子,红唇似血,黑发如瀑,用固执的眼神望着夜空。可是店主说这不是真品,所以不卖。不过她告诉我画这幅画的人叫夏吉吉。她在我们学校读过书,而且已经成了一名著名的画家。
我在网上搜索夏吉吉这个名字,果然找到她的很多画。但是关于她个人的介绍几乎为零,真是低调得可以。可我却发疯般地爱上了她的画,到处寻找。我总觉得她的每一幅画都能说到我的心里去。她最擅长水粉淡彩,偶尔画油画。用色时而冷艳奇崛灼人心魄,时而浅淡勾勒近乎虚无。她一定比谁都深谙孤独的力量,所以,才能画出如此脱俗落寞的景物和人。每一帧饱含孤独和坚韧的画,都像剑一样刺穿我的心脏,痛,却也同时让我得到如释重负般的快乐。遗憾的是她只举办过寥寥几次画展,更不接受访谈,连她的画册都找不到,听说它们只在香港出版过。我只能在网上搜到少许资料,可画册扉页上的句子让我差点泪如雨下。
这个天才的女子说:失去一切都不可怕,怕只怕我们抵抗不过回忆。
冬天是真真正正地来了,我从来都没遭遇过如此冷的冬天,老天恨不得冰冻一切,就连闭着嘴巴在室外走久了,嘴唇都会有粘上的危险。每周有两堂家教的课需要穿越半个北京城。每天下午四点放学后我穿上厚厚的大衣从学校出发,等我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我不习惯在学生家里吃饭,于是都是路上随便买点吃的,或者挨到宿舍里给自己泡碗面。
我带着一种近乎于自虐的心情整天忙碌,不许自己觉得自己苦。
寒假快要来临的时候江辛给我打电话,问我何时放假,并说替我安排好机票。我支吾着说学校有一些活动,我可能就不回南京了。谁知道他答我说:“也好,那我们就干脆在北京过年算了。”
他总是这样一厢情愿,把我当成他的家人。可我却一直幻想着,可以有展翅高飞的那一天,离他远远的,从此再不相见。听上去绝情绝意,却也是我对他对自己的一种偿还。在这些无望的日子里,我还是维持着我的微薄的理想,不想轻言放弃。
“我又往你卡上打了钱。”他说,“冬天的衣物,你自己添置一些。我有点忙,估计快过年了才能去北京。”
“不用费心。”我说,“我很好的。”
“醒醒。”他叹息说,“其实你念大学后我一直不习惯。”
“噢,我要上课了。”我说完这句,有些慌乱地把电话给掐了。我就是听不得他在电话里那样跟我说话,像是我的父亲,我如假包换的亲人。我恨自己会心软,忘掉那些仇恨。不,绝不能让他如此遂心,绝不。
其实那天是周四,我一周里最清闲的一天,既没有课也没有家教。我穿上一个冬天都没有换过的蓝色大衣,收拾好东西,准备去画室打发一个下午。我刚走到画室门口就看到那个男生。他站在那里,死死地低着头,像是在等我,又好像不是。
我绕过他想走进去。他却忽然抬起头大声喊住我:“莫醒醒!”
我停下来,看着他。
他脸色很灰,用绝望的声音对我说:“你不要怪我,这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希望能了解你的一切,所以才那么做,却没想到有那么多八卦的人,把事情传得完全走样。你要相信我!”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说完,我往画室里走去。
“真的不是我的初衷。”他拖着哭腔对着我的背影喊道,“我发誓,请你一定要原谅我!莫醒醒,你一定要原谅我!”
我没回头,也没有吱声。
他站在教室门口,一直望着我,也不肯走。
深深的灰色的天空,深深的灰色的学校建筑,深深的灰色的教室连廊,深深的灰色的铅笔素描,深深的灰色的我的毛衣。我低头画画,却管不住自己的心,这个美术教室平时很少有人来,在这么冷的天气,又背光,所以静得出奇。不过我相当喜欢它的静,可以让我专心临摹夏吉吉的画。当我在一张白纸上用力地涂抹色彩的时候,我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我的胸前应该有一块彩色的围巾,如果它在一片深灰中像一团五彩的火焰一样跳跃起来,这个冬天可能就不会那么寒冷了。
我是那么的惧怕冬天,却偏偏选了这么一个北方的城市来读大学,真是蠢到家了。
或者,我可以替自己设计一条围巾?小阁楼上的缝纫机,我好久没用过了,不知道还好不好使呢?
停下这些想象后,我完全沉浸在画里直至日头西沉我才关灯走出画室,天上有细细的雪飘落。我红色的短靴有些漏,雪水冰冷地渗进我的鞋底,绵延不绝的凉意让我禁不住颤抖。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就要拐进女生楼的时候,黑暗里忽然冒出一个身影。我一眼就认出还是那个阴魂不散的男生。他显然喝过酒了,嘴里喷出浓烈的酒味,语无伦次地对我说:“莫醒醒,我喜欢你,就是还是喜欢你。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告诉我,我怎么办呢?”
他的手搭到我肩上来,我尖叫一声推开他。忽然他跪在我面前,全身痉挛似的抖动了一下,居然吐了起来。伴随着一阵古怪的恶臭,他吐出的秽物顿时溅满我的红色短靴。这一下,他仿佛醒了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乱伸出手要替我抹去脚上的污秽。我拼命摇头,往后退让。他却挪动膝盖步步逼近我,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说着:“对不起。”双手却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了我的腿。深深的绝望和恐惧占据了我的心,我忽然想起家乡的那个小巷,少女时代那个无比惊悚的夜晚。污浊而温热的空气和不堪回首的回忆仿佛变作一只强有力的手,将我狠狠一推,我顿时生出力量,奋力抬脚,向他的脸踢去。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一声惨叫,跌倒在肮脏的雪水里。他并不爬起来,只是笑,放声大笑。开始有经过的同学涌上来围观。我从地上捡起我的包,冷静地脱掉我的脏靴子,连往垃圾筒里扔的勇气都没有,就光脚踩着冰凉的雪水,转身,飞快跑进了女生楼的门洞里。
那个晚上,我双脚冰冷,再也没暖过。即使用厚厚的棉被把它们包起来,即使灌了热水袋在上面用力揉搓,即使用一瓶瓶热水去泡,那种冰凉彻骨的感觉都一直伴随我,只要一想起,全身就打一个寒战。宿舍里空无一人,她们都有自己的狂欢。我从包里摸出一根烟来点上,慰藉自己的情绪。当我点燃那支香烟时,打火机的光芒却无形中照亮了那个沙漏。在没有开灯的宿舍,它被红色的火星渲染,闪着颤抖的橘黄色光芒,仿佛一只等待被爱人吹灭的幸福蜡烛,给我奇异的力量。
我掐灭了烟,捏着它,重新躺进了被窝里。
没有一个夜晚,比这个夜晚让我更加想她。那个眼睛大大的、笑起来像个天使一样的女孩。那个用刷子洗刷自己身体的夜晚,她是如此珍视她的纯洁,珍视到连渺小如我的人都恨不得可以保护她。所以,她是幸福的吧。她一定是的吧。只要她的王子可以珍视她的纯洁,守护她的幸福,我丢掉生命都在所不惜,我发誓。
我以为事情会这样过去了,却没想到没过几天,校园里传出新闻,某男生喝多了,提着把刀在校园里要追杀同宿舍的男生,差点把人家的头给砍下来。事情闹得很大,因为见了血,那男生被劝退学。我也被学校找去问话,那次问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招惹上这种鲁莽而肤浅的男生,对一个女生来讲并不是一件骄傲的事,所以你的沉默不能说明你的高贵。”
训导主任极尽刻薄之能事,可惜不能撼动我泪流满面。后来那男生来了,酒醒后的他看得出对此事非常后悔。他只是看了看我,说了句“跟她没任何关系”,就再也没说话了。他的父亲站在他身后,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停地跟老师和领导们弯腰求情,说着好听的话。
我的心忽然就疼起来。如果我可以帮他该多好,可惜我自身难保无能为力。
男生最后还是被开除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收到他叫人转给我的一条短信:我不会放过那些八卦猪!
我可惜他的命运,但这不是我的错,我不会认这个错。
“那个莫醒醒,闷骚型,不能惹。”那天我回宿舍的时候,听到她们这么评价我。
“再说一次!”我把我的包扔到床上,大声对那个东北胖女人说。
她冷冷地看着我,重复道:“闷骚型,咋了?”
我端起桌上一杯不知谁喝的水,直接泼到了她的脸上。她抹了一把脸之后要我道歉,一边嚷嚷着一边来撕扯我的衣服。我个子比她小又比她瘦很多,肉搏当然不是她的对手,很快就被她一下子压到了床上。
我这才见识到学艺术的女生到底哪点厉害。
“听说你喜欢女人。”她恶狠狠地压着我,恶毒地说,“这种感觉你是不是很爽啊?”说罢,她还在我脸上摸了一把。
我挣扎着,从我的口袋里摸到一支圆珠笔,对着她的脖子就戳了下去。她干呕一声放开我,捂着脖子起身,往后退了好几步。
算她好运,那是支有盖的笔,不然,鲜血一定会从她脖子里喷溅出来,让她死得相当的难看。
我们打架的时候,宿舍里还有另两个女生,但她们都没有上来劝阻。喜欢看戏也好,至少我想她们会看懂我的确不能惹,至少不会再有人胆敢来扰乱我的生活。从前的温吞性格,只在人不犯我的前提下,而正是寄人篱下,教会我如何自保求生。
特立独行是我注定的命运,好像夏吉吉画里的那些女子们,看上去低进尘埃里,眉间却有别人无法企及的骄傲。
有什么不好呢?
没什么不好。
5
再见江爱笛生,是放寒假的前一周。
那天天气很好,我的期末设计作品得到系主任的好评。很慈祥的叶教授在给我们上学期总评课时,当着全系众多才子才女的面请我到她办公室喝茶。不是没有窃窃私语,但我受之无愧。
茶是上等的乌龙。叶教授年纪不轻了,却有很好的身材和一双看上去很精致的手。她对我说:“莫醒醒,我看了你的作品,很激动。我个人非常喜欢你的创意,像你这样有灵气的学生不多见。下学期就会有服装大赛,你寒假里好好琢磨琢磨,我等着你给我一个惊喜。”
我点点头。心里不是没有激动的。打心底里,我希望能得到别人的肯定,真挚的肯定总好过冷嘲热讽,才让我在这寂寞的人生中得到些微光明的指引,才有继续前行的勇气。
“我了解了一下你的情况。”她说,“大家好像对你都有些误会,你不必介意。做出成绩的那一天,自然可以笑看天下,你说呢?”
我又点头。
她是那样聪明,一切点到为止。没说我的家世,没谈我父母双亡,没提那些恶俗的断背和拉拉的字眼,更没说到那个退学的男生。临走的时候,她还邀请我有空的时候到她家,她包饺子给我吃。她的手轻轻放到我肩上来的时候,让我想起许琳。这个和我一样,注定一生孤单的女人。还记得我跟着江辛离开的时候,她哭得像个泪人儿,就连我父亲死去的时候,她都没掉过那么多的眼泪。我希望她会明白,我残忍地割离掉和她之间的一切,是希望我们彼此都有一个新的开始。
只是不知道我的新生,到底还要付出多少沉重的代价?
但教授对我的肯定,多少在我多日阴暗的心里打进了一道小小的阳光。刚好那几天本学期的家教都结束了,结到了费用,我破天荒地准备到街上去逛一逛。我那件蓝色的大衣已经很旧,扣子那里都磨掉了颜色,但因为是爸爸替我买的,所以一直没舍得换。我是个典型的不孝女,父亲死后才懂得自己的不懂事给他造成的灾难。他若不是那么操心,兴许可以命长一些。如果他在天之灵看到今天的女儿,他会点头微笑还是失望地摇头?
特别是当他知道,我现在正跟着他的情敌生活,且这个情敌,仿佛隐形,却强大到他一辈子都没发觉,让他家破人亡,他到底会作何感想?
哦,爸爸,给我指示,我该怎么做?我不是没有想过,一把火,烧掉他的家,烧掉一切;我不是没有想过,给他最恶毒的诅咒,让他下世也不得安生。可是爸爸,我却接受了他的恩赐,你是会怪我,还是会支持我呢?我该如何,才能得知你的心?
就在这喋喋不休的自责和自问自答里,我绕到一家大型超市,在一楼的布料柜前停下了脚步。我想起被放在江辛家阁楼上的我的小缝纫机,忽然想给自己做一件大衣,还是蓝色的,在这个无人依靠的冬天里,自己心疼一下自己。
我迅速买好一切需要的东西,坐公车到了那个小区。上了楼,掏出钥匙的时间,我有片刻的犹豫。我讨厌我自己来都来了,却还如此的腻腻歪歪,所以还是下定决心扭开了门。
房间里很干净,窗户开着。我看不出江爱笛生是否回来过,当然他要回来也不需向我汇报。我抱着那一堆东西上了我的小阁楼。我把那块蓝色的呢子布摊到地板上的时候,又一次不可控制地想起了她和他。我最好最花心思的两件作品是给他们的,一条裙子,一个领结,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他们藏到抽屉里找不到的角落了呢?不,我知道他们不会。我想他们一定也会小心翼翼地收好,收在一个连他们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这样最好。
我真的很谢谢他们,不会提起我,这个总是闯祸,不能带给他们任何幸运的扫帚星朋友。既然他说,把一切都还给我了,相忘江湖,一定是最好的选择吧。
这样想来,那些不甘和痛楚,仿佛被今天的阳光扫去了一半的阴霾,也变得没那么沉重难当了。
那天我一直忙到六点多,从设计到裁剪,对我来说还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我开着我的IPOD,一边听着歌一边忙碌着,想象一件完美的大衣将出自自己的手里,有些说不出的小愉快。小阁楼的光慢慢地褪下去,我开着灯又干了一会儿,眼睛变得有些生疼。我揉了揉眼睛和酸疼的胳膊,发现自己有些饿,还有些渴。我下了楼,从阳台绕到客厅,准备给自己倒杯水喝。饮水机里没有热水,就在我灌水准备烧的时候却好像听到某个房间里传来什么声音,难道是谁回来了?我把手里的水壶轻轻放到地上,慢慢地走到客厅里,只发现有一间房间的门是关着的。我努力地回忆,我进来的时候它到底是开着还是关着?
还是,进来了小偷?
我有些紧张,大着胆子走近,侧耳听。我发誓在里面听到了声音。可是那声音若有若无,好像是谁在笑。我脑子拼命地转,如果是小偷,我该怎么办?搏斗几乎是不可能,报警呢,谁可以告诉我电话在哪里,我的手机在哪里?
我慌乱地绕过客厅,准备先跑上小阁楼把门关起来再说。我真的是太慌了,脚碰到了茶几腿,袖子顺便把茶几上的一套茶具稀里哗啦地扫到了地上。我想伸手去接,但一个也没接得住。茶杯一个一个地往地下滚,只听得一声声出奇清脆的连环响之后,卧室的门被“哗”地一下打开了,接着,我看到江爱笛声拉开了门。他的眼睛瞪得老大:“醒醒,你什么时候来的?”
哦,那一瞬间,我真希望我的眼睛是瞎的。
因为那个江先生除了用一块毛巾裹住他的重要部位之外,其他地方均一览无余。而且,更更重要的是,就在我准备把我的眼珠子挖出来扔掉的时候,忽然又从他的身后冒出一个和他有着同样造型的美女,正在大声地惊呼道:“哦,Edison,这,这是谁?”
与其说“对不起”三个字还没说出口,不如说我压根儿不知道这句道歉合适不合适,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了。可怜我绯红的脸和快要爆炸的脑袋。我一边用手试自己额头的体温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完那些碎杯子,用飞快的速度跑上了我的小阁楼,反锁上了门。
我想我认得那个女人,就是在机场跟他拥抱的那个。
我看着被我扔在地上的IPOD,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他们进门的时候我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可是,纵然是这样,难道他江爱笛生同志没有发现我就放在门口那双女鞋吗?还是他认为它一直就在那里?
真是荒唐。
我捂住脸坐在床边,心绪还没安定下来呢,楼梯那里就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我很快就听到了他敲门的声音:“醒醒,开门呐。”
我冷静了半天,这才走过去,看着自己的脚尖,把门拉开了。他不说话,我只好抬头看他。他对我露出非常灿烂的笑容,耸耸肩说了四个自我解嘲的字:“少儿不宜。”
我的脸就红得彻底无可救药了。
“我昨天刚回来,正准备过两天去学校找你呢。”他好像完全忘了刚才的事,朝我招招手说,“来来来,看看我这次去拍的好片,真是太兴奋了。”
海归就是海归,我不服也不行。
但既然人家都这么落落大方,我扭扭捏捏地像什么样。我弯下腰准备和他一起下楼的时候他却一转身发现了我一地的布料,惊讶地问我:“你在干吗?”
“不许看。”我推他下去。
“你在做衣服?”他说,“让我瞧一瞧嘛。”
“不。”我硬把他推下去,把门顺手给关上了。
“你不该看的都看到了,我该看的还不让我看。”他像说绕口令,我听懂后,唯一的冲动就是将他从楼梯上一把推下去!
我和他一起来到客厅,并不见刚才的那个女子。见我四下张望,他主动交代说:“已经走了。”
“对不起。”我说,“我真不是有意的。”
“别告诉我爸。”他用恳求的语气说,“我今晚喝了点酒,所以……”
原来他也怕江辛?这倒是我没有看出来的。我怎么一直都觉得,是江辛怕他呢?
“谢谢你。”他忽然很正经地对我说。我吓了一跳,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谢我。直到他及时补上一句,“若不是你,我今晚就失身了,哈哈。”
玩笑!还是限制级的!
可是,能不能停止这个话题?
“对了,给你看照片。”他走进刚才那间小屋子,从里面拿出他的手提电脑,一面打开一面对我说,“川西真的是太美了,我最起码还要再去两次才算够,来来来,来看看。”
我完全被画面上的景物震撼了。
秀美和壮丽并存,神话般的川西,我一直以为是神话。现在看到,才觉得果然名不虚传。
威严的横断山脉,像养育着火种一般,把那些纸盒般破旧的小房子珍视地放在自己的脉搏间,好似把自然的生命托付给了她生养的村民。
我情不自禁地按了下一幅。传说中的若尔盖草原,没有夏天那样肥美的水草,可深深浅浅的沼泽和稀疏的草垛,却仿佛一张瑰丽的藏宝图一样吸引人的眼球。
就在我完全被那些照片吸引的时候,他却忽然问我:“对了,你是不是有个好朋友,叫米砂?”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差点把他的手提电脑掉到地上去。
“怎么了?”他说,“难道你不认得?”
“你认识米砂?”我问他。
“不认识。”他说。
“那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你不骂我我就告诉你。”他像个孩子一样提要求。
我屏住呼吸,听他的答案。
“是这样。”他说,“还记得我上次替你拍的那组沙漏的照片吗?因为太喜欢,我把它传到了POCO网站我的个人空间里,谁知道喜欢的人很多,谁知道它就上了首页推荐。然后,我在川西的时候,就有一个人加了我的QQ,问这组照片的情况。她跟我说,她是你的好朋友,她叫米砂。”
“她还说了什么?”
“她还说……”江爱笛生摸了摸后脑勺,“她没说什么,只是传了一首歌给你,要你听一听。”
说完,江爱笛生接过我手里的电脑,找到那首MP3。熟悉的旋律响起来,我就听到了米砂那久远而动人的歌声:“送给你的白色沙漏,是一个关于成长的礼物,如果能给你爱和感动,我是多么的幸福,我有过很多的朋友,没有谁像你一样的懂我,是你给我最倔强的勇气,青春才开出绚烂的花朵……”
我听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我的情绪。我想奔回我的小阁楼,把自己藏起来,可是我只是跑到阳台上,就全身没有了力气。我蹲下,抱着冰冷的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的歌声还在远远地追过来。“沙漏的爱,反反复复,像一首不知疲倦的歌,哼唱着你,美丽的名字,和我们不为人知的痛……”
我想起了她穿着缀有紫色花朵的裙子站在舞台中央,闪亮的大眼睛一直看向我的方向;想起了他的钢琴声,颗颗音符仿佛流动的水珠,润泽了她的嗓音。
他为她伴奏,而我是听众。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这一曲离别的挽歌,是为送别我而被唱起。
江爱笛生走到我身后。他也蹲了下来,轻声对我说:“醒醒,关于那个沙漏的故事,能不能讲给我听一听呢?”
6
那天晚上,江爱笛生在我的小阁楼里待了一夜。
我做我未完成的衣服,江爱笛生喝很浓的茶。我们一直在说话,我说得多,他听得多。我从白然出事的那一年一直讲到父亲去世的那一天,从我的病讲到他父亲的芳香疗法,从西落桥讲到天中,从阿布讲到蒋蓝,从蒋蓝讲到米砂,从米砂讲到路理,从夏吉吉的画讲到我的服装设计……两年过去了,我这两年所说的话全部加起来似乎都没有这个晚上那么多。我一面做衣服一面讲,直到小阁楼上渐渐渗进微光,外面响起汽车的马达声,而我手里的蓝色大衣已经初见雏形。
我把它拎起来,展示给他看。问他:“行吗?”
他从地板上站起来,活动活动四肢,忽然问我:“你是不是很恨我爸爸?”
我迟疑了一下,答:“是。”
“其实那天在机场,我就看出来了。”江爱笛生说,“好的摄影师,一定要看到人的灵魂里去。”
又来他摄魂的那一套了,我才不信他。
“不过,”他说,“其实我比你更恨他。”
说实话我很惊讶,但我不能判定他是不是在撒谎。他朝我眨眨眼说:“今晚都是你在说,换个时间,我也给你讲讲我的故事!”说完,他走上前,把我手里的衣服放到床上说,“你困不困?不困的话我请你吃早饭。”
又是意大利面条?我可没食欲。
“我们去永和豆浆。”他说,“从小区出门左拐,只需要走一刻钟,你意下如何?”
“除非我请客。”我说。
我已经很久找不到这样的一个听众,所以无论如何我也应该请他的。我本以为他一定会拒绝,或者跟我提什么AA制,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手放胸前,弯下腰,爽快地说:“不胜荣幸!”
北京六点的清晨,有种无法形容的味道。阳光穿破云层以前,整个城市都仿若笼罩在雾里。兴许是一夜没睡的原因吧,这种似雾似梦的感觉显得更加真实。小区门口的人行道有点窄,慢车道上疾驰的摩托车扬起一片灰尘。江爱笛生伸出手,把我往里面轻轻一拉,用责备的语气说:“小心些。”
他真不愧是江辛的儿子,连说话的声音都这么像。
“告诉你一件事。”他说,“其实我见过你母亲!”
我惊讶地转头看他。
“她很美,皮肤很白,穿军装,扎两个粗粗的辫子,是不是?”
我停下脚步。“真的,你真的见过她?”
“哈哈。”他笑,“那一年我十二岁,我父亲带着我,请她吃饭。我穿的是皮鞋,在饭桌下悄悄地用力地踢她,踢了好多下。她一定疼极了,不过她没有告我的状。”
我相信。虽然只是那短短的几封信,我已经完全明白,白然为了江辛,真的什么都可以忍。
江爱笛生说:“我爸是真爱她,当着我的面,给她夹菜,把汤替她盛好。他对我妈,从没有那么耐心过。”
“那又怎么样呢,她最终还是被抛弃的命运。”我说。
“你真这么想吗?”他问我。
“难道不是吗?”我说,“他不要她,她心如死灰,所以才那么奋不顾身地丢弃自己的生命。难道不是吗?”
“醒醒。”江爱笛生也站定了。他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很清楚地对我说,“没有和我爸爸的事,你妈妈一定也会救人。我爸那天跟我说,就在她死前十分钟,他还跟她打过电话,答应她慢慢来,不逼她。所以,事情一定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你妈妈是英雄,你不应该怀疑她,这对她不公平!”
我扭身飞速地往前走。他在我身后喊:“我说的是事实,你为什么要怕听?”
我走得越来越快。他终于还是快步地追上来,拉住我的胳膊说:“除了逃跑,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别的本事?”
我挥手就想给他一耳光,他却一把捏住我的胳膊,把我的暴力倾向无情地扼杀在摇篮里。
他微笑着,看着挣扎无用的我,说了一句更让我崩溃的话。“喝完热豆浆,我们回家打架,OK?”
他是如此自然,把那里称作“家”,就像他是如此自然,妄图用几句话改写历史,恢复白然在我心中的名誉。
可是万一,他是正确的呢?万一,江辛没撒谎呢?
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到底该如何在这些爱恨交织的情感里浮浮沉沉找到真正的出口?
他依然紧紧地握着我的胳膊。我的手不能动弹。我很想伸出脚狠狠地踢他一下,像当年他狠狠地踢白然,可是,面对他的微笑,我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走啊。”他却猝然放开我说,“再不吃我就要饿得晕过去了。”
永和豆浆,一碗热豆浆,一碗牛肉面。我付了账,他并没跟我争。我匆匆地吃完饭跟他告别,告诉他我要回学校准备考试。他拦了辆的士,先送我去学校,再从我学校折道回家。不知道为何他没坐前排,而是跟我一起挤在后座。我又闻到那清新的薄荷香味,一夜未睡的我忽然觉得倦意排山倒海,稍不注意就要沉沉睡去。
之后的一周是考试周,我一面对付考试,一面已经安排好我的旅行。我的钱不多,不能走太远。在网上查询了半天,我决定去北京附近的南戴河独自过完我的春节。夏吉吉油画中的海,几度美到让我窒息。她不用传统的湖蓝色去描绘它,而用大面积的深绿和琥珀色,油彩厚重得近乎斑驳,反而使整幅画面显得更加震荡艳丽,让人恨不得全身心扑入,将其中秘密探个彻底。让你感觉如果不去一次海边,就会终身抱憾。
唯一的问题是:我该如何告诉江辛我的这个决定。学校组织?朋友邀约?什么样的理由才能成为我不在他家里过春节的完美借口?
还记得去年的春节,是我和江辛两个人过的。偌大的一个家,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一面埋头苦读一面想,不知道这么多年的春节,他到底是如何过的?如果没有我,他会不会就是一个人?大年初一的时候许琳打过一个电话给他,大约是想要到家里来串门,被他很干脆地拒绝。之后他并没有跟我解释,他答应我让我跟过去决裂,我才答应跟着他走,这是属于我们二人的承诺,虽然奇怪,却也顺理成章。
那晚,我们两个人吃饺子,看春节联欢晚会。他说的话是平时的好几倍多,看小品时也笑得格外大声,电话线早被他拔掉了,他的手机也没有响。其实他和我一样,害怕触及我那些一碰就会泛滥的孤独和忧伤,可是他越是弥补和假装,越显得他在刻意逃避冷清。
还好我并没空去体验那种孤独,那个春节我一直在苦读,大年初一就开始补习,整个高中,我都没这么拼命地学习过。我当时唯一的理想就是考上大学,离开他,离得越远越好。他很传统,也有些迷信,特意挂在我房门前的红灯笼亮了整整十五天。他给的压岁钱够我买好几套衣恋的大衣。但这仍然是一个不成体统、寄人篱下的春节。
我和仇人欢聚一堂——多么荒诞可笑。这样的荒唐,今年无论如何再也不能重复了。因为他真正的家人已经回来了——就让真正的家人欢聚一堂,让没有家的人,独自去流浪。
而且,我发现自己也不想面对江爱笛生。特别是在一个荒唐的梦之后,在那个梦里,江爱笛生的扮相和我那次在家里撞见他时一模一样。但是,他的身后没有别的女人。他径直走到我面前,用力搂住我。他的唇放在我耳边,没有说话。醒来后,我的耳朵烧了差不多有一整天。我刮了窗台上没化掉的雪,包在手帕里,反复冰它,依然无效。
我要忽略掉这个人,一定要。
让我措手不及的是,放假那天,江爱笛生居然来接我。
因为不用像别的同学一样赶长途车,所以我基本上没有收拾东西,宿舍里很乱,过期服装杂志堆成了小山,还有断头的铅笔和用过的素描课作业纸,和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揪出来的陈旧丝袜。江爱笛生敲门的时候,我们宿舍的女生都在。他穿了一件脖子里一圈鹅黄色的紫V领T恤搭配一件中长墨绿色大衣,不知道是哪门子的潮流。就在女生们猜测着他到底是来找谁的时候,他径直走到了我的身边。
“醒醒。”他说,“我来接你。”
东北胖妞拖着她的箱子经过我面前狭小的过道,她故意用肩膀用力地撞我。我躲闪不及,差一点就没站稳,腰撞到外桌子角,痛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可是她像没看见,若无其事地拖着箱子继续往前走。
“喂!你等等!”江爱笛生拍拍她的背。
东北胖妞回头一笑。“有事?”
江爱笛生严肃地说:“你撞了她,应该跟她道歉。”
“是吗?”东北胖妞牙尖嘴利地说,“你随便进入女生宿舍,是不是也该道个歉呢?”
“好,我先说对不起,现在轮到你。”江爱笛生面无表情地道歉,仍然不打算放过她。我拉回江爱笛生,这种人的道歉,我还不稀罕。
胖妞“哼”一声,终于拉着箱子扬长而去。
“素质问题,还是情敌?”他回转头来对我说话时已经换了种调侃的表情。我紧闭着嘴不说话,他又说,“我看你以后不要住校了,就住家里算了,反正也离得不远。”
他是真不知道,我早就历经沙场,和天中的妖蛾子们比起来,东北胖妞只是实习级别。我连蒋蓝的行李都敢往外摔,更何况她?我只是懒得跟她较量而已。不然她的脖子就要随时给我小心点。
我承认我也变得恶毒。但如果不这样,我该如何自保呢?
“就这么点行李吗?”他看着我手里的包说,“我爸非让我来,我还差点租个车。”
这对父子真夸张。
一只小包,一台电脑,是我全部的家当,他把它们都拿在手里,不让我碰。我跟他默默地往校外走去,一面走一面思考着如何告诉他我要去海边的事。我们坐上出租车,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先说话了。“醒醒,我有一个惊喜想要给你。”
“什么?”我说。
“有个大礼物,在家里。”他神秘地说,“你猜是什么?”
我把头扭到窗外。“懒得猜。”
他也不说话了。但事实上,一路上我都在猜,会是什么?除了阿布的风筝和纸飞机,我好像从来都没能收到过男生的礼物,更不能揣测一个男生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惊喜。或许,是一个大大的恶作剧也说不定。海归的人都不爱按牌理出牌。为防止进门就兜头丢过来的一个大蛋糕或者别的什么长毛怪物的刺激,我还是小心为好。
反正我不抱有任何期望,所以也绝不会有任何失望可言。
不过我已经暗下决心,如果是昂贵的礼物,我绝不会接受的。
我们下了车,走进小区,电梯上了17十七层。他一直没说话,只是保持神秘的微笑。就要扭开门把的时候他问我:“真的不猜了?给你三次机会,猜中有奖。”
“礼物?”我向他确认。
“是啊。”他说。
“好吧。”我说,“夏吉吉的画册?”他知道我喜欢夏吉吉的画,那晚聊天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提到过。
他摇摇头。
“新大衣?”他看过我做的大衣,觉得样式尚可,但布料不精致,所以整体效果不算太好。
他再摇头,叹息说:“想象力普通。”
我泄气了。“不猜了!”
他却得意地扭开门,大声喊着:“大变活人!”
他在跟谁说话?我伸长脖子往里张望……
是她!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却不得不相信——她的短发留长了,围着一条粉蓝色的围巾,端坐在餐桌前,只是那微笑,还是那样一如当年,丝毫未变。
我站在原地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向前还是该退后,不知道该哭泣还是该微笑,不知道该沉默还是大声喊出她的名字。
因为这个人她不是别人,她是,我的米砂。
7
我的米砂,就这样从天而降般地出现在我面前。
她不再是短头发的她,而是留了一头有些微卷的长发。
我很想知道此时在她眼里的我,是不是也和从前完全不一样?
“醒醒,你回来啦,我正在给你做好吃的呢!”她背对我穿上围裙,用一根松松的皮筋把头发束得高高的,脖子后的皮肤仍然光滑如初。她仍然那么干练活泼,阳光好像都变成了她的附属。
她连愣一下的时间都没有等,更不要提震惊或尴尬,就好像这些年只是几天之间,她不过是放了一个短短的假,又回到我的身边。
唯有她那头又蓄起的微微卷曲的长发,提醒我她也已经从十七岁玻璃般的时光里抽离出来好一段日子了。
我暗暗地想,不知道我在她的眼里,是不是也跟从前一点都不一样了呢?
江爱笛生看上去比我兴奋许多倍。他拍手说:“哈哈,要不要厨艺PK?我的意大利面一流哦。”
米砂不客气地说:“醒醒喜欢吃中餐。”
“那我乐得轻松!”江爱笛生说完,拍拍手,心安理得地坐到沙发上,看起他的电视来。电视上在唱京剧,他居然跟着哼,完全不着调,像个十足的老头子。
我自己一直无法替自己的脸找到一个合适的表情。
于是只能就着角落里的椅子坐下,隔着一扇玻璃门看米砂在这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厨房里欢快地忙碌。还忽然想起高二那年的暑假,我跟她在麦当劳重逢后,她带我去她的家。她学了整整一个暑假的烹饪,只为看到我吃得下她为我做的食物。
我还记得她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含着泪看着我,冲着我大声喊:“他居然没有治好你,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不争气!”
她口中的“他”,是她自己的王子。是的,她把王子都借给了我,我却还不知道争气。
我不愿回忆起任何一次发病的经历,因为每一次回忆,都仿佛重新考验一次我的心脏和曾被蹂躏得遍体鳞伤的胃。但唯独那一次例外,因为有她一直紧握我的手,让我第一次直视自己的丑陋的病态,第一次试着撕开百转千回的伪装,学会勇敢去面对。我以为,只要永远握着那只不会丢下我的手,有那个一直提醒我Please Be Brave(请勇敢)的沙漏,有她和他一直温暖支持的目光,我总有一天会站起来,拥有一颗平凡却光明的心,可以像她一样。
我还记得我和她哭泣着拥抱跪倒在沙发前,那一次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我以为年少的梦,是一朵永不凋零的花。我以为我们对彼此的爱会支撑着彼此走过一切。可是,这些全都是以为,连同那些玻璃般透明纯粹的岁月一起,在她的王子为了我冲进车海的时候被统统碾成碎屑,灰飞烟灭。
米砂,我亲爱的,我赔不起你,只能负罪潜逃。
我永远地消失,才是你们幸福的唯一指盼,不是吗?
所以,你还来干什么呢?你还找我干什么呢?我真的好恨你,恨你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恨你依旧毫不介意甚至单纯如初的眼神。我该如何告诉你,我选择和我的仇人生活在一起就是为了在惩罚他的同时更加狠狠地惩罚我自己。我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善良纯净的我。我的心里正默默种着复仇的肮脏种子,为了讨生活而苦苦营役。
我活该,不值得同情。我不配做你的好朋友,再也不配!
我更恨那个自作多情自以为是的江爱笛生。他以为他是救世主还是我心里的虫子?他又有什么资格把我的消息告诉米砂呢?
最好笑,是他把错误当成了礼物,把我苦心逃避的过往重新扯回到眼前。
所以,上帝,请给我一张遗忘的面具,让我可以忘记我来时走过多少迷途和那些在半途伸过来的温暖双手,让我可以和我的米砂,仿佛陌路。
当那盘澄黄色的土豆饼再次放在我面前时,我终于说服自己心里回忆的小恶魔,没有让氤氲的热气得逞,而是把凳子挪开了一点点。
米砂从厨房里走出来,摘下了围裙,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她伸懒腰的样子,还和从前一样,闭着眼睛好像在静静等待什么好消息,鼻子仿佛一个晒软的小橘子那样,有浅浅的皱纹。
“尝尝哦。”米砂说,“还有别的菜!”
“还好,不是太饿。”我笑着把那盘土豆饼往前推了又推。
江爱笛生把电视关了,凑过来闻闻香,赞叹说:“哇塞,真是香。米砂,你的手艺比我棒,我认输。”
那语气,好像他和米砂,已经是多年认识的好朋友一般。
他就非要这么好客不可吗?这里有他什么事?我看他除了知道瞎积极,就再没什么别的招可使了。
米砂把那盘土豆饼端起来,好像从前那样轻快地走过来,蹲在我身边,把盘子托得高高的。那有着雏菊和茉莉花糅合芳香的女孩,属于她的气味没有改变,属于她的眼神也没有变。现在,她仍然侧着头,耐心地对我笑,恍惚变回那个下午刚刚和我抱头痛哭还未曾来得及抹去泪水的她。
她把盘子一直举到我面前,抓起我面前的筷子说:“醒醒,来,快先尝尝这个,看我的手艺进步没有?这是土豆饼,你还记得吗?高二的时候,你去我家……”
“米砂……”我心里一抖,随即把眼神移到别处打断她,“对不起。”
“哦。”米砂愣了一下,站起身来,她看了看我,微笑着说,“哦哦,对啊,没关系没关系。过去的不要说啦,那我们说说现在,醒醒,你身上的大衣是你自己做的吧,什么时候有空,替我也做一件吧。”
我狠狠地盯了间谍江一眼。他正接过米砂手里的土豆饼,好像完全不关心我和米砂在说什么。
“哦。”我从喉咙里挤出小小的声音来应。
天地良心,我真的不是要对米砂冷漠,这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说什么好像都不对。我们已经离开太久,我逼自己忘掉她太久。于是当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心就像夏吉吉画里的海,涌动起一股又一股的暗流,这些汹涌的暗流偷掉我的言语,逼退我的勇气,锁住我的心,也锁住了我的嘴唇。
就在这稍显怪异的气氛里,江爱笛生看看米砂,再看看我,冒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你们俩的样儿,还真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
说完,他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定觉得自己很幽默。可是我和米砂谁都没有笑。哦不对,米砂一直是微笑着的,好像心里一直放着一桩美事,不舍得与任何人分享一样。米砂放了筷子,依然微笑地看着我说:“我去把汤端出来,应该好了。”
看着米砂起身,我也离开餐桌,慌乱地从我的包里摸出烟放在唇间,想抽一根。但关键时候打火机却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怎么都打不开。江爱笛生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打火机谄媚地要替我点燃它。米砂正好端着汤出来。她飞快地把汤往桌上一放,上前一步,从江爱笛生的手里夺下了那个火机。我以为她要替我点,谁知道,她却伸出另一只手,把我的烟从嘴里轻巧地拿了下来。
“醒醒,来,先喝汤。”她还是那种招牌式要了命的微笑。
我迅速拿出另外一支烟,叼在嘴里。
“我叫你别抽了。”她对我的行为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又从我唇上拿下了我的烟,温和地劝说我,“来嘛,试试,贵妃枸杞汤哦,最养颜的汤,我的绝活。”
“把烟还我。”我命令她。
“不。”她倔强地微笑着,依然是那么温和的语气,“我不许你抽烟。”
江爱笛生没有说话,他一定对我和她都充满了好奇,所以,他一直睁着眼睛好奇地充满兴趣地看着我和米砂。可我却再也不能忍耐了。她到底要我怎么样呢?她为什么不对我发火,为什么不骂我?她为什么还是那样充满耐心,不厌其烦,好像一个上紧发条的老式闹钟一样,即使被人摔到地上锁进衣橱甚至丢进垃圾桶里,还是要继续叫嚣下去,哪怕只剩下一颗破碎的机芯,还是不能忘记自己的任务是叫醒她的拥有者?可是难道她不知道,我根本不值得她如此,她又何必千里迢迢来蹚莫醒醒这趟浑水呢?她何必管我死活呢!
我如果再不逃开,我怕自己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掐牢米砂的脖子质问。于是我背起包,飞快地转身,跑过阳台,跑上了我的小阁楼。
我把门锁了起来,像以前每次,我心里的恶魔逼我自己发狂的时候那样。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米砂敲门的声音。
“开门好吗?”她说。
我坐在那里没动。
“能听见我说话吗?”米砂说,“要是能,我就不进去了,我们隔着一扇门说话,也挺好的啊。”
我当然能听到她说话,我甚至巴不得能听得更清晰一些,但是我没有吱声。通过侧耳聆听,我感觉她在外面的台阶上坐下了,我悄悄走到门前,蹲下身侧耳听。我心里的两个我终于开始拼命地挣扎。我回望了一眼天窗,阳光那么淡,淡到好像在散发它最后一丝光辉似的,大风在天窗的边缘徘徊,发出“咝咝”的声音,像刚刚从沙漠肆虐归来。哦,米砂,你千万不要冻到。噢,米砂,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呢?莫醒醒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你赶紧走吧,永远都不要再理她。走吧,离开吧,这是你唯一该做的,唯一。
我慢慢退回了床沿,从包里拿出了我的沙漏,紧紧握在了手里。
“你不让我进去也没有关系啊。”米砂说,“其实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参观过你的阁楼了,江伯伯对你好,我也很开心的。你知道吗醒醒?你不在的这些日子,真的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我一直想啊,哪一天有机会,我一定要跟你说上三天三夜呢。不过不能说那么久也没有关系,我只说一些就好。你知道吗,我那天又去了天中,那里一点儿都没有变,不过好像都没有人认得我了,也没有人指着我说我就是那个拉拉了,嘿嘿。对了,米砾那个臭小子变了好多哦,他现在有责任心了,还有了女朋友,那个女孩你也认得的,是你初中时的同学,叫什么蒙胖胖的。可是蒙胖胖现在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胖了,真的很漂亮的。米砾跟她在一起以后,变得有责任心多了。对了,还有路理。你知道吗?路理也有女朋友了哦。现在的男孩子,都不甘寂寞,讨厌得很呢……”
她终于提到他了!可是什么什么,什么叫有女朋友了?我屏住呼吸听她继续说下去。
“不过我觉得路理的女朋友不够漂亮。像他那样的,那么帅,那么有前途,一定要找个够漂亮的才行,如果没有你漂亮,就要有我漂亮;如果没有我漂亮,至少也要有蒋蓝漂亮吧;可是他的女朋友真的很普通,所以我就有一点点失望呢。醒醒,你在不在听啊?”
他竟然没跟她好?!他竟然敢有新的女朋友?!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拼命流拼命流,连用袖子擦都来不及。我紧紧揪着手里的沙漏,恨不得可以一下子捏碎它。我该怎么办呢?我跪下来,顺着光滑的地板,用膝盖一直滑到门边,手都握住了门把,可是心里的另一个我又占了上风:不不不不,她这么了解我,她一定是知道我心里怎么想,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吧。米砂,你这么美好,这么漂亮,这么善良,谁要是不要你,那他不是超级大笨蛋加混蛋大猪头吗?
路理不是那样的人,我清楚。于是,我用力擦了擦脸,对准一丝丝冷风钻进来的门缝,硬着心肠,对一直坐在门外的米砂说:“你走吧。请原谅我,我真的不想再想起那些过去了。”
她好像没听见,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一次,真的要好好谢谢江爱笛生先生,要不是他的照片,醒醒,我可能就会一直找不到你了。你一定知道一个你最亲近的人忽然被丢进茫茫人海的感觉吧。我知道你知道的,对不对?我就是那样丢失了我的么么。所以,其实,我真的好恨你啊,恨你那么狠心那么绝情。你说走就走,连路理躺在医院里你都没去看一眼,不过,好在他没事……可是,当我看到那张照片,你拿着那个沙漏时的表情,当我终于找到你的时候,我就一点儿也不恨你了。真的,你隔着一扇门跟我说话我也不恨你了。因为我真的没想到我还可以看到你,再给你做土豆饼,还可以把这些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你,还可以看到你活得这么好。这样我就开心了。真的,我就好开心了。”
哦,老天,我的眼泪,我该如何拯救我的眼泪?
米砂,求求你,别说了,好不好?我求求你。
我心里的祈祷好像透过这扇薄薄的门,传递给了她。过了好几秒钟,她终于恢复了轻快的语气,轻快地说:“醒醒,再见哦,我要走了。你要记得,不许抽烟,要乖。”
说完这句话,我听到了下楼的脚步声。
哦不,米砂,不要走。当我流着泪,轻轻地,像个小偷一样地拉开门把的时候,只看到她从阳台的转角处消失的背影。
我再也不能控制我自己,握着沙漏冲下了楼梯。
幸好,我还来得及。
在江爱笛生惊讶的眼光中,我终于和我的米砂紧紧拥抱在一起。我逃避了那么多年,也等待了那么多年,我唯一的好友,我们差一点永远失散。
我腾出手来,用带着我体温的沙漏去温暖她冻得发紫的脸颊。她还是那样,带着永远不会老去的微笑,大眼睛里盛满了柔和的光泽和爱。
我问她:“你要去哪里?”
她轻轻地说:“加拿大。今晚的飞机。”
8
米砂的航班是晚上九点。算上她赶去机场的时间,我和她,最多还有短短的十分钟来道别。我望了一眼墙上的壁钟,从未觉得时间如此珍贵,希望这每一分钟都可以换成一年,甚至十年,一百年。
“我们办了全家移民,本来在这之前,我一直在犹豫,是一个人留在国内,还是跟他们一块走。终于还是下了决心。”米砂的微笑还是那样动人,“走前能看到你,醒醒,我真的很开心。”
“对不……”
我话没说完,她已经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继续说下去。她的手像一副冰凉的口罩,能罩住我的言语却罩不住我愧疚的心。想起我刚才对她的态度,我简直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记才好。
“我知道的,醒醒。”她说,“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比谁都明白你。”
“那你和他……”
米砂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说:“我想,总可以释怀的吧。”
也好!如果他连米砂这么美好的女孩都放弃,如果他连她对他的爱和付出都可以忘记,只能说,他根本不值得米砂留恋。只是,米砂,你一定要远走他国才能做到释怀吗?逃避一定有用吗?如果像我一样,即使那么努力去忘记,却偏偏要记得,只会更加痛苦啊。
我又一次因为我们彼此相似的命运而感同身受,情不自禁地酸了鼻子。见我们难分难舍,江爱笛生拍拍他的手掌建议道:“我有个好主意,其实我们可以把米砂送到机场的。”
哦,谢谢他。此时,也只有他的脑子会比较清楚一些。我和米砂的智商,确实都显得不太够用。
也许是她在我小阁楼的外面坐了太久的缘故,她的手冰冷得仿佛水银,脸颊却因为寒冷而变得通红。出租车上,江爱笛生坐在前面,我和米砂坐在后面。我们靠得很近。我把她的一只手牢牢握在我的两只手中间,过一会儿又换另外一只。从前她总是这样替我暖手,现在换作我这样做,从没有一刻比为她取暖的那一刻更叫我发自肺腑的快乐。言语在此时显得很多余,唯有默默传递的体温能说明一切。这体温仿佛让我回到了十七岁,回到天中,回到那个不太安分却因为有她而生动的宿舍,回到那些躺在一张床上永远有说不完的知心话的夜晚。
还是江爱笛生打破了沉默。“米砂啊,你为什么也选择加拿大啊。那里我很熟,需不需要帅哥,我可以介绍一打给你?”
“帅哥不要。”米砂跟他开玩笑,“我倒是需要钱,你借吗?”
“借。”江爱笛生说,“别说钱了,美女要是借我的命,我也得双手奉上啊。”
他果然是我见过的男生中最会拍马屁的,甚至要超过米砂的哥哥米砾。米砾讨女生欢心总是不得要领,可我看江爱笛生倒是在行得多。这么一想,我心里倒有些怪怪的不舒服。我也不知道这种不舒服从何而来,但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不舒服让我的心里更加的不舒服,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算了算了。”米砂打断了我的痴想,说,“我不跟你借钱,更不要你的命,你就替我把醒醒照顾好,我就对你感恩戴德了。”
“照顾是理所当然的。”江爱笛生说,“不过你也得提醒她,让她以后少欺负我。”
我冤枉地反问:“我欺负你?”
“是啊。”他理直气壮地说,“吃个饭被你骂得半死,嘿咻的时候被你撞见,一个晚上也不许我睡觉,这难道不算欺负?”
这个不知廉耻的家伙!居然说得出如此不要脸的话来!我,我真恨不得找块强力胶布把他的嘴死死地封起来,让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哑巴!
真不知道米砂为什么还能笑成那样!
车子终于还是到达了首都机场,下了出租车我竟意外地看到了米砾。噢,他好像长高了许多,戴了顶今年流行的卡车帽,还是那么时髦。他冲过来就喊:“米二啊米二,你要再不出现,米诺凡就要把首都国际机场给掀了。”
米砂握着我的手,把我推到米砾面前。
米砾这才认出我来,他的眼珠子瞪得老大,好像我是个外星人一样,用非常怀疑非常诡异的声音向我发问说:“莫醒醒?你没死?”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米砂笑着,把他推出老远。
米砾站稳脚跟,忽然又看到我身后的江爱笛生。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指指我,再指指他,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想歪了。
“不错。”他靠近我一步,小声评价,“比那个瘸子好多了。”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却见站在我身边的米砂的脸色陡然地变了。她大声地对米砾说:“快走吧,快走吧,老爹在哪里?我就跟他请了六个小时的假,北京堵得要死,我还做了一顿饭,我还真是超级无敌雷厉风行风卷残云……”
“米砂。”我拉住她,“米砾说什么?”
“没什么呀。”米砂瞪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他整天胡说八道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把头转向米砾,恳求地问他:“米砾,可以告诉我吗,谁是瘸子?”
米砾又伸出了他的那根手指,嘴张成半圆,像个弱智儿童一样地指了指我,再指指米砂,终于吐出一句话:“那个,米砂说得对,我胡说八道的啊。”
米砂看看表说:“我很快就要登机了。看来,我们又要分别了。真是遗憾呢。” 说罢,她走到我身边,用手捧起我的脸,珍惜地揉了两下。
“你这一去,何时回呢?”我的眼眶又不争气地红了。
米砂拿眼角瞪米砾说:“不知道呢,这次我爸痛下决心,把我和他双双送走,都是为了他,我看他要是再见不到那个蒙胖胖,他就要得狂犬病了,见谁都咬。”
“别赖我!”米砾说,“明明是你自己情场失意,哭着闹着要出国。我只不过是担心你没我搞不定,所以才舍命陪君子的呀。”
“啊呸!”米砂伸手打他。
米砾被她打得牙咧嘴也不躲。米砂又伸手去捏他的脸颊。他狂叫起来。“喂,我就要见到我老婆了,你却要我毁容,道不道德啊?”米砂听了,又去捏他的另一边脸颊,这回米砾不让了,撒腿就跑。兄妹俩的感情,看上去比在天中读书的时候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江爱笛生拉着我走上前,对米砂说:“走吧,送你们去候机室。”
“不用了。”我和米砂异口同声。
我们相视而笑。从彼此的眼睛里,我轻易读出了她和我一样的心思:就让分离在这里提前上演吧。总归是痛一场,又何苦非要挨到最后的一秒呢。我和米砂拥抱着说再见。已经跑进候机厅的米砾回过头来正好看见,于是做了个呕吐的表情把头迅速地扭了回去。好像我们干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经过这么久,其实他还是那个原来的他。神神叨叨,倒也可爱。蒙小妍?我还能想起那个女生,总是爱歪着头,有点微胖,整日嘟起来的可爱的小嘴,眼睛亮亮的。看来,米砾已经不再痴迷蒋蓝了。这么想着我又有些惆怅:难道所有年少的爱情都是如此易碎和变幻莫测吗?
缘分是如此奇特的事情,好像那首老歌唱得那样:“走吧,走吧,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如此想来,米砂也会长大,会告别旧爱,会开始她新的生活,会认识新的王子。噢,挺好,真没什么不好。
“Be Brave!永远不忘记!”米砂在我耳边说完这句话,猝然放开我,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再看我一眼,跟着米砾快步跑进了候机厅。
我根本就没法管得住自己,眼泪一直流一直流,直到看不清她的背影。
江爱笛生站得靠我近了一些。他把手放到我肩上来,感慨地说:“原来两个小姑娘好起来,是这么不要命的。”
我把他的手拿下去,他又放上来,我再拿下去,他又放上来。我狼狈地一边流着泪一边生气地看着他。他更生气地看着我,大声喊:“怎么,给你点安慰不行啊!”
说完,他掏出一张纸巾,像抹桌子一样,粗暴地擦掉了我的泪。他的动作真的很大,疼得我要命,可奇怪的是,心里的感觉却一下子好了很多。
“走,咱们回家。”说完,他牵着我的手,一直把我牵到出租车站台。
从没有过男生这样牵我的手,那感觉很奇怪,好像他一松开,我就全然忘记了那感觉,很想再让他牵起,才能想起那种感觉一样。这想法让我有些难为情,但确实如此,就像从没有过一个男生,像他那样把我一把搂到怀里走路。我只能确定,江爱笛生,他跟我以前认识的每一个男生都不同。
晚上八九点的北京,正是逢路必堵的时候。他一定是没睡好,在堵车的时候居然睡着了。我仍然怀念米砂,想着我们好不容易再见,我却那样对待她,才见了不到半天她又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这么想着想着我就忍不住又开始哭起来。眼泪无声地滴下,我懒得伸手去擦,要是前排的司机看见了,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车走走停停,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我付完账,轻轻地推他。他忽然惊醒,揉揉眼,对我说:“我正做梦呢。梦见你喂我吃瓜子!”
这是什么鬼梦!
“快下车啊。”我催他。
他下了车,看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忽然反应过来。“车费付了?”
“没。”我没好气地应他。
“呀,北京有这等好事。”他追上我,“哦不对,你付的?”
我还没答他,就看到一个身影飞速地闪到我们面前,一个穿着一身红装的女子尖着嗓子拦住了他。“Edison,我们又见面了!”
哪路神仙?!
看来他交际真是广!
“你谁呀?”他好像也是一头雾水。
“Judy呀,十四楼的Judy啊。”女孩说,“你记性真差!”
“哦!”他终于想起来了,“你今天打扮得像圣诞老人,我还真没认出。”
“三里屯,去吗?”Judy说,“我约了朋友。”
“不去了。”他一把拉住正要往前走的我,“我也约了女朋友,没空。”
“Ok,Byebye!”她看我一眼,朝他妩媚地一笑,走了。
“谁?”我不自觉地问他,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有熟人。
“电梯里见过两次。”他不好意思地说,“搭了几句话,哈哈。”
“到底谁是你女朋友?!”我问他。
他听我这么一说,往身后看看,又转回头来看看天,再装模作样地看看地,最后才看看我说 :“你说呢?”
“我说你可以去死了。”说完,我抛下他往前走。他一直跟在我后面,不作声。他这么老实,我疑心他会有什么恶作剧,赶紧回头看一下。他果然在使坏,半蹲在那里,捡了块小石头想要砸我的腿。被我发现,手没使上劲,石头只滚出半米多远,停在我和他中间的路面上。
他嘿嘿笑着站起来,主动交代说:“这招是我在上大学时为了跟女生搭讪学会的,百发百中,女生都怕狗。”
“省省吧。”我说,“我不怕狗的。”
“那你怕什么?”他好奇地问。
我没答,不过脑子里已经在本能地思考他的问题。我到底怕什么?我的病,我的过去,白然,那些不耻的回忆,背叛,还是仅仅是孤单?
他站在我身后,按下了电梯按扭,叹息了一声,这才对我说:“你说在梦里,为什么要喂我吃瓜子,你难道不知道我最讨厌吃瓜子的吗?”
拿梦说事,算是人话吗! 如果电梯门能说开就开,我绝对直接拉开门走人了。
好不容易到了十七楼,电梯门开了,他很绅士地让我先行,我也毫不客气地走到前面,谁知道刚拐弯到大门口,就吓得我失声尖叫起来。
门口蹲着一个人。她一定已经蹲了很久了,看她的样子,都快要睡着了。见到我们,她抬起头来,红肿的眼睛从披肩长发中露出来,眯缝着看着江爱笛生和我,发出梦呓一样的声音。“Edison,我在等你。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哦,我的天。
机场女,电梯小姐,想不到江爱笛生先生回国不过短短数日,就已经惹下如此多的情债。我知趣地打开门,打算去我的小阁楼把自己藏起来。面对一个为情所伤随时有可能失去理智的女人来说,我觉得我还是躲得远一些比较好。谁知道江爱笛生却根本没有让那女人进屋的意思,而是蹲下身像安抚一只流浪的小狗一样拍拍她的头顶,礼貌而生疏地说:“那天我喝多了,我很抱歉。今晚我还有点事,你先回吧。”
“Edison。”女人恳求他说,“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好不好?”
江爱笛生回头看了看我,还是坚决地拒绝了。“我都说了,今晚有事,改天吧,对不起。”说完,他走进屋,把门给关上了。
“你太狠心了吧。”我望了望紧闭的大门。
“我是为她好。”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恬不知耻地对我说,“我对感情的事情是很认真的,不会胡来的。”
不会胡来,这样的鬼话,也只有真的风流鬼才说得出了。我对他乱成一团麻的私生活没有打理的兴趣,正准备上我的小阁楼。他却又喊住我说:“莫醒醒,你给我站住!”
“有事吗?”我问他。
“当然有啊。”他说,“没事我干吗叫你。”
我等着他说事,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花样。他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用温柔到吓死人的声音对我说:“你今晚没吃东西,米砂做的土豆饼被我吃光了。我把美容汤给你热热,你先喝着。我来给你下碗面条吧!这回,是中式的!”
我发誓,那一刻,我真希望我在喝水,这样就可以毫不客气地把一口水喷到他那张欠扁的脸上了。
9
小阁楼的网线,是早就预备好的,在写字台边,大约有五米多长,可以直接拖到床上去。
我的苹果手提电脑,是在我考上大学后江辛送给我的礼物。
“学设计的学生一定要有台苹果。”他把它递到我面前的时候对我说,“配置一般,你先拿去用,以后学成了,自己再买台更高级的。”
他总这样,小心翼翼地照顾我的自尊。或许是因为他知道照顾我自尊的同时,也照顾到自己的道理吧。其实后来我上网查询到,他给我买的,算得上是苹果本本里的最顶级款。
学费他替我交了,生活费他一次性打入我卡中,每到换季的时候,还不忘记再补上一笔,至于后来他补了多少我已经不知道了,因为我很少去碰那张卡,除非是万不得已,如果真的遇到万不得已的情况,我也会将其小心地记录下来。
其实我没想过要偿还他,如果这都要偿还,那我就该心安理得地把他所有的家当据为己有,再赶他出门——不,即使这样也赔不了妈妈的命。但我确实又在不知不觉中做着偿还的准备,真是纠结得可以。江爱笛生跟我要MSN,我说我没有。我不是骗他,我真的没有,没有MSN,没有QQ,只有一个多日不用的电子信箱。
我没有朋友,连手机都是多余,要这些玩意何用?
但是今晚,我准备申请一个MSN,因为我需要和米砂保持联系,知道她的近况。我把电脑抱到床上,打开电脑上了网。我先去了一个论坛,联系海边的一个小屋,是属于一对年轻人的,他们要到南方去度春节,愿意低价把小屋租借给从南方去北方度假的情侣,如果可以换租,那是最好的。
网上贴了一些小屋的照片,看上去很不错。这个世界总是有很多愿意维持着浪漫的天真的人,他们有自己特立独行自得其乐的生活方式,你纵然学不来,却也可以羡慕。
或者,偶尔尝试也未尝不可。特别,是在你无处可去的时候。
我先前就找过他们,他们说还是希望能找到换租的人。没想到今晚他们却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估计是没有南方人愿意去那个鬼地方过春节。我跟他们说我会尽快把租金汇过去,也希望他们能把钥匙快递给我。然后我开始研究如何申请我的MSN,在这之前我上了一下我以前的QQ,我是隐身登陆的,但QQ上那个叫阿布的头像还是让我的心“怦”地响了一声,像被枪击中。初中时某个寂寞的暑假,好像一直都在跟阿布聊天。总是羞于和人面对面表达的我以为找到了最好的倾吐方式,却没想到,这样做会给以后的自己和他都带来一些麻烦。阿布,我想不起他的真名来了,但是我却清晰地记得他做给我的纸风筝、纸飞机,是我在男生那里收到的最初的馈赠,而我,居然已经忘了这个人那么久。
看来,忘记过去也并不是那么难,只是,时间还不够长而已吧。
我关掉QQ,开始研究从没用过的MSN。整个申请的过程还算顺利,江爱笛生的中式面条却似乎不太顺利,直到我已经下载了新版的MSN软件并成功登陆之后,这个人都在底下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说不定是改了主意,开门跟那个女的去夜店了呢,他一向不按牌理出牌,怎么都可以理解。
我又想起米砂来,长途的飞行一定让她累死了。她如果没找到我,走的时候会不会非常遗憾呢?这么一想我又忽然想起江爱迪生提到过的POCO网站。我用百度搜索到这个网站,打开首页面,居然一下子就看到了我自己的照片!哦,那是我吗?那好像是我,那又好像不是我,经过处理的数码相片比起他洗出来的又要好看上不知道多少倍。我信手点击,进入了他的个人网页,才发现,他居然拍了那么多的照片,而每一张都是那么的好看,比起他拍的景物来,我更喜欢他拍的人。无论是老年人,还是儿童,还是正值青春的少年,或是艳装的模特儿,在他的镜头里,都显得别有风味,传达出强烈的人物本身的个性气息,好像照片里的人忽然活了起来一般。我想起他说的“摄魂”一说,不由地对他心生敬佩。但很快我又把这种敬佩从我心里硬生生地压了下去。凭什么,我不应该对他产生这种感觉的对吗?
一个游山玩水花天酒地的公子哥,会拍几张照,有什么了不起?
我要是有好的设备,没准也能拍出来,哼哼。
我有些渴,起身下楼倒水。我真的以为他不在家了,所以我没有换衣服,我穿着一件粉色的旧睡衣,全棉质地,也是和江辛一起生活之后,我自己给自己做的。没有缝纫机,我就用手缝。有些仿照和服,但又不完全是日本款,还参照了唐装的样式。我穿着它更多的是当居家服,但我发现,在途经小阁楼的楼梯直到露台的地方,这样的穿着还是显得单薄了。
待我瑟瑟发抖地走进厨房餐厅时,我愣住了。他在家,而且焦头烂额地正在布置餐桌。
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来一张铺着粉色桌布的小桌子,上面放着两只高脚杯。最夸张的是,桌子的中央还有白色蜡烛台。江爱笛生手抱着一瓶红酒从里屋走出来,看到我,也不惊讶,反而大方地说:“哈哈,不能给你一个惊喜了,不过也没关系,来得正是时候。请坐。”
他居然把夜宵搞得如此隆重!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仍然愣愣地站着。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走进厨房,端出两盘所谓的中式面——在我看来,那厚厚的肉酱,实在和意粉区别不开。除此之外,他居然还做了一盘看上去很精致的沙拉!
他放下面条和沙拉,走到我身边。我又一次闻到了他身上的薄荷香味。哦不,这一次,好像是从他唇齿间发出的。正在我质疑香味的来源时,他已经替我拉开了椅子,凑到我耳边说:“你这样穿很好看,难道,又是你自己做的衣服吗?”说完,他把手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打算把我请进座位。
我几乎是在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那一刹那幡然醒悟过来的——多么可笑!我这是在接受仇人儿子的“浪漫”邀约吗?这颠三倒四的纨绔子弟,自以为在国外读过几年书就可以当着我的面冷酷拒绝一个旧情人又整些骗小女生的把戏来讨好我。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不饿。”说完这话,我果断地捏着自己的杯子,打算冲上小阁楼。却被他一把抓住我说:“不许跑!”
他捏住我的胳膊,我动弹不了,差不多就要在他的霸道里直接窒息过去了。
“有点基本的礼貌好吗?”他放开我,“看在我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份上,赏个脸尝两口也不行吗?”
他又恢复了他的嬉皮笑脸。把我往餐桌前一推说:“给我坐下!”
我坐下了,他也到对面坐下。他把我们的酒杯里都倒上了酒,端起来对我说:“Cheers,醒醒。”
我端起酒杯轻闻那酒味,跟父亲常年喝的酒完全不同。我生命中曾经有过一次醉酒的经历,那一次我被蒋蓝冤枉偷钱,我喝光了爸爸喝剩的二锅头,唱了差不多一整晚的歌,在路理面前丢尽了脸。从那以后,我就发誓再也不碰酒了。
“不会醉的。”我的心思又被他看穿,“度数低,还能美容,试试?”说完,他面对着我,微笑着啜了一小口。
“可是,”我说,“我不喝酒的。”
“从没喝过吗?”他很好奇。不过他并没有逼我,而是拿了个小盘子,替我装上一些沙拉说,“那么尝尝这个吧。”
我接过来,用筷子勉为其难地夹了一口放进嘴里。新鲜的蔬菜配上沙拉酱,坦白地说,味道还不错。
“比我老爹手艺如何?”他问。
我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我人比我老爹如何?”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发出这样的问句,这简直是太莫名其妙了!
“我跟他不一样。”他仿佛是在向我表白什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其实他只是在用心端详他举起的叉子上的一个黄瓜丁,“我是一个很专一的人,没有那些花花肠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他今晚第二次表白自己的“忠贞”了吧。这些话在我听来,就好像《武林外传》里的白展堂——已经偷了无数东西的江洋大盗不停地向别人解释“我不是小偷我从来不偷东西”,并发誓要将大盗捉拿归案一样好笑。我就带着这种颇具讽刺的心情吃完了一盘沙拉。然后听到他委屈地说:“为什么,你就不肯给我一句评价呢?”
“沙拉不错,谢谢你。”说完,我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就回到了我自己的小阁楼。
我根本就没喝酒啊,可为什么红酒的那股香味,却好像一直在我身边萦绕,挥之不去呢?我坐到我的小床上,手提电脑被我一碰,重新亮了起来。我又看到那张照片,他替我拍的,我从没有发现过一个如此美丽的自己,吓得我把电脑给关掉了。
我躺到床上,还没有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我知道是他。可是,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喊:“醒醒!你睡着了吗?”
我没能应他,不管他要做什么,我都不想开门。我希望我不出声,他会以为我睡着了,然后自觉地离开。
“我知道你没睡着。”他大声说,“看来你的爱好是隔着一扇门聊天,也不错啊,我也可以接受的。”
我真怀疑他是不是喝多了,说话的语气,听上去好像有些轻飘飘的。我当然更不敢开门了,只好光脚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对他说:“我要睡了,你也休息去吧。”
“很好的月光,不看好可惜。”他说。
会可惜才怪。上回是星星,这回是月光,请问他还能想出别的有点创意的鬼话吗?这么冷的冬天,我敢保证天上什么都不会有!
“我跟你讲讲我妈妈,你愿意听吗?”其实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听,他已经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我妈,怎么说呢,她谈不上是美女,但是在我的心里,她就是最美最美的仙子。从小,我就跟我妈感情好。我妈宠我,她个性也很强,知道我爸跟你妈的事情后,就带着我出国去投靠我一个说不上近亲的小姨去了。我们刚出国那会儿可穷了,我妈不想靠小姨和小姨父,为了不让我吃苦,让我受到好的教育,每天要打好几份工,累得半死。我睡着了,她就坐那里偷偷地哭,但她从来都没求过我爸半分。后来小姨和小姨父离婚分家,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还被当成无业游民关在警察局里。那时我也懂事了些,实在是看不下去我妈受苦,就偷偷写信给我爸。这样我爸又跟我们联系上了,也开始给我提供费用了,但我妈却因为这件事狠狠揍了我一顿。再再后来,我大学毕业了,我学会了摄影,学会了挣钱,我拼命工作,回家的次数也少了。有一次我拍的照片得了一个商业大奖,得了五万美金。我好高兴地跑回家,把钱都交给我妈的时候,才从小姨那里知道我妈得了一种怪病——臆想症,你听过这种病吗?很怪的。她脑子里总是会想一些不存在的事情,整天胡说八道。我哪有什么洋妞女朋友?我为了养家每天工作得昏天黑地,有空和女孩子搭个讪就不错。我老不谈恋爱,我妈就急啊,整天幻想着我跟这个在一起跟那个在一起,把我当成汤姆·克鲁斯了。后来我找医生替我妈治病,虽然控制住了,但医生说只要受刺激,她一定会再发病。所以,我就很恨我爸。我常想,天下哪有什么仙女呀,让他连我和我妈都愿意放弃,而且,我和我妈在国外这么久,他除了寄钱都不知道过去看一看,过问都很少,连过年都没有一个电话。这种男人根本不算男人,我不仅恨他,还看不起他。但是醒醒,最近我却忽然不恨他了,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然后他轻笑着说:“我知道,你一定想知道,对不对?你把门打开,我来告诉你。好不好?”
我情不自禁地拉开了门。
我这才发现真的有月光,像丝绒一样,倾泻在小阁楼外的每一级楼梯上。
难道这一切都是梦?
就在这如梦似幻的情景中,他缓缓站起身来,出乎我意料一把把我拥到怀里。他把我抱得那么紧那么紧。我的骨头简直都要碎了,仿若一个世纪过去了。我才听到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那是因为我见到了你,我想,你一定跟你妈妈长得特别特别像。我想,如果我是当年的他,也一定会犯同样的错误的。所以,醒醒,其实我刚才说那么多,真正想说的话却只有一句,那就是:我爱上你了。就这么简单。”
我的世界,瞬间变成了一个玻璃球,绚丽夺目却注定找不到任何出口。
10
你有没有试过在同一天里把同一首歌听上几十遍呢。
我有试过。
那是夏吉吉在她一幅画简短的说明里提到的一首歌。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将它百度到我的IPOD里。这是一首很老的歌了,我甚至不知道歌手是谁,她忧伤的嗓子,反复地唱:“秋天的海不知道,夏天过去了,弄潮的人,它不会再来,不会再来……”
大年三十的夜里,我孤单地住在这个海边的小屋,这是我在网上找了很久才找到的一处小屋,不到十个平方,只有简单的设施。屋主是两个大学生,他们去了南方过年,愿意把这里租借给我。我只带了简单的行李,甚至连电脑都没带,离过年还差三天。这里离海很近,夜里的时候能听到隐约的涛声,步行十几分钟就能到达海边。冬天的海边寂寞而冷清,但是适合我。我支起小型的画架,幻想自己能比夏吉吉更加的天才。但我知道,画画不是我的目的。我只是需要寻求一种方式来将自己放逐,不然,我就会活生生死在自己各种各样奇怪的念头里。
我不能死。我不能重复白然的路。我要活着,失败却依然鲜活地活着,这是必须。
这又有什么不好?在这座说不上坏的避难所里,只需根据大海呼吸的节奏来判断晨昏,时间对我而言一文不值。我愿忘掉那个人在我耳边的表白,我愿将那一切都当作一场梦,梦醒后,一切成空,而我却不许自己有丝毫遗憾。
他怎么可能爱?
一切只是幻觉。
这一天退潮后的大海,出奇的风平浪静,好像也到遥远的彼岸赶去凑人间的热闹。若不是感觉到大海的异常,我几乎都忘了,这一天是2008年的除夕。我人生中第二十个年头的开端。我仍在听那首歌,顺便翻阅随身带着的一本绘画册子。天色逐渐昏暗下来,我将桌面上的沙漏倒置,新一轮的九十九秒上演。可就在我刚刚起身准备为自己倒一杯水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了地面的震动,继而是雷鸣,雨水说落便落,砸在木屋的四面墙壁上,好像无数等待救援的敲门者。我急忙赶去查看窗户的插销是否完好,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远处大海咆哮的声音,好像许多人一起在小声说话,中间又夹杂着某个人的尖叫和笑。他们千军万马,一起唱着歌跳着舞欢快地往小屋的方向赶来,好像为了去赴远处的一场盛大歌舞剧演出。
我的心跳在这几天里第一次跳得陡然之快。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词——海啸?
难道会发生在今夜?
不过我并不是很怕,如果是,就来吧。我从没想过躲得过命运的所有安排。
我握紧桌上的沙漏,想回到床上去休息一下。我用沙漏抵住几天来第一次觉得饥饿的胃部,挣扎着从挂在床头的包里取出我的食物——两袋干面包,一包压缩饼干。
我差不多才撕开面包的包装袋,整座小屋就忽然陷入了黑暗。
一道白得近乎透明的闪电,在窗外不远的海边划破天空。继而是轰然的雷声。演出就要开始了吗?所以雨水敲起了密集的鼓点,而雷鸣变成了鞭炮。连大海都要开始它隐秘的新年狂欢了——
紧接着,小屋停电了。
我闭上眼睛,缓缓钻进被子里去,把我的沙漏抱在胸前,仍然饥饿难耐。我的心里升起一种极不祥的预感。胃里那个小小的恶魔,她又要来找我了。不,我不能吃东西,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已经忘记那个病那么久,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再复发。我把沙漏放在我温热的肚皮上,逼自己睡觉。
然而电闪雷鸣的狂欢仍然没有结束,轰隆隆的声音响绝天空。整个国家的人在这一天都要拼死相聚在一起,只有我不必。我把IPOD的音量调到最大,它却偏偏在最不该没电的时候没电,也弃我而去。我不想去查看保险丝,就凭我可怜的物理知识,压根儿搞不定它。我选择继续在黑暗里坐下去,幻想假如我在这里死去,多少天后才会被人发觉。
或是一辈子消失,不被记得和发现?
若要报复,谁说这不是最畅快彻底的一种?他以为他可以用下半辈子的讨好来偿还上半辈子的罪孽,我却用死亡来宣告他一生的失败。这怎能不算是一个英勇的抉择呢?
我为我高兴。我把温热的沙漏放在枕头旁,在黑暗里凝视它看不见的身躯:米砂,你会不会,也为我高兴呢?
泪水终于流下来。我这多灾多难的短暂一生,爱也爱得怯弱,恨也恨得糊涂。那些爱我和我爱的人们,有多少人得到了好的结局?若不是我的参与,他们的人生不会是这样。路理不会抛弃米砂,爸爸不会抛弃许琳,或许,连生病都不必……
最最重要的是,我忽然明白,即使在白然和江辛的这件事情上——如果我没有被生出来,那现在的他们也未必过得不幸福。所以后来的那些无辜的人们,更不会因为我的降生而受尽不该受的折磨。
我这是怎么了呢?说好了要休眠的记忆,仅仅是因为一点风雨的发作就又以喷薄的姿势攀上了我的心头,连遏制都无从下手。
我终于无法自持地坐起身,开始狼吞虎咽。
与其说我害怕自己发病,不如说,我的身体其实已经渴望这畅快的发泄已久。我终于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旁若无人地大嚼大咽,再也不必顾及谁谁谁的一句喝令就停下,再也不必治好我自己。
让那些该死的芳香疗法和美味佳肴见鬼去吧,让那些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全都见鬼去吧!在这孤单的大年三十的夜晚,谁也不能阻止我破坏性的食欲。我是莫醒醒,我是病孩子,请容我虐待自己,否则,总有一天我会变本加厉地让你们承受我的痛苦。
所以,不是笨蛋的,都离我远些,越远越好!
我很快吃完了两包面包,又从床上起身,去寻找别的食物。我把事先储备好的一些冰冻罐头打开,取出里面的火腿肉来吃。打开罐头的时候,拇指因为用力过度而被割伤,流出血来。疼痛对于此刻的我来说完全是可以被忽略的。我一边吮吸着自己绵绵不绝的鲜血,又将大块的火腿塞进嘴巴里。
窗外依然狂风呼啸,我盼望这场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最好将我自这间屋子里卷出,一直卷到大海的深处,被一块巨石压入沉沉海底……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幻觉持续了多久,直到我吃完所有的食物。
我反应过来有人敲门的时候,暴风雨似乎已经过去了一半。
周围仍然漆黑一片,那钝重的敲门声仿佛要硬生生在一棵老槐树上凿出一个缺口。我惊慌失措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门边大声喊:“谁?!”
“醒醒!开门!”我的脑子里轰然一阵巨响,才明白过来——是他!
他怎么来了!
我把潮湿的门锁旋开,门外站着一个怪物。
他穿着堪比怪兽的大雨衣,大喊一声:“找死老子了,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就在我目瞪口呆的时候,他不由分说推开我走进屋里来。
门在他身后被飓风关上。他脱了笨重的雨衣,把随身带的大包掼在桌子上,扭亮了胸前挂着的手电筒,先朝我身上照过来。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正穿着血渍油渍混为一体的乱七八糟的睡衣,因为长时间跪在地上找寻罐头吃,连脸颊也是肮脏的。
他握着手电筒逼近我。我因为害怕一直后退,直到退到门边。他逼近我的脸,逼到不能再近的地步,手电一直刺着我的眼睛,刺得我流出了眼泪。在他就要和我脸贴脸前的最后一秒,他灭了它。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不由分说地一把横抱起了我。
我纵然再痴,也要放声大叫。
他压根儿没有阻止我,而是把我往床上一扔,将那只沙漏塞在我的手里,又将床上的被子用一只手抓起,将坐着发抖的我整个人捆住。又从他的大包里翻出一件奇大无比的军大衣,继续给棉被外套上了一层。
刹那间,我已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粽子。
“放开我。”我无力地说。
他凶狠地捏我的下巴,捏得很用力,几乎捏碎。他咬牙切齿地说:“给我闭嘴!”
“我发誓如果正月初一之前找不到你,我就跳海。”他的声音在渐渐弱下去的涛声中显得特别恐怖,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平常的语调,“不过,是在我确定能找到你的情况下我才做出了这个决定。哈哈。”
我在他放肆的笑声里惊恐地说不出话。他迅速地脱了自己湿透的雨靴,脱了鞋袜,像扔炸弹一样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鞋袜扔得远远的。然后,他一屁股坐到了床上。不知为何,我脑子里浮现的全部是那天小房间的门打开的一瞬间他半裸的样子,还有他身后那个女人……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再睁开眼,他正在往我的方向一点点逼近,仿佛挑衅的豹子,就连他微烫的呼吸我都嗅得到。
我全身上下每一根寒毛都觉得寒冷,一股前所未有的害怕的感觉包围了我,很快击败了我的故作镇定,比之从前对阿布,甚至那个醉酒呕吐的男生,这一次的我简直害怕上不知多少倍。或许,我从骨子里就把他当作了真正的对手、敌人、危险人物。我相信,他绝对有这个能力吃了我。
绝对。
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可笑至极,绿色军大衣紧紧绷在胳膊上,上身动弹不得,摇摇欲坠,好像一个不倒翁,根本没法挪动,更别提跳下床。这一回我闻不到他身上的薄荷味了,只有海水霸道而陌生的腥味伴随着他的鼻息阵阵传来,让我此时瑟瑟发抖的胃泛起一股酸水,几乎呕吐。
可就在他的鼻尖几乎点到我的鼻尖的一刹那,他忽然像一截被锯断了的树木,直直倒在了床上。
他说:“累死我了,快睡吧。”
我该哭还是该笑?
一座停电的随时有可能被暴风雨倾覆的海边小屋,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旧病复发如同被绑架的我,身边躺着一个虎视眈眈的“风流鬼”。我的处境真不是一般的糟糕。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在装睡,于是我歪在冰凉的床头等他自动醒来,替我除去绑架我的大衣。直到我朦朦胧胧一觉醒来,直到我听到他比潮汐起落还要均匀的鼾声,我才知道大事不妙——他居然真的睡着了?
一种说不上是委屈还是生气的感觉涌上了心尖。哦,我这是怎么了?
他找了我很久很久,很累很累,一定是这样的,不是吗?
我望向窗外,海那边的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被棉衣层层包裹的我,一点也不冷,但是他才穿一件薄毛衣和保暖裤,两只赤裸的脚正对着窗口透进来的光,不知道是在水里泡了太久,还是光照的原因,泛着白光。这是我第一次注意观察男生的脚,真是大,大得像鲸鱼尾巴。哦不,我太夸张了……
或许是因为太困,也或许是因为一夜的挣扎,让我的脑子极度不清醒,半梦半醒间我轻轻地含糊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江爱笛生。”
一秒钟内,他突然坐了起来,好像自动复活的木乃伊一样,用非常清晰洪亮的嗓音说道:“谁叫我?”我吃惊地醒了。他一转头看到我,说了一句让我想撞墙的话。“你怎么还穿着我的大衣?”
我欲哭无泪地看着他。他却“呵呵”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几点了,我真的睡着了?哈哈,你坐在这里看了我一夜,舍不得叫醒我,可你至少要给我盖条毯子是不是?”
对他这一系列不要脸的提问,我提不起任何回答的兴趣。他坐到我身边,替我把扣得结结实实的大衣一点一点解开。终于除去束缚的我,却一下子不能习惯如释重负,好似被抛在地上的空旷的易拉罐,一颗心滚出去老远,拾都拾不回来。
我莫名其妙地哭了。
是真的莫名其妙,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原因的哭泣,眼泪仿佛储备在那里已经许多年,就等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时刻,不需要命令就汹涌而出。
好像从一个天大的冤案里得到清白的那种委屈,又好像一个持续了多年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的那种感动,我就这样在我的终极仇人面前小声啜泣,然后发展成号啕。
我恨过白然,恨过爸爸,恨过米砾,恨过蒋蓝,恨过江辛,甚至恨过米砂,恨过一切值得恨的人。但是到头来,我发现我最恨的人是他——江爱笛生。
没错,他是我的终极仇人。
他可恨到让我想一鼓作气去恨他却时时恨不起来,可恨到我想把他碎尸万段却不敢看他那双慑人灵魂的眼睛,可恨到我只能用哭声来表达我的怯弱。
他拨开我一直捂着眼睛的两只手,用他两只巨大的手掌盖住我的两个脸颊,把我的整个脸都托起来。我想要拨开他的手,才发现我根本没这个力气。他用大拇指按住我的嘴角,轻轻向上一提。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便咧着嘴笑着配音道:“笑!”然后,他的大拇指又倏忽往下移动,我的嘴角也变得下垂,他也皱着眉头凄惨地说:“哭!”就在他大拇指的移动间,他不停地说着:“笑!哭!笑!哭……”我的脸就这样在他双手的蹂躏下变成了一块时哭时笑的橡皮泥。
有这样安慰人的吗?
最后,他终于停止了他疯狂的行为,伸出一只手替我抹掉了所有的泪水。他的动作真轻,温柔到我就要睡过去,然后,满不在乎地把我的眼泪擦在他的衣服上。
什么也没问我,什么也没多说,他很快穿好衣服,又把那件大衣替我披上。我又变成了臃肿的粽子。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紧张起来。他从枕头下面摸出了我的沙漏,塞进我的手心里,二话不说就把我扛了起来。
我如梦初醒,奋力捶他的背,双脚在空中乱踢,喊着:“放我下来!”
可他压根儿就像没听见一样,大摇大摆地踢开小屋的门,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两下,神气得仿佛刚刚跨过鸭绿江的志愿军一样,意气风发地说:“走,我们看日出去!”
那十几分钟的路程,我一直在跟他商量:
“放我下来好不好?”
“早知道带相机来,拍拍大年初一的日出。”
“求你……放我下来好吗?”
“海边有没有烤架?我们去整两根烤玉米吧?”
……
“放我……下来……不然,我就要晕倒了……”直到倒挂如同一尾鱼干的我用沙漏无力敲着他的背,微弱地喊出我唯一的祈求时,他终于停下来,把我放在地上。
我在地上刚刚站稳,他就又一次命令道:“到我背上来。”
我怯怯地和他对视,鬼使神差一般,我又一次听话地爬上了他的背。穿着胶鞋的江爱笛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漉漉脏兮兮的沙土,不知道有多费劲,可他偏偏越走越快,最后发展成奔跑。
我生怕摔下来,忍不住小声尖叫的同时,还死死掐着他的脖子。我越掐越紧,自己都没有在意,直到他忽然停下来,双手一滑。我随着他,一起跌倒在雨水混合泥沙的海滩边。
我看着他满脸通红的表情,又怀疑又紧张,不敢轻举妄动。呼吸间,忽然觉得有些刺眼,我看向海的那边——那轮橘黄色的太阳,正从云幕的深处,探出一个耀眼的弧。
“日出……快看!”我不顾一身泥水,眼睛仍然看着太阳的方向,双手拼命摇着江爱笛生。
他也不再演戏。我们两个泥人一起爬起来,坐在又脏又潮湿的海滩边上,忘记了严寒和饥饿,痴痴地看着太阳的升起。在我出生后的第二十个年头的第一天,我第一次目睹日出,原来太阳是有生命的。我看得到她颤抖地努力,颤抖地上升……如此华丽,如此幸福的日出。是的,幸福。我第一次如此确认我的心情,幸福原来是饱满的热气球,是让整个身体轻盈肿胀得想要飞起来的那样确定的感觉。我情不自禁地看向身边的江爱笛生。他也看着我。他的眼睛里盛满了金色的光辉——我想,此时的我也跟他一样吧?
他又伸出他脏兮兮的手,替我抚去泪水。
究竟是幻觉还是真的?他明明冻了一夜,可是两次替我擦去泪水的手却是这样真切的暖和。
他忽然叹息了一声,说:“我想吻你,但我不敢。”
我气得不行,脸红得不行,一急之下,把头埋入了他的怀中,低声说:“谁知道你跟多少个女人在海边看过日出!”
他忽然又像着魔一般仰天大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认真打量过他这副穿着胶鞋一身烂泥的落魄模样,再比照那个欠下无数风流债的加拿大摄影师Edison先生,我也生气地笑了。他忽然用他的手掬起一点脏水,淋到我的头发上,然后又双手齐下,把我的头发弄得无比凌乱。
最后他从地上抓起一把泥沙拍在他的脸颊上,郑重地说:“好了,我现在和你一样丑了,你如果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就真的跳海算了。”
说完,他认命地闭上双眼,舒展四肢,像一个“大”字那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冰冷泥泞的冬日海滩上。不过他很快又支起身子,对着我说了一句话:“你为我吃醋,我觉得很兴奋,哈哈哈。”说完这一句,他又迅速地倒地。
这一次,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把我的沙漏放在胸前,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有那身大衣做垫背,原来也没有那么冷。
太阳在离我们最近的地方露出慈祥的笑脸。她洒下的光辉太耀目,我只得乖乖闭上了眼。远处隐约的海涛声中,似乎还夹杂着鞭炮和爆竹的响声,送来了童年时吃过的炸糖饺子的香甜气味。
“你的眼泪到此为止,你的过去到此为止。”恍惚间,他好像把我的手包放在自己的手里,梦呓一般地说,“以后你要是再敢哭,我就把你吊起来打!”
风来了,海涌起浪花。他的话来过,又消失在我耳边。我不敢用力去分辨是真是假。我怕一分辨,一切都会消失。
因为这一秒的幸福,无论真假,都太奢侈。
11
大年初一下午两点多钟,我和他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大巴。
雪停了,阳光穿破云层洒向大地。在这一年中的头一天,一切都好像变了模样。一夜未睡的我好似不知道疲倦,津津有味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他把我的头扭过去,接着把我搂进怀里,粗声粗气地说:“你给我睡会儿!”
我低声求他。“我们的事,暂时不要告诉你爸爸好吗?”
“什么事?”他装傻,一脸呆相地看着我。
我气得伸手就去捏他的脸,就像早上他蹂躏我的脸一样地好好蹂躏他一回,让他尝尝那种又痛又气又好笑的滋味。他却把我手紧紧一捏说:“好老婆是不打老公的,晓得不?”
“不要脸!”我骂。
他把我搂得紧一些,下巴抵着我的头发,叹息一声说:“不要脸就不要脸吧,人都给你了,我还留着一张脸何用呢?”
噢,对付这种无耻到将军级别的人,我看我还是睡觉的好!于是我不再理他,趴在他怀里装作老老实实地睡着了,可是没过一会儿,我又实在忍不住抬起头来问他:“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想知道?”他问我。
我点头。
“想知道就让我亲一下。”他笑笑地看着我。可是还没等我表示拒绝和不满,他的唇已经温热地按在了我的额头。我的心像一坨冰忽然遇到了一壶热水,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全面化开来,漾起一颗一颗的小水珠,痒得要命的舒服。
“睡吧,宝贝。”他说,“我也困了。”
“告诉我。”我不放过他。
“笨丫头。”估计不公布答案我会睡不着,他只好对我坦白,“你把装钥匙的那个快递的信封扔在小阁楼的垃圾桶里,被我捡到了。然后,我又开了你的电脑,查了你的历史记录……”
“好啊,你!”我生气地指着他。
“要怪就怪米砂。”他说,“是她教我这招的,她说她当年也玩过离家出走,别人就是用这招找到她的。”
“你把这事告诉米砂了?”我不满,“你怎么可以让她担心?”
“是你让她担心,你还赖我身上?”他说,“看来回去真要吊起来打,不然你不会醒悟自己做了多么不应该的一件事!”
“你爸呢?”我问,“他是不是很生气?”
“当然。”江爱笛生说,“他早放话了,等你回家,一定要惩罚你。”
我把头抬起来,紧张地看着他。
“把你罚给我当老婆!”他说完,哈哈大笑,引起前座后座均侧目,我才发现自己又被讨厌的他捉弄了!不过这会儿的我却没心情跟他算这个账,我坐直身子,用恳求的语气很认真很认真地回到正题,“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告诉你爸呢?”
他用一根手指压在我的唇上,微笑着告诉我说:“你就不必操心这个了,以后的事,都由我来处理,好吗?”
我在他的眼睛里找到一种信任,它迅速地变成一种安全感,继而转换成一种深深的睡意,于是我闭上眼睛,重新倒入他的怀里。这一次,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我没想到,江辛会来长途车站接我们。当江爱笛生拉着我下车后,他对我并没有任何责备,只是说:“我叫好车了,我们回家吧。”
江辛走在前面,我和江爱笛生走在后面。他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许我松开。好在一路上,江辛都没有回头。上车的时候,他忙着跟司机说话,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妥。江爱笛生偷偷朝我眨眼,我把眼光放到窗外,不敢看他。生怕江辛会从后视镜里看出任何秘密,然后打开车门大声叫我滚。
可是他到底是会叫我滚呢还是让江爱笛生滚?我还是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可是那会比叫我滚更让我难受。
我的预感一向准确,他不会同意我和江爱笛生相爱,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不会同意。可是“相爱”这个伟大的词,对我来说还真是有些难以消化呢。
回到家里,才发现江辛已经做了一大桌的好菜等着。门口的小红灯笼又被他挂上了,茶几上还放了一束新鲜的百合。窗明几净,一切安好。
“昨晚我一个人过三十。”他说,“为了表示惩罚,今晚你们一人陪我喝两杯。”
“对,非醉不可。”江爱笛生大力拍拍我的肩说,“瞧你那脏样,快去泡个热水澡,我们等你!”
“呵呵。”江辛对我说,“笛生这次算是将功补过了,这一走,他比我还着急,为了得到你的消息,连垃圾堆都翻遍了。”
什么叫将功补过?
江辛说:“放心吧,我都跟他说了,要是他再敢趁我不在的时候把你气走,我就直接把他赶出家门。”
啊?原来如此。
原来他替我承担了所有的过错,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洗澡的时候,我好像不是我了。我给全身打上洁白的沐浴露,然后忘记了我要干吗。我捏着浴球从淋浴房里走出来,看到卫生间里的那面大镜子,我伸出手去把上面的雾气抹掉一层,看到了我自己涨得绯红的脸颊。到底是因为蒸气还是因为什么?
我发现自己真的是很幸福呀,以前一直把“幸福”这个词想得很遥不可及,现在才知道其实它降临的时候也是这样让人猝不及防。这样想着我又傻乎乎地笑了,我用沾满泡沫的手捂着嘴巴,一直笑到我全身发抖才想起来这是在洗澡。我连忙又钻进淋浴房里,脚一滑,脚趾不小心碰到了墙上的瓷砖,又麻又痛,我才清醒过来。
难道,幸福非要这么傻不可吗?以前我没有发现我是这样缺根筋的人啊。
可是,当我洗完澡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时,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他们父子俩正坐在沙发上,面对面地抽烟。连拿烟的姿势都那么像。难道,他把什么都告诉他了?我拿眼睛偷偷瞄江爱笛生,他却好像没看见我似的。哦,天,他到底是如何跟他说的呢?正这样想着,我又看见江爱笛生站起身来,仿佛要跟我说什么。我连忙装作没看见,抱着我的一堆衣服,把它们放进阳台上的洗衣机里,转身对他们说:“我去休息一会儿,晚饭不必叫我吃了。”
我压根儿没有管他们听见没有,也没打算听应声,就迅速低头往楼梯上走去。看来,我又只有用我唯一的本事“逃离”来面对这一切了。
“醒醒你过来。”江辛喊住了我,我回头,只见他拍拍沙发,示意我坐到他身边去。
我已经感觉到了暴风雨就要来临的前兆,但江爱笛生也在向我招手。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鼓励,给了我无穷的勇气。是啊,我在怕什么呢?我不该怕什么的,不是吗?
可是我还没走到江辛身边,他的声音就已经残酷地响起。他说:“我不会允许你们在一起。”
我,不会,允许你们在一起。
“爸!”江爱笛生已经愤怒地站起来,冲着他大喊,“你没这个权利!”
“是吗?”江辛慢悠悠地答,“那我倒要看看我到底有没有!”
大约也是知道他父亲的本事,江爱笛生的面孔一下子变得很灰败,不过这种灰败只维持了几秒钟,当他的眼光转过来落到我身上的时候,活力和希望又神奇地回到了他的脸上。他走上来,用力扯过我,把我推到他父亲面前。“醒醒,告诉他你的心里话,告诉他!”
可是,叫我说什么好呢?我爱上了你的儿子,你儿子也爱上了我,请成全我们吧?这样的话,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我真恨江爱笛生,明明知道江辛的性格,为什么他不能够慢慢来,为什么非要这么着急让他知道一切呢?
“你对感情的事情认真过吗?”江辛说,“你听听你妈怎么说的,女朋友天天都在换,不务正业,吊儿郎当,成什么体统!”
“我哪有换!”江爱笛生说,“我妈那都是臆想的!她有臆想症你知道不知道?”
“你太过分了!”江辛气得把烟狠狠掐灭,也站了起来,“你自己不三不四,还说你妈有臆想症!”
“你才过分!”江爱笛生的声音比江辛还要大上一倍,“你管过我多少呢?了解我多少呢?我说什么你都不信!还用自以为是的老眼光来看我,连不三不四都拿来形容自己的儿子,更丢脸的是你!”
“你……”江辛指着江爱笛生,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这件事到此为止,明天我就带醒醒回南京!”
“那我就带她回加拿大,看她跟谁走!”
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眼看战火越烧越旺,我只好把江爱笛生拉到一边,悄悄对他说:“你去里屋,好不好?”
“你跟我走。”他一把揽住我,用力之猛,差点让我全身散架。
我好不容易挣扎开,推了他一下,说:“你先进去,我来跟他说。”
“好吧。”他终于妥协,“不过你一定得告诉那个古怪的老头,我是认真的。”说完,他又挑衅地看了江辛一眼,好像随时等待他的挑战一样。
好不容易把江爱笛生劝进里屋,我回头看江辛。他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看来此事对他的打击真是不小。我走近他,在他身边坐下。他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醒醒,你要相信,我是为了你好。”
“江伯伯。”我叫他,记忆里,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他吧。不过,我的表情很自然,自然到令我自己都惊讶,难道是因为我曾好几次呼之欲出差点这样称呼他的缘故?
我停顿了一下,才问:“你真的爱过我妈妈吗?”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就点了头。原来他没有想要回避,也不想在我面前伪装。我的心里略微震动,居然有些许感动。
“爱情是什么?”我问他。
他想了一下回答我说:“就是爱一个人,全心全意,不考虑任何回报。”
“可是,”我说,“你知道她有家,有老公,为什么还要逼她离婚呢?”
江辛不是一般的惊讶。他转头看我,差点儿直接从沙发上站起来。没等他说话,我继续说了下去。“十七岁的某一天晚上,我看到了我妈妈写给你的一些没有寄出的信,还有你们的合影。从那一天起,我就恨你,恨死你了。我觉得,你就是一个恶魔,是你,夺走了我妈妈的生命,还有我们全家的幸福。所以,当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恨不得把你撕成碎片。失去爸爸后,我选择跟你走,其实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希望能有机会报复,我想看到你家破人亡,看到你所有的付出都不被承认……我的心里,真的是这样想的。可是,当我自己遇到真正的爱情的时候,我才知道它是那样的神奇,排山倒海,不可理喻,无法自控,就好像地震,天地都不复存在了……我有些语无伦次,但你一定懂的,是吗?就像我到现在才明白那时候的你和她,因为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一定一定会有那么多的无奈和辛酸。江伯伯,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和笛生以后到底会怎么样,但是,请相信我,在我眼里,他真的很好。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给我们一次机会,让我和他试一试,好不好呢?就算是试一试,也好过就此放手,终生遗憾,你说对不对呢?”
其实说这些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停顿,完全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条深海游鱼,不知何故,浮在了最浅层的海水里,每一下呼吸都那么艰难,鱼尾搅动水面,我满脑子都听见“哗哗”的水声,却什么也看不见……
说完这些,我没敢抬头看江辛。我没有把握,他会不会被我打动,然而,就在这时候,里屋的门被一下子打开了,只见江爱笛生像个炮弹一样地从里屋弹出来,大喊着:“醒醒,你说得太好了,我爱你,你真太有才了!”
说完,他当着他父亲的面,用力地放肆地毫无顾忌地将目瞪口呆的我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12
大年初四,江爱笛生陪我回了老家。
南山的墓地,距离上一次来,也已经有两年了。我依然记得,上一回来是她的忌日,夏天,漫天飘着细碎的雨丝。以至于重新踏上这条散落着花瓣碎片和枯败枝叶的小径的时候,我仍依稀记得那微凉的雨水密密匝匝落在脸上的感觉。
只是,那时和我一起祭奠白然的他,如今正在等待我的祭奠。
他和她相隔不远,我先去看她。
十二年不变的相片,除却泛黄,完好无损。她仍然是亘古不变的笑容,清澈而多情的眼神,可眉宇间那股无可救药的忧伤却若隐若现。直到今日我才蓦然发现,原来江爱笛生拍的我之所以独特,只是因为把我拍得好像她,或许正是因为这张照片的影响吧,我才觉得仿佛对照片里的自己似曾相识一样。原来我从未忘记她的模样,原来记忆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心,原来我一直都是她的小小女儿。
噢,你见到他了吗?在那个世界,你们有机会好好相爱了吗?即使你从未抚摸我,牵过我的手,妈妈。你恨我如同恨你自己,爱我也如同爱你自己,不是吗?
而他,仍旧是不变的宽容眼神,皱纹舒展开来,乐呵呵地看着我,看着来看他的所有人。我窝囊的爸爸,善良的爸爸,他仍宽容我吗?宽容我在他刚刚下葬后就匆匆离开这里远走他乡,连他去世后第一个清明时都未曾来他墓前给他磕过头。他宽容我不是吗?他仍然在笑,在原谅,像他这辈子一直做的那样。像从未离去,依然会在某个清晨端给我一杯牛奶,然后温和地对我说:“醒醒,周末爸爸给你做鱼吃。”
我终于撒开江爱笛生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跪在他的墓前。
这迟到了多少天的“对不起”,远在天堂的你可能听到,可能了解?
子欲孝,亲不在。树欲静,风不止。
天下可有别的事,比这更加悲恸无奈?
江爱笛生不知道何时也默默跪在我身后。他重新牵住我的手,温暖的体温传递过来。他对着他们用宣誓一样的声音说道:“请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醒醒,今生今世,都不再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冷风刮在布满泪水的脸上,一阵阵刺骨的痛后是满心的感动和幸福。
哦我的双亲,这是你们赐予我的幸福吗?是你们的安排吗?如果真的是,我会更加的义无反顾,好好珍惜。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和江爱笛生同时回头,看到的是竟然许琳和路理。
江爱笛生扶我站起来。我用衣袖擦掉泪水,许琳悲喜交加地看着我,许久才说:“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她身后的路理,手里抱着两束白色不知道名字的花朵,对我点头,微笑。
这微笑,连眼角都上扬的落拓温暖的微笑,一如从前。就在他笑的那一刹那,我几乎已经肯定:他没有变,他仍然是以前的他。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和米砂在一起,为什么他会有新的女朋友……太多的为什么我想质问他,可江爱笛生却一直握紧了我的手,让我没法走上前。
路理一直微笑着看着我,那眼神里有祝福,有惊讶,还有些别的什么,我却不能一次读出。他只是笑,一句话都没跟我说。
我的眼光又落到许琳的身上。只不过才两年的时间,原来人也会变得如此之快。她那头两年前烫的卷发如今已经不是很时兴,可是看得出来,她并没有换新的发型。她仍然穿着两年前的旧衣服,一件简单的灰色大衣。真的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四十岁后的女人,一年一个样吗?不,我不信。我仍然记得那个夏天她穿着漂亮的粉绿色裙子,抹着橙色的唇膏,带着一个话剧团的女孩子们在舞台上笑靥如花的样子。那才是真正的她——有爱情,有秘密,有希望,有成功。
可是如今呢?生离死别,或许才是催人变老的致命毒药吧。
路理一只手拿着花,从我父亲的墓前往白然的墓地走去。那一瞬间,我仿佛被雷击中。他的腿……
我分明看到,只是短短的距离,他的步伐就异于常人,甚至要许琳伸手去扶他。只是短短的一秒钟,我想明白了——
米砾口中的瘸子,就是路理!
我捂住嘴退后了一步。我想上前,却又踌躇,终于没有。
只一秒我就完全明白了,他是因为救我才这样,所以米砂才不告诉我,不是吗?他是因为瘸了,才不希望连累米砂。一定是!不是吗?
我站在原地,恨不得用土把自己全身埋起来,豆大的眼泪随着胸腔的起伏一颗颗落下。我无法自控地两腿瘫软。
不明白情况的江爱笛生搂住我的腰,着急地问:“醒醒你没事吧,要不要先回去?”
我再也无法说出话,连以手掩面的力气都没有。也没有跟他们说再见,就让江爱笛生扶着我,匆匆离开了南山。
天依然下着小雨。我无力地躺在出租车里,看着窗户上细细的水雾,渐渐模糊了一切景物。我无法从刚才的震惊里恢复。江爱笛生一直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说话:
“你是不是发烧?”
“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你到底有没有事?”
我虚弱得说不出一句话。我把头放在他的膝盖上,泪水仍然不停地流着,一定弄湿了他的裤子。他用手遮着我的眼睛,泪水就从他的指缝里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
可不可以把我的腿换给他?可不可以?
我想还给他,还他们幸福。我说过,只要米砂幸福,我愿意倾尽所有。可是上天,你为什么偏偏不让我如愿?是我的任性,毁掉了这一切,是吗?可是我却活得比他们好,还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所谓爱情的幸福。哦我的天,我算什么东西?!
回到宾馆以后,江爱笛生一刻也不离地守着我。
他皱着眉头用一块热毛巾给我擦脸,一边擦一边用他自以为是的语气说:“原来以为琼瑶的片子是骗人的,现在才晓得,女孩子的眼泪真的可以这么多!多到这么恐怖!”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他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给我擦完脸之后,或许是因为一冷一热太过刺激,一股恶心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推开他冲进了卫生间。
我吐得昏天黑地。
吐的时候,我没有忘记锁上门。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丑陋的呕吐的样子,不想和他一起揭开伤疤查看皮肉。他一定不会懂,一定不要懂。他一定不要来参观。
他一直耐心地敲着门,说:“喂喂,你有事没事,你放我进去。不然我要翻脸了。我要炸门了。”
我把门拉开一道缝,对他说:“可不可以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呢?”
“不可以。”他说着就要拉开门进来,幸好我早就有准备,用脚死死地抵住了门的下沿。
“好吧。”他疼爱地看着我,用一根手指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说,“那我过半小时再来看你,好不?”
我点点头。
他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卫生间的门。
我自己将秽物处理干净,然后拨通了许琳的电话。谢天谢地,她的号码还是原来那一个。她很快接了,并跟我说:“听说你们住宾馆,我正打算把你家钥匙送过去。”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她。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答:“因为路理不让。”
“我要见他。”我说。
“他走了。”许琳说,“看过你妈妈之后,他就走掉了。”
“啊?”我说,“他去了哪里?”
“说是跟家人一起出去度假。”许琳说,“他给你留了一封信,等见面的时候,我拿过去给你。”
他留了一封信。他见到我就走。他一定恨死我了是吗?他不会原谅我的,是吗?
我挂了电话,眼泪又要下来了,当我拉开卫生间门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他靠在门边。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好像等待已久。见我开门,他轻笑了一声,然后用一种无比古怪的口气对我说:“你的眼泪,都是为那小子流的,对吗?”
我觉得,我没有任何解释的力气。
“你想清楚了,我和他,你只能选一个。”
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13
江爱笛生走了,整整七天时间。他杳无音讯。
这些天,许琳陪我住在家里。
这个家,比以前还要干净整洁。阳台上,甚至放着几个开着小朵花的盆栽。
“都是很便宜的品种。”许阿姨淡淡地说,“过年了,家里应该多点喜气的。”
这里的一切都完好如初,除却样式老旧了些,起码还能再住上十年二十年。谁都不会相信,整整两年的时间,除了许琳,谁也不会来这里吧?她一定十分思念他不是吗?这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她用抹布抚过的时候,是不是都流过眼泪?
我忽然想起什么,一回眸,果然看到了它——相片被重新裱好,仍旧放在那个摇摇欲坠的铁钩上。
从前我没有一刻不在盼望它会突然松落,这仿佛符咒一样的相片会自己掉下来,碎成一地。
后来是我亲手砸碎了它,可是如今再看,这上面那两个人都已经离开人世,而那个顽固的锈钩,却仿佛一只冬眠了许多年的甲虫,仍旧是第一次被我诅咒时那副模样——不死不老,十年如一日。
人的生命,居然比一只锈钩的寿命更无从叫人把握,叫我如何能不更加发疯一般想念他呢?
是的,发疯一般。
我关起门来,不理任何事。日日坐在家中,除却守着一台电话机和一台永远不见他上网的电脑,我几乎做不动任何事,只用家里的旧料子给许琳做了一件春天穿的大衣。
我不管是她需要不需要喜欢不喜欢,我只是想要送件礼物给她。
这不是一种偿还,事到如今我才真的明白,偿还根本就是一种错误的逻辑——你还我我还你,如果这本是应该的,那世界上岂不是不会再有恨和亏欠,事事都会皆大欢喜吗?
不,正因为人人都认为偿还理所应当,却又不肯承认自己亏欠别人,所以才有如此多的人间悲剧。
并且,我越来越相信,只有思念才可以让一个人迅速变老变憔悴——如许琳,如我。我只是不再恨她,如果不是我对她那样有偏见和怨恨,怎么看,她都是爸爸最适合的妻子,不是吗?爸爸去世这么久,她仍然孤身一人,时时来这里看护打扫,甚至给这座已经死去的屋子带来植物。我能想象,她一定对着他的相片说过话,也一定骂过他。
生死如一的爱,才是真正的爱,多么珍贵而难得。这样一想,那江辛和白然又何尝不是呢?白然用死亡捍卫了她的爱情,而我的“仇人养父”,他难道没有因此付出代价吗?远在美国的疯妻,重蹈自己当年覆辙的儿子,哪一桩事不会深深刺激他的心,让他日日夜夜承受这份沉重的爱带来的愧疚和自责呢?
造化就像个拿着一把剪刀的顽童,剪断了这条线,又给那个打上了沉重的死结,然后他拍拍手自顾自玩去了,全然不管这乱成一团的线条已经解都解不开,扯也扯不断了。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路理写给我的信,我已经反复看了很多遍:
醒醒:
你好。今天的相遇,没能跟你好好叙旧,真是遗憾。不过能看到你,已经很开心了。我更开心的是,你有你的王子在守护你了。
一切都比我们想象中的好,不是吗?
不过,如果以后他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我。虽然我是个瘸子,但可别小瞧了我的力气,我打架可是一等一的厉害,你应该记得的,呵呵。
别说对不起。我不见你,就是因为我不想听到。不想听到你说“对不起”。我的命本就是你妈妈用生命换回来的,能活着已经是幸运,更何况,上帝既然要我活着,一定是要委我重任,挫折和痛苦都是考验——你说是不是呢?所以,我压根儿没有颓废,你如果来同情我,我可是会真的生气的。
至于米砂。我是真的骗了她。我没有跟别人谈恋爱。你猜得没有错,我是怕连累她。可是我更怕她因为跟我在一起得不到幸福。所以,我愿意等。等到有一天我有这个能力证明,米砂跟着瘸腿路理也会一样幸福。虽然他再也不是那个英俊潇洒的王子,但是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可以给自己的爱人带来幸福的真正的男人。这比什么王子不王子的,重要多了,不是吗?
我们需要时间来长大,更需要时间来变得强大。
那样的结局才是她,我,你,我们所有人满意的,你说呢?
路理亲笔
我恍然觉得,现在的他,才真正配得上“王子”的称号。他比那些平凡的男生们不凡那么多倍,最重要的一点,我到今天才发觉——是勇气。
他有勇气去等,去创造,去改变一切。所以,才有他的优秀,才有他的坚强。所以他走在我们所有人前面,成为一种标志和榜样。
莫醒醒也可以,难道不是吗?我把路理的信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Mail给米砂,同时附上我自己的一封:
亲爱的米砂:
今天,仍旧没有他的消息。已经是第八天了。我还是坐立不安。一会儿把他给我照的照片贴满了墙面,一会儿又撕了下来,小心地收好。我在家里走来走去,反复看他的每一篇日志和POCO上的照片,睡着了就想起大年夜的海边。幸福如此不真实,难道它真的没来过吗?还是对莫醒醒来说,本不该奢望什么幸福呢?
今天江辛打电话来,他嘱咐我早点回去。他还说江爱笛生就是这样喜怒无常,总有一天会回来,让我根本不用理会他。他虽然嘴上没说,可是我总觉得,他其实是默默支持我们的。否则,他一定会像以前一样二话不说,一把就把我揪回南京或者北京了。可是这次他没有。
他一定明白那种赴汤蹈火的爱,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烈火焚身,除了在一起别无选择。可是,他怎么可以这样误会我呢?爱情难道不是该互相信任的吗?我有勇气和江辛对峙争取我的幸福,却没有勇气向他承认过去的过错,甚至对他撒谎。我是不是又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现在才明白,我所有的错都因为逃避而起。我人生中的前二十年里,每一天都在逃避,可逃到最后却什么也没有逃掉,反而更委屈。
所以,米砂,我真的明白了,爱情如此自私,又如此无私。自私到绝对不允许一丝丝背叛,又无私到因为害怕连累对方而主动退出,可却用一辈子去默默等待——哪怕相伴的只有回忆而已。
路理对你,也是如此的吧?
所以米砂,不管我们走到哪里,我们是不是都不应该放手呢?
醒醒
写完这封信,我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我决定上街走走。
春天的脚步已经接近了吧。我梳了辫子,甚至化了一些淡妆,走出门的时候,甚至错觉般嗅到了迎春花的味道。
童年的迎春花雨,像一场金黄色的梦。那时的伙伴们每当幼儿园放学时一起走过西落桥,总有调皮的那几个,拼命摇着桥垛上伸展过来的那一簇簇黄花,沾满花粉的迎春花就这样扑簌簌落下,宛如雪花,掉在小姑娘们的辫子上和花衣服上,惹得阵阵欢笑。每当这时候,阿布就像一个威武的保镖,同时扶住我和蒋蓝的肩膀,飞快地带着我们从花丛下走过。
他严肃地警告我们。“花粉会招来蜜蜂。”
往事已矣,谁可去追?
不知不觉,我又走上了去往西落桥的路。拆迁以后的那里,变作一个大垃圾场。两年后的现在,不知那里又变作了什么样?
小小的西落桥,又一次重现在我眼前。破旧的桥身,狭窄的桥面,待我走近时,却不得不停下脚步。
“此处施工,敬请绕行。”
红色的大字,油漆已经剥落,仿佛为了配合这个新年的喜庆气氛。
可是——此处施工,敬请绕行。
仿佛一扇记忆之门,正在面对我悄悄关闭。看来,我连重新踏上它感受物是人非的机会都没有了。我转回身,低下头离开。不知命运女神此刻想要告知我的秘密是什么。
谁都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那些甜蜜和悲伤,幸福和幻觉,全都不能重新经历。
走出去没多远,我忽然发现一家小小的风筝店。这才是二月的光景,居然就已经开门营业了,好不勤劳的店主。门口的架子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风筝,有大雁、金鱼、燕子……我的目光停留在燕子上。
蓝色和粉色相间的翅膀,淡黄色的半月形眼珠——这和记忆里那最初的礼物,居然是如此相似。
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细细端详那个风筝,一边随口问道:“多少钱?”
“二十块,买一个试试?”我心里一动,看向那个老板。
是阿布!
真的是他!
我吃惊地望着他。他仍然在笑,接过我手里的风筝,一边抚摸一边说:“喜欢哪个,我替你拿!”
我仍旧迟疑地看着他。我敢确定是他。可是,难道,他认不出我了?
我就要失声喊出口:“阿布——”可是声音被里间一个更嘹亮的声音盖过。“老公!”
我循声望去,几乎失声尖叫——
那居然是——蒋蓝!
我发誓我没有认错,虽然那头如瀑布般的鬈发被挽成一根大大的麻花辫子,垂在胸前。她穿一件米色的短风衣,双手居然戴着白色的袖套。但是那副从小到大从未改变过的有些娇媚又有些倔强的眉眼,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她也看到了我。我们在彼此震惊的目光里,更加确认了彼此。她的眉眼变成了笑意,几步走上前来,她挽着阿布的胳膊说:“莫莫——她,她就是莫莫啊!”
阿布上下打量我。“莫莫……”
蒋蓝用嗔怪而带着爱意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她麻利地卷起袖子,从里屋搬来两张小凳子,用袖套擦了擦,对我说:“有时间吗,坐下聊聊?”看得出,面对我,她还是有些尴尬的,但她已然是贤惠的家庭主妇,一脸的殷实和热忱。一刹那间,我居然想不起她任何的不好,只有那个西落桥边一蹦一跳的蓝裙子小公主的背影,仍然在我的瞳仁里充满生机地跳跃着,甚至越走越远。
谁能告诉我,不过是短短的两年的时间,到底可以改变多少人,多少事?
谁能告诉我,十二年以后,是谁安排的这一场西落桥边的相逢?桥已毁,人犹在。命运顽童的剪刀游戏,你到底把生命的谜底藏在何处呢?
“他不记得过去了。”蒋蓝看着阿布忙碌的背影说,“不过,不记得也好,是吗?”
我的眼泪,它又要不听话的来。还好,我忍住了。
离开风筝店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夕阳里,阿布送燕子风筝给我,往事历历在目,只是他身边的蒋蓝公主已经学会了发自肺腑的微笑,而不是冷冷地别过头去。
认识她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她美丽,而不是傻气十足的漂亮。
上天真是宠待他们。不是吗?
我把燕子风筝背在背上,一路走回家。我幻想自己长出燕子的翅膀,可以飞啊飞,不停地飞翔,直到追到他的方向。
回到家中,打开电脑,我看到米砂的回信,说是信,其实就是一张卡,卡上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笑得如此灿烂。米砂只在上面说了一句话:真正的爱情永远都不会彼此失散。
真正的爱情永远不会彼此失散。说得多好的句子。
我把它写在他替我拍的照片后面,装进我的日记本里,连同那个风筝,一起收进了大大的行李箱。
临走时,我把那件大衣摆放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希望许琳会喜欢。这是我替我的父亲偿还给她的一点点爱,当然也是我给她的,希望她会笑纳。
江辛来车站接的我。关于江爱笛生,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看来,他也没有他的消息。
南京的家还是那样宽敞、明亮。我跟在江辛后面,就在我进门的一刹那,我差一点晕倒在地。
我看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水晶沙漏,几乎快要顶到天花板的高度,两人合抱才能圈住的宽度。白色沙砾,正源源不断地缓缓滴出。江爱笛生胡子拉楂,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像一个从天而降的能工巧匠,得意地用手指弹了一下通体晶亮的沙漏,抱着臂对我说:“怎么样,酷不酷?”
我僵在那里,动也动不了。
他抚摸着沙漏,笑眯眯地说:“这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发火砸不碎,想丢丢不了,结实到让你没法摆脱。你以后必须走哪带到哪,见人就说是我送的,听见没有?”
如果不是因为持续的思念几乎耗尽我所有的力气,我一定会打破他的头。
“这是我用十五天的时间,找到我的三个做美工的朋友,花了七十个小时做出来的。不过,工资是老爸赞助的,不然我就要倾家荡产。哈哈。”
什么?江辛?
这是一场阴谋!
“过来。”他招呼我,“走近了,来看看你喜欢不喜欢?”
我慢慢地走近,没靠近沙漏,却已经被他拥入怀中。
“想我吧?”他问我。
“不……”我说。
“撒谎。”他笑,“别怪我,其实呢,我就是要让你想我。只有这样,你才会死心塌地地相信,你真的爱上了江爱笛生。那个人是我,不是别人。就这么简单。你以后跟定我了,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我现在是多么喜欢听到他说这句话。从前对我而言那样复杂和晦涩的世界,让我一直惶恐逃避却四处碰壁,每一步都走得气喘吁吁,不胜重负。可是现在,一切变得就这么简单,只要有他在。他带着我飞速逃离所有伤痕累累的曾经,让我终于可以微笑着离开过去,像风筝,飞向很蓝的天。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我二十岁这年的春天,一个巨大的白色沙漏载着一份简单的幸福住进我的生命里,纠缠我多年的顽疾就这样不治而愈。如同青春岁月的最后一场海啸,灾难过后,一切重建,宛如新生。
我们如此幸运。
(END)
附录
饶雪漫的女生时代之三
那些经过我身边的“坏女生”
文/饶雪漫
每个小说里都要有个反面人物。在《沙漏》里,这个人物叫蒋蓝。
在《沙漏Ⅰ》里,每个人都觉得蒋蓝是个讨厌的人,当她设计陷害米砂的时候,我担保十个看书的人里有九个诅咒她不得好死。
蒋蓝是个“坏女孩”,一开始我真的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写到《沙漏Ⅲ》的时候,这种想法忽然变了。
我忽然觉得,一个女孩子,只要没有杀人放火,没有谋财害命,那么无论犯下多大的错误,都不至于不能回头。
何况,她们犯的那些错,其实伤害最深的是她们自己呢?
所以,在《沙漏Ⅲ》里,蒋蓝在被自己虚荣、骄傲、自私的性格好好教训过一顿以后,终于和儿时的伙伴阿布在一起,放弃了要死要活的梦想,懂得了平平淡淡的幸福。他们一起开了一家风筝店,后来在《秘果》里,我又写到了那家店,写到了蒋蓝。当蒋蓝对想要自杀的于池子说“快回家”的时候,我知道,她已经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人。
每个女孩都有自己成长的方式,并不是少数幸运者才有幸福的权利。
从《咱们班》里的管妖妖,到《沙漏》里的蒋蓝,我写了很多不那么可爱的女生。因为,我也遇到过很多这样的女生。她们没有像其他的女生一样,规规矩矩地上学、考试,考大学、谈恋爱。她们的人生好像一节脱轨的小火车,忽然一下就跑远了。
但是,那也没什么值得特别害怕的,不是吗?
因为在她们身上,都有一种要往好的地方去、一定要幸福的劲头。所以那辆小火车,无论途中路线有过多大的偏离,最终还是开往春天。
我相信,到最后,她们都会是幸福的。就像蒋蓝一样。
短发夏天:梦想的最终实现
我和短发夏天认识,是秦猫猫告诉我这样一个女孩在找我,然后给了我她的QQ号。
其实之前我也注意过她。因为充满灵气和骄傲的文字,她在当时花网的论坛上,已经拥有了一小批忠实的拥趸。所以,没有怎么犹豫,我就加了她的QQ。
其实我怀疑过,短发夏天这样急切地找我,很可能是为了一些实际的目的,比如,想要我帮忙给她出书或者联系编辑,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过真的说上话之后,我就丢掉了这些念头。那时,她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有时候很尖锐,像浑身长刺的刺猬;有时候,又很莫名其妙地忧伤起来,柔顺得像一只小动物。我开始喜欢她,因为能感觉到她对我的信任。由文字建立起来的关系经常这样奇妙,短发传她的相片给我看,果然是短头发的女孩,可是,显得安静乖巧,从她透明的眼睛里,看不出有“叛逆”这两个字的影子。
有一段时间我们好到差不多无话不聊,接下来的暑假,我还请她来我家住了一段时间。
如果我没有那么做,那么我和短发,是不是会比现在更亲密一些呢?
因为,我必须承认,那一段的相处并不算特别愉快。在网络上可以很愉快交流的人,在现实中,却往往忍受不了对方的小缺点。我想,我和短发,都是这样。
我发现自己有点接受不了她那种名副其实的叛逆和她的以叛逆为荣。她在我的家人面前不加掩饰地抽烟,吃饭的时候一个人占去大半边桌子,用我家的电话肆无忌惮地打给任何人,出去逛街的时候指着心仪的衣服毫不客气地要求道:“帮我买!”
到后来我终于受不了她,并且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如果你不改一改自己的性格,一定没有人会喜欢你!”
她不置可否。
最后离开我家的时候,她还是自己那一身夸张装扮,军绿色T恤,繁复而夸张的金属配饰。我本来已经打算不喜欢她了,不过,当她拦下一辆出租车,头昂得高高的跳进车里去的时候,我看见,她用力地对我挥手。
忽然间我就原谅了她的那些小缺点,所有不愉快,一刹那都变得有点无关紧要。后来留在我记忆中的她,就始终是那样的一种表情,桀骜不驯,拒绝对这个世界道歉或者妥协,并且,一走就不回头。
后来我们也很少联系。很多时候我想到她,会有点迷糊,因为我完全看不清她的未来会是如何。其实我承认,即使她不改变自己的性格,也还是会有人喜欢她的,因为她是一个很真的女孩子。有一段时间,我们在QQ上谈很多,谈到妈妈,谈到喜欢的男生。她的感情,无论爱恨都好像小刀子一样能刮伤人,可是,在最初不适的疼痛过去之后,会发现,在这样的尖锐里,有一种深深的吸引。一个女孩子,用力地爱,用力地付出,被伤害了,就用力地甩甩头装作不在乎……
短发夏天,确实是我见过的女孩子里,最独立也最任性的一个。
后来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和她联系,只听说她到了厦门,在一家快餐店打工,每天工作十个小时,洗很多的盘子、杯子,扫很多的地,填很多的单子。这样的她仍然坚持着写作,累的时候,就用稿费买昂贵的香水慰劳自己。
后来再看到她的名字,是在书店里看见一本书叫《情书不朽成沙漏》,作者是:短发夏天。
那一刻我由衷地为她高兴。
妞妞:她心里住着一个小女孩
我是在火车上接到妞妞妈妈电话的。在电话里,她告诉我说,有一次她回家发现女儿和一个男孩在一起,结果女儿把我的书摔在她面前说:“你看看,这是饶雪漫的书!吧啦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那边的妈妈说者无心,但我听起来,就好像是对我的控诉一样。
我邀请妞妞来参加夏令营,只因为想知道,这个一犯错就把我算作自己同盟的妞妞,到底是什么样子。
但是那一年,妞妞未能成行。一方面是因为她当时已经被送进一所行走学校,如果中途离开,高昂的学费就打了水漂;另一方面,是她很反感妈妈将她的事告诉我。她在电话里对妈妈说:“无论我怎么样,那都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跟任何人都没关系!”
她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同时也很敏感、很聪明。第二年春天,她还是来到了北京,作为我当时的杂志《最女生》的成长嘉宾,和编辑们朝夕相处了三天,做了几段采访。
那一次我们了解到,妞妞绝对是个不一般的孩子。她能在生日那天,为了逃出家门,从自己家的阳台翻到了邻居家里,而她家,住在十六楼!
但是在那次北京的经历之后,妞妞并不喜欢我们。原因很简单,妞妞说:“其实我知道你们心里还是看不起我的,要不是你们要写书,根本就不会理我这样的孩子。”
而我想说的是,妞妞,你错了。
那一年,妞妞终于来了我们夏令营。之前,她因为和妈妈大吵一架,已经任性地离家了好几个月,一直和一些不好的朋友混在一起。在北京,她穿着夏令营的T恤,却把下摆扎了起来,露出一小截纤细的腰肢;她穿一条款式很简单的短裤,在和我一起录制节目时,那两条青春无敌的长腿一直晃一直晃,晃得我眼晕。
那次夏令营的过程中,妞妞出了一点小状况,因为我们没有通知她,就把她妈妈请来了北京。妞妞非常抗拒这一切,甚至扬言要打我们的编辑,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夏令营结束的时候,她又像没事般,和妈妈一起请我们吃火锅,离开的时候绕着我的脖子对我说:“是不是很不舍得我?”
其实我真的很不舍得她,但还是装作很凶地一把推开她,说:“以后要是再不听话,别说我认识你!”
那次夏令营之后,妞妞和妈妈回了家。我知道她心里,其实无比爱她妈妈,只是因为年轻,所以有时候只会用伤害的方式来表达。
现在的妞妞有了新男朋友,开了一家淘宝店,自己兼任模特和客服。虽然店的规模不大,上新也不是很勤,但毕竟,这是她的第一个小小的“事业”,她的生活变得充实起来。
我希望妞妞的店可以越来越红火,也希望妞妞知道,她对于我来说,早已不是一个“样本”,一个“坏女生”的符号,而是一个活泼生动的人,是我的妹妹。
Cindy:回家的路有多长?
其实,在2009年夏令营的所有女孩中,Cindy是长得最漂亮的。但是她到最后一天才来到夏令营,已经来不及和大家熟悉。她被安排和雅林住一个房间,而雅林是一个喜欢乱丢东西、半夜吃零食的女孩,但Cindy并没有像其他营员一样提出抗议,而是很平静地接受了。
她给所有人的第一感觉是冷漠。
关于她没来夏令营,其实也有个小小的故事。据说Cindy本来是愿意来的,可是当听说这是“我不是坏女生”夏令营之后,却说:“我不去!要是去了,不就是承认自己是‘坏女生’了吗?”
后来,在妈妈的恳求下,她终于答应来北京,但提出条件,要妈妈给她买一部两千多的新手机。她妈妈照办了。
结果,她换了新手机以后,马上就关机,失踪了。Cindy的妈妈一气之下自己飞来了北京,结果几天以后,Cindy却又自己打电话给妈妈,说,她要来北京。
那时的Cindy还不满十六岁,却已经交过好几个男朋友。有一次她抽烟,被妈妈看见打了一耳光。她就拉开窗户说要跳楼。妈妈就差没跪在地上求她了。最后,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妈妈都说,好好好。
Cindy说,其实我根本不想死,那都是吓她的。还有一次她吓唬妈妈说她吃了安眠药,其实把药都藏在床垫底下,结果妈妈还是吓得魂飞魄散,把她送到医院洗胃,接下来的一个月,简直把她当公主般伺候。
我对Cindy说,如果我是你妈妈,根本不会吃你这一套。要跳楼就跳,要吃药就吃,如果你不愿意对自己的生命负责,那么谁也管不了你。
Cindy撇了撇嘴,没说话。我知道,其实她很不服气。
这样的Cindy当然不讨人喜欢,她自己也敏感地摆出了一副“我才不需要你们喜欢”的样子。但两天的接触下来,我发现她其实很想跟人分享自己的故事和心情,说白了,她很想听到别人说:“Cindy,你没做错。”到最后,她甚至对编辑说出了一个折磨她很久的秘密。那件事,我写在那本《我一直在逃》里。书出来后,我甚至默许编辑们没给Cindy的妈妈寄样书,因为我害怕,那个秘密会让她接受不了。
那个夏天之后,Cindy的模样在我心里渐渐淡去,直到有一天,我又接到了Cindy妈妈的电话。
她在电话那头好像已经濒临崩溃。她告诉我,Cindy已经离家很多天,跟一个大她十岁的男人同居,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那个男人脾气暴躁,有一次甚至打伤了Cindy!
Cindy哭着打电话回家以后,她爸爸带了亲戚朋友,把Cindy男朋友开的饭店砸了个一塌糊涂,拖着Cindy让她回家。
结果,Cindy居然在大街的中间跪了下来!她哭着说,自己是真的爱那个男人,求自己的爸爸放过他,让他们生活在一起!
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傻了;在电话这头,听到这一切的我也傻了。Cindy做的事似乎是不可理喻的,但她的绝望和痛苦,却又那么真实。
不知道Cindy现在回家没有,不知道那种折磨着Cindy、让她有家难回的痛苦,到什么时候才会随着成长慢慢平息。
但我仍然希望,自己还能得到Cindy的消息。希望下一个故事,是Cindy找到了一个珍惜她的爱人,变成一个笑容温婉的女子。
也许要经过漫长的挣扎和等待,但我相信,结局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