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终究要离开,像风筝飞向很蓝的天。
我的噩梦,总是在有雨的夜晚到来。它盘旋重复了千百次,就像一个充满预言的诅咒。
我总是梦见自己,在洗澡。
细细地,从头皮到眼部,到下巴,到颈,到身体,再到脚趾。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脏。在很暗的地方,我用一块白色的海绵,不停地揉搓自己。然后就在这时,突然天亮了。我沾着一身的脏东西,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是站在十字路口。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人们用痛恨的眼神看我。
通常这个时候,我会羞愧地突然惊醒。看看身边的她。她的睡眠很轻很轻,每当我惊醒,她都会习惯性地一把抓住我的手。
这样,我就会变得安定一点。
我常常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她有这样的能力,可以在任何我需要的时候都出现呢?或许,有的人,是有的人的劫数;而有的人,就是有的人的拯救吧。
她叫莫醒醒,我亲爱的么西么西,她是我慌乱夜里的一剂安定药,是我清晨早上的第一缕阳光。我爱她,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选自米砂的博客《我在等着天亮起来》
1
我叫米砂。七岁前,我一直叫米沙。上小学后,我自作主张地把“沙”字改成了“砂”字。只因为我喜欢那个小小的“石”字旁,它让我更加的有安全感。
米诺凡一开始很不理解,但后来他屈服了,带着我去派出所正式修改了名字。我们回到家的时候,米砾正在吃方便面,他咬着方便面里那根细细的筷子用比大人还要正经的声音责备我说:“米砂,恭喜你如愿以偿,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可不是一般的任性。”
米砾是我的同胞哥哥,他只不过比我早一分半钟来到这个人世间,我就得一辈子低眉顺眼地叫他“哥哥”。天知道,哥哥是一个多么光荣的称呼,比起我们班那些成天都想着有个哥哥的女生们来说,我本来应该算得上是幸运的。但是,事情却完全不是我想象中那样的,随着我们一天又一天地长大,米砾和我之间的事情可以用一个成语来形容,那就是:一言难尽。
既然这样,我的故事,还是先从别的地方说起吧。
有点俗,我最先想说的,是我的学校。
我所在的这个学校,我们都叫它天中。天中的名字正如它的名气一样辉煌:天一中学。天和一字,仿佛是取天字第一号的意思。每一年,全市都有数不清的人争相挤破头颅想跨进它的大门。而最终走进来的,非家庭显赫,即自身非常优秀。
我还算幸运,因为这已经是我在其中生活的第四年。我总觉得,天中就像一个总是拥有层出不穷的故事的老人。当我从它的校园里穿梭而过时,刮起的风会让每片树叶都沙沙作响,仿佛急欲向我倾诉什么,只可惜迷茫的我却从未有过任何领会。
我最喜欢的,是天中的冬天。冬天到来的时候,我总是穿着橘黄色的棉靴和白色的短棉衣。我留了十二年的短发到了冬天就会成为我的烦恼。我必须把脖子、下巴和耳朵围进厚厚的围巾里,莫醒醒总说,我这样看上去好像一个进城卖白菜的老奶奶。
老奶奶就老奶奶,我很怕冷,只要可以暖和,牺牲形象在所不惜。
吃完午饭后,我挽着莫醒醒的手臂和她一起经过校园的操场。她这些天不知道怎么了,总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我问她什么她也不肯讲。再好的朋友,也应该有属于自己内心的秘密吧。所以,我并不强求她。我宁愿这样挽紧她的胳膊和她亲密无间地走在一起什么也不说。或许,这是我和她都喜欢的一种方式,所以,我们才可以成为这么好的朋友。
午间的广播站在播一些校园的过时新闻,听得人心烦意乱。我在一棵柏树前停了下来,问莫醒醒说:“你猜它多少岁了?”
莫醒醒敲了我的手背一下,笑着骂我说:“成天想这些没根没尾的东西。”
谢谢上帝,她终于肯笑了。
我把头昂起来,再昂起来,认真地看着那棵树,长达五秒。我最喜欢柏树,一到冬天,万木都会枯萎,唯有柏树,从不凋谢。那些柏树充满灰尘和蜘蛛网,矗立在那里。天天月月年年,一动不动,仿佛不会老去。
我跟它们没法比,我已经老去了。我就是这样固执地认为。我记得有一本书,名字叫做《十七岁开始苍老》。那本书我没有认真读过,但书名说得多么像我。十七岁是青春的尾巴,短暂而灰败;像一首钢琴曲的最后一个音符那样,无论用上多么高亢的调,结局都是消失与离开。
又有风吹过,我又把脖子缩起来,把莫醒醒挽得更紧了一些。我忽然想见到路理,告诉他我很想念他。我知道这是一个超级傻的念头,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对莫醒醒说:“你先回教室吧,我去小剧场看看。”
“不是说这两天不排戏的吗?”她有些奇怪。
我支支吾吾地说:“我还是去看看吧。”
她心知肚明地放开我说:“那,快去吧。”
我有些抱歉,面对着她退着跑了几步。她用手在空中画个圈,示意我转身走,注意安全。她红红的脸像个红苹果,眼睛里的忧伤让我心疼。可是请原谅我,此时此刻,我真的太想见到路理。我一定要见到路理。我说什么也要见到路理。
我埋着头往小剧场冲去,怕冷似乎是我的天性。所以小时候,么么给我织了很多小手套小帽子。么么心灵手巧,我戴着她织的小手套,被她抱在怀里贴在脸上,娇憨地举着手,拍过一张很好看的相片。
相片被我藏在抽屉最深处,很久不去看它。想必现在已经发黄了吧。记忆里,米砾也和么么照过同样一张相片,但是,么么走之后,我就再没问过他,那张相片被他放在哪里。
已经过去十三年,么么在我的家庭里,从未被任何人提及。我们只在彼此的眼睛里,会看到她的影子。
十三年来,我一直想要明白,为何她要送我这个充满指示意义的沙漏,来教会我平静接受她以后的消失。
很多时候,我常常会记起小时候的那个画面。她点着我的鼻子,发音说“妈——妈——”。她甚至把她的拼音耐心分解给我听。可是口齿笨拙的我,仍然固执地唤她作“么么”。
么么么么。
我也曾经想,如果人生可以有许多假设,我会假设么么仍然是十三年前的么么;米诺凡是十三年前的米诺凡;米砾是十三年前的米砾;而米砂是十三年前的米砂。
我会假设我永远是那个简单纯净,梦想有一天可以拥有一切的天真的小女生。我会假设米砾是那个寡言的胖男孩,用他弱小的身躯尝试给我保护,从不说谎。
我会假设岁月静止,美好重回。
我会假设我失去的一切都回来。我会假设,所有人失去的一切,都回来。
但最最残忍的是,我已经十七岁,已经懂得人生没有那么多的假设,现实是一个一个真实的耳光,打在你的脸上,喊疼毫无意义,唯有一往无前。
噢,路理,聪明的你好像也说过一句和这差不多的话吧。你看,我们是多么多么的有缘。我念着他的名字一把推开小剧场的大门,空气中扬起的灰尘刺痛我的眼睛。小剧场空无一人,红色的小舞台空旷地寂寞着。我轻喘着气站在那里,无比忧伤却自我安慰地想:其实,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不管你在,还是不在。
我亲爱的路理王子,我是傻米砂。一粒渴望无坚不摧却偏偏柔情似水的沙子。
我活该。
我愿意。
2
请原谅我,进入青春期后,我的思绪一直很混乱。我有时候走在路上或是坐在教室里,会忽然短暂地忘掉我自己的名字。这真是一件让人担心的事情,不是吗?我有些怕怕地问莫醒醒我是不是有病。她酸溜溜地责备我,说我心心念念记得的,只有路理这个人,所以我才会可耻地连自己都忘掉。
噢,她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只是,我该怎么来说路理这个人呢?
最初的开始应该是这样的,有一天,我在天中的校园网上看到了这样一句话:当你做出一个你认为绝对正确的决定时,现实还你一个狠狠的耳光——这是上天在教你懂得低头。
我在心里为这句话拍掌叫好,然后我查到,这是校园DV短剧《蓝色理想》中的一句台词,他的导演以及男主角叫做路理。
路理,多么独特的名字。
他性格散漫冷漠,却聪明绝顶,读书读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却对艺术深深痴迷。他极爱干净,喜欢白色。精通许多乐器。喜欢数码产品,PS的水平高超。曾经一个长着雀斑又有痘痘的胖女生的照片在他的PS下,变成第二个徐若瑄。那女生为此感动得痛哭一天,悲恸全校。
他是天中的传奇。
他是我生命的第二个意外。
我是那样丢脸地,莫名其妙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爱上了他。
我遇到他的时候,是在这个城市最美的夏天。可是,世事总不能都如人愿,除了一大帮围在他身边的“路粉”之外,我还有一个蟑螂般的情敌,她叫蒋蓝。
之所以叫她蟑螂,是因为她常常会在最不该跳出来的时候猛地跳出来,让人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她。
她有一双蓝幽幽的眼睛,喜欢死死盯住别人。至少第一天在女生宿舍门口,路理将我的行李递给我时,她就带着她这双闪着寒光的眼睛足足盯了我一分钟。
盯就盯,我没有准备怕她。
可是又可是的是,我的米砾同学竟然爱上了她。
我最初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很愤怒。愤怒之后,我也曾不要脸地想过,如果米砾和她在一起,我和路理是不是会更顺理成章一点呢?
但是很快,我打消了自己可耻的想法——当我那天目睹在小卖部货架尽头,米砾举着一个糖葫芦觍着个脸哄她时,她揪下一个山楂甩在米砾脸上,山楂滚落在地。
她得意忘形地说:“你捡起来给我吃掉。”
米砾竟然真的弓下腰去,我站在他身后,恨不得给他背上来一脚。那一刻,我相信米砾如果真的跟她在一起,总有一天会被整成肉饼。
我是他的妹妹,亲妹妹,同一个肚子里钻出来,前后相差一分半钟,于情于理,我不能任他遭殃。初中时他因电脑游戏着魔,中考考得落花流水怎一个惨字了得。后来,还是米诺凡不惜血本,花了十万元才把他弄到了天中。我不忍看到,高中时他又因一个妖女着魔,如果他不能拯救自己,米诺凡有再多的钱,怕都是没用的吧。
更何况,我怎能为了自己幸福而毁了自己的亲哥哥呢?
然而,不幸的是,米砾的想法却完全和我相反。
为了取悦那个妖女,他极尽其能,无所不干。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是一个星期二的下午,由于全体老师都要参加政治学习,我们四 点就下课。他在教室里喊住我,告诉我,路理将要倒霉。
就在“算了”酒吧,那是一个很烂很破旧的小酒吧,混迹着天中附近各个技校的“名痞”,生意热火朝天。我是早有所耳闻的。
他说:“路理会在此遭遇不测。”
我的第一反应,当然是不信。依路理的性格,他不会去那种地方。
再者,他也不可能会是那种惹事的人。所以我更不信。
米砾仿佛揣透我的心思,短信很快飞来:“他惹了一帮痞子,他们看到他和蒋蓝在一起,坏了脾气。找他算账,他还爱理不理。”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路理前两天是和蒋蓝一起吃过饭,这件事全校都知道,虽然我不愿意相信它代表着什么,但至少,有这个可能不是?
我想了想,回复过去:“哪个学校?谁看上蒋蓝了?”
我在数学作业本下面放着手机,直盯着作业本看。没一会儿,那上面的字迹就震动起来。我掀开本子,打开收件箱,他说:“你信不信吧?就是光华技校机电二班的,他们学校的老大,叫沈猛!外号猛哥!他手下一大帮人,都是不要命的家伙!”
还猛哥,我吐。不过姓名单位俱全,能是说谎吗?
我说:“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次路理非死即伤。太恐怖了!我也惹不起他!蒋蓝我不追了!只能说,我们兄妹都命苦。”
“呸!!!!”我狠狠地按“发送”,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去看看。无论如何,我都要去看看,越听他说,我越不相信!我一定要清楚地看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路理真的有事,兴许,我还能为他出出主意——我甚至这样花痴地认为。
吃晚饭的时候,我主意已定。莫醒醒一直劝我,但我一点也听不进去。该死的蟑螂!我真想挖下她那双恶毒的眼睛!晚饭一吃完,我就摆脱了莫醒醒,趁着门卫去吃晚饭的空当,溜进保卫室,找到钥匙,打开了学校的侧门。
那是秋天的傍晚六点,天已经几乎全暗下来。路上车水马龙,我很怕在这个时候,米诺凡的车会在某个拐角出现,按着喇叭打开车窗,对我大声喊:“砂砂,你去哪儿?”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我低着头像个罪犯一样逃过了大街,走到用粉红色荧光灯装饰成“算了”字样的酒吧门口。我对自己说:谁也不惹,静观其变。
然后我冲了进去。
酒吧里很暖和,人很少。我进去以后,挑了靠近小舞台的一个角落里的座位——我实在害怕米诺凡会从门口经过,接着在半拉的窗帘昏黄的灯光中认出我,虽然我明白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
我忐忑不安地坐着,等着那个所谓的猛哥的出现。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人开始多起来。酒吧里的人各做各的事情,打牌的打牌,谈恋爱的谈恋爱,打台球的打台球,不时有人跳到小舞台上,用难听又做作的嗓门唱一两首歌,诸如《过火》和《2002年的第一场雪》之类,乱七八糟的。
不过还好,他们大多冷漠地看我一眼就罢。我有些累了,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里面有两条短信。都是莫醒醒发的。她是个好姑娘,她很担心我。我想了想,没有回,而是干脆关掉手机。我不想让她来干预,也不想连累她。毕竟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应该勇敢面对。这样想着,我趴在桌子上。这时候,走过来一个服务生打扮的人,他说:“哈喽小美女,不要来点饮料吗?”
我心烦意乱,想起报纸上常有的在饮料中加麻醉药迷奸少女的报道,连忙摇头。
“离家出走?”他用他的脸凑近我,微笑地看着我。
“不是,我是来等人的。”我一本正经,回了他的话。
“一般离家出走都不愿意承认。”
他把托盘放在桌上,竟然在我对面坐下来。我看他面相不坏,好像也是个打工的,比我大不了几岁,就大着胆子问了句:“你认识猛哥吗?”
他的表情就像吞下了一条蛇。“你就是来等他?”
“不告诉你。”我说。
不能什么都交代。
“他今天不会来。”他说。
“为什么?”
“因为,他有事要办。”
我的心又咯噔起来,急忙问:“什么事?”
他却突然笑了,悠悠地说:“小妹妹,别管太多哦!明天再来等吧。”说完他抓起托盘就要走。
我大声喊:“等一下!”
他停住。我飞快地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一共是二百三十块。我把它们全一股脑塞进他的围裙口袋里。我说:“求你告诉我。”
他叹了口气说:“小妹妹,他已经有心上人啦!你这又是何苦!”
我都快急死了,只好顺着他说:“我不在乎!你快告诉我!”
“今天,他要找一个小子算账。”他突然压低嗓子,像宣告什么庄严的事情一样。
“谁?”
“这个我不知道,只知道是个抢他老婆的小子。那小子太不知好歹……”他还在说,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那么,他们会来这里吗?”
他摇摇头,又要走。我抓住他的袖子,说:“求求你,告诉我!”
他想了很久,才缓缓地说:“那里。”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透过酒吧的玻璃窗,隐约看到一个小区。我冲到门口回头对他说:“谢谢!”转身向黑漆漆的马路走去。
这条马路,不似刚才过来的那条马路。等走到半路,我才发现,这一带,似乎就这么一栋孤零零的建筑,而周围,都是一些低矮的平房,里面亮着昏黄的灯火。
我有些狐疑,放慢了脚步——可是就在这时候,我看到几个闪亮的烟头!他们一定在那里!我飞奔起来。
路理,我不要你有事!
我跑啊跑,跑到小区大门口的保卫处,奇怪这里并没有人。就在我从窗户里不停张望的时候,有一个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转过头,看不清那张脸,但我能闻到他满嘴的烟味。我想离开,可他却一手撑在窗户上,一手在我的肩膀上不停游移,并摸到我的背上。
我一面用力推开他一面用眼光四下搜寻,路理呢,路理呢?!
“小妞,你让我们好等。”他的手摸到我的脸上来,另一只手揪着我,往那几个烟头闪亮的地方拖去。
那只手力气特别大。我穿着一件很薄的外套,拼命挣脱,只听到衣服撕裂发出的吱吱声。我就这样硬生生地被他拖到了前面的小巷里。
“救命!”我绝望地大声喊。不知道是谁的巴掌,迅速朝我的脸上扇过来,并顺势捂住了我的嘴巴。
他们迅速围成一圈,我闭上眼睛,开始用尽全力挣扎。他们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胶布和绳子,熟练地把我的双手绑在背后,又紧紧粘住了我的嘴。
我很清醒地明白,可能将会发生什么。我已经知道,我上当了。
那些有目的的短信,那个服务生,这个地方,所有的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而设计我的那个人,除了蒋蓝,就是米砾,那个该被千刀万剐的狗屁哥哥。
我没有哭,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哭不出来。我冷静地想,如果谁冲过来,我就撞死他,和他一起死。
可是他们很无耻。他们扔下了烟头,站得远远的,伸出手,开始撕扯我的衣服。
“小妹妹,你放心,我们不会干你。我们只是想帮你设计个漂亮点的衣服,让你风风光光穿回学校!”
“不过,如果你不听话,那可就说不定了。”
“嘿嘿……”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但我很快就绝望地明白自己根本就无计可施也无路可逃。就在他们继续撕拉我的衣服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一个人。她用我从来没有听她发出过的大嗓门大声喊:“你们放开她!”
莫醒醒!我亲爱的醒醒,是她。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酸起来,很酸很酸,一股累得发痛的感觉遍布全身。这时候,才有眼泪从我的眼眶里一点一点漫出来。
再后来一声哨响,那些恶心的人竟然轻易地都跑掉。醒醒走过来替我撕掉胶布,可我的绳子却很难解开。
这时候,我看到米砾。他从巷口一路奔跑过来,握着一把小刀递给醒醒。醒醒替我松了绑。我拼尽全力站起来,故作镇定地整理了一下我自己,然后一步走上去,用我的左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这是我这辈子用的最大力气打人,也是我这辈子,最看错的一个人,所以,他活该。
很多天以后,我都没法在脑子里完全地清除那恐怖的一幕,尽管我知道自己不能去想,可是我还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想,如果那天醒醒没有及时出现,事情会是什么样。在我以后的人生里,我总是时常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莫醒醒时,她低着头拍打阳台上那床被子的情景。那么沉静、内敛的一张脸,说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好看,可是却让人那么想了解,好像一泓明亮的湖水。我喜欢这个下巴上长着两颗痣的女孩子。她的眼睛,仿佛永远诉说着同一种情愫,虽然我并不太明白,她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但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那个十七年来最最灰暗无助的夜晚,她找到我,给过我的那一个拥抱。
她救了我。
此生难以磨灭的感恩。
记得我们第一天认识时,我在她面前大声地撒着愚蠢的谎,说着我妈妈不放心我住校什么什么的,我只是不想一开始就让别人感觉我是个不一样的孩子,只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和我一样没有么么。
后来我很快就知道,她的母亲,因为救人而死于车祸。在所有人眼里,她是英雄的女儿。虽然详情我并不了解,可是天知道我有多么心疼。这个在黑暗的夜里,一个脸上写满恐惧只能用喝水安慰自己的病孩子。
几乎是没有犹豫地,我做了一个决定,决定把我的沙漏送给她。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个生日里,我接受的礼物:一个有着白色细沙心脏和娇奢的玻璃身体的沙漏。
保存了十七年的光景。它连同它底部的字迹,依然完好无损。
我的英文名字是Sally,从我出生起,我就拥有这个名字。Sally,我多么喜欢这个词的读音,它是性感、漂亮的期予。
送它给我的人,在它的底部刻着:My Dear Sally:Please be brave.(我亲爱的米砂:请勇敢。)
噢,勇敢。我多么希望我和醒醒,都可以拥有这个品质。
只是,她发现那瓶底的秘密了吗?
Please be brave.(请勇敢。)尽管赠我这句话的人早已不知去向何方,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遵循着它的指引,走下去走下去。无从选择,并且要乐于接受。无论我是十七岁,或是七十岁。
哪怕我的人生,是一场早已受到诅咒和带领的游戏。
3
关于我和米砾的童年,我还记得那样一个片段:
“我是米沙。米黄色的米,沙,就是沙沙响的沙。我很乖。希望和所有的小朋友们一起做朋友。”
那个站在讲台的最边缘,穿着一双白色圆头凉鞋,上面缀着一个个珍珠色的小蝴蝶结的小姑娘拉开自己的小公主裙,给大家鞠了一个摇摇晃晃的躬。
那时候,我扎着很复杂的麻花辫子。额头的中间,用红色的唇膏,点了一颗美丽的痣。我让所有的小朋友都感到很惊讶。因为他们从没有见过,比自己家里的那个要大好几号的这样一个洋娃娃。
坐在最后的一个小男孩,穿着咖啡色格子小西装,卡其色的小皮鞋,拘谨地玩着自己的指甲,哪也不敢看。
他和我,是这个班上最好看的两个孩子。
么么就在门口看着我们,在那群黑压压的家长中间。那时我们都很好,无论是谁,都很好。
米沙米砾,两个很怪的名字。可能意思就是:我们最初变为人形之前,就是同一颗沙砾吧。沙砾碎裂成两半,我们就诞生。我不知道,我们的么么是不是这个想法。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我真的想这样问问她。
沙砾沙砾。我是沙,他是砾。我不知道,么么为何要把我放在前头?或许她是希望“砾”可以永远都让着“沙”,让她占先。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米砾真的是辜负了么么。
十二月二十号,星期六。离圣诞节还有五天,这本来是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日子。可是,还是有人会来触我霉头。
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米砾同学。
夏天的时候,他总是穿着黑白条纹的监狱服,永远不系扣子的军绿色外套,在脖子里挂一条银白色的链子,据说是仿潘玮柏的那种款式。冬天到来的时候,他没有衣服可穿,就把米诺凡的黑色棉外套穿起来,充当大人。但气质上,他偏离米诺凡太远,他已经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流氓。虽然我曾经发誓,再也不管他的任何事情。可是,他从来未停止惹我的念头和行为。
那天中午,他脱下米诺凡的黑衣服,“呼啦”一下拉开他的衣橱,里面的衣服堆得仿佛一个坟墓,乱得惊人。可是,他竟然出其不意从最底下抽出一个扁扁的盒子。我看见上面写着一行我根本看不懂的也许是法文也许是意大利文的字。他把盒子打开,一件崭新的黑色小西装,在衣服口袋那里设计了一块非常华丽的灰色皮草。他勉强把它穿上身,努力许久,终于扣上最后一粒扣子,对着镜子绽开笑颜。不知道为什么,穿在他身上,那么贵的皮草就像是条大灰狼尾巴。难道是米诺凡买给他的?我竟然不知道。
然后,他变戏法一样地从他房间的门背后变出一捧恶俗的玫瑰花来。他就这样穿得出奇的隆重,抱着一大捧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家门,气得我想把他点燃。
那把粉色玫瑰,起码有三十支,一大捧,简直比他的肥肚子还大。
我用我的脚趾甲想也明白这是送给谁的。但我还是想确定一下,我果断地换了鞋,冲出去,拦了出租车就上,一直跟踪他到拉酷KTV的大门口。
他忘我地用手抹了一下头发,自信地跨进大门,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的我。上了一层楼以后,他一个拐弯,就进了一个包间。在他开门的一个瞬间,我就看到了里面的她。红毛衣,短的呢子裙,打着二郎腿,叼着烟,奋力地甩着扑克。
她她她,我知道是她。就知道是她。
她就是蒋蓝。传说中美女明星的妹妹,传说中的天中校花——虽然我觉得,校花两个字还是改成“笑话”比较恰当。
我宁愿叫她蟑螂。
包厢的门关上了,尽管我很想推开它,走进去各甩他们一耳光,但我还是没有做出任何行动。我退到大厅,走出了大门。我想这一切已经不能改变,我和他已经不共戴天。如果说我曾经有过后悔的事,那就是相信他。如果我曾经看错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他。这个想法,从那个让我永生难忘的寒冷夜晚起,就在我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了。
我们也许再也不是兄妹了。
我没有回家,而是决定去逛会儿街。这是难得清闲的一个周末,我在步行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到一个大商场的门口,看到一个很大的促销广告。一个捷克美女,梳着光洁的辫子,把一根手指放在油油的嘴唇上。
她的指甲油,是珍珠色的。哦,这样的珍珠色,让我想起她,有点恍惚。
那个时候,她总是给自己涂乳白色指甲油,常常带给我奶油的幻想,我总是忍不住想吃掉它们;她总是修理自己细长的眉毛,常常让我忍不住伸手触摸;美丽若仙的她,是在我的身边给了我五年陪伴的女神,时日一到,即刻离开,一刻不肯为我停留。
她是我的么么。不知道,她生活的地方,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广告,让她想起那个总咬她手指的小孩。
如果她能够想起,那么她在哪里呢?她是否还能回来告诉我,她还记得有一个我。
我走过去,买了一小瓶指甲油。
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涂上它。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奇怪,他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陪妖女彻夜狂欢,而是破天荒地回了家中,正坐在客厅里,把暖气调到最大,端着一碗热麦片粥“吸溜吸溜”地边喝边看电视。
硕大的屏幕上,播着加菲猫那张惹人烦的胖脸。
我大声地关门,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把插头一把拔掉。
“你有病吗?”他诧异地说道。
“你才有病。”
“什么事?”
“你说呢?”
他无辜地看我一眼,继续喝粥。
“生日还是忌日?打扮得真帅。”我讽刺他。
他把一口粥全呛出来,口齿不清地说:“你你你你……你不是在睡觉吗?跟踪我你你……”
“去你的!”我大喊一声,抓起身边一个垫子就甩过去。
他被砸得没话说,闷着头想去插插头。
“丢人!”我继续骂。
“怎么了这是?”我没想到米诺凡竟然也在家。他从里屋走出来,手上拎着一个薄薄的皮箱,看样子他又要飞。
“你自己说说,都做了哪些谄媚事?”我双手抱在胸前,没准备给他留面子。
“我?”米砾的表情像吞了个恐龙蛋一样。
“你干什么了?”米诺凡把皮箱放在地上,走过来在他头上摸了一下,“这是哪门子发型,也太古怪了吧?”
他捂着脑袋,嘀咕着:“有什么古怪?”
“哈哈,你小子。”他在米砾脑袋上推了一把,没再说什么。
看来他心情出奇的好,放在平时,米砾若顶嘴,会被他整个放倒。
我至今记得,米砾第一次因为打电脑游戏彻夜不归,他把他吊在门框上,用一根又黑又粗的皮带狠狠抽他的身体。
米诺凡打他的时候,从来不说话,下手又准又狠。而挨打的他,除了求饶,便是呻吟。我几乎是听他的呻吟长大。
那年他九岁。米诺凡剥光了他的衣服。
这让一个刚刚有性别观念的男孩子,蒙受了极大耻辱。他像一头狼一般地嘶吼着说:“爸爸!不要!不要啊!”
那时候,我是为他流过泪的。我在另一个房间里,听着那一声又一声无言的鞭子声,和他撕心裂肺的吼叫,心里剧痛,眼泪无声无息地淌在手背上。
前尘往事涌上来,心里更不是滋味。我正在愣神,不知道爸爸跟他说了什么,反正转眼爸爸已经不在屋里。我见他发动了车子,消失在缓缓落下的电动门后。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回了我房间。
“对不起。”他说得很轻,但我听见了。不过我装作没有听见,径直把门关上了。
滚你的吧。一千个“对不起”都一文不值。
我“啪”地关上了我的房门,直直地倒在床上。回家后手机没电,一直放在床上充着,手机硌到我的背,我拿起来一看,上面有路理的一条短信:“演出因故提前,请速来彩排。”
怪不得米砾会从生日会上提前回家,看来妖女也收到了同样的短信,我从床上跳起来,拿了我的书包就往门口奔去。米砾拦住我说:“可以说会儿话吗?”
“没空。”我说。
“就一会儿。”他坚持。
“有屁就放。”我不客气。
“你觉不觉得生活很无聊?”他问我。
我的心早已经飞向小剧场,才懒得跟他讨论这些深奥而无聊的东西。我撇下他走出家门口,看到米诺凡的一双鞋,很大的鞋,像两只小船。平心而论,米诺凡是有贵族气质的,米砾看上去简直就不是他的儿子。只是一直以来,米诺凡都让我琢磨不透。他对米砾,恨时不留情面,爱时捂在心上。对我也一样。九岁那年把钢琴锁进储藏室,再不让我去触碰。那个储藏室,里面堆满么么的东西。搬家时,他让工人把每样东西都小心运来,一个一个慢抬轻放地放进那个房间里。可他却从不进去,也不让人打扫。这么久了,我想,那里面一定积满厚厚的灰。十三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过别的女人,但我似乎总是觉得,他从未忘记过么么。
至于米砾。
其实,我早知道他拿我做交换。
曾经有一个晚上,放学以后我去买文具,又路过那个假山。不知道受了什么驱使,我往那对狗男女曾经幽会过的那个地方走去。
我看到,他们在接吻。
我的混蛋哥哥,用手贪婪地托着她的下巴,陶醉得闭上了眼睛。
可是蒋蓝的眼睛,睁得那么大那么大,仿佛猫的眼珠一样,在深秋的夜里发着寒光。
她面无表情,与米砾颤抖的面部肌肉形成鲜明对比。
过了一会儿,蒋蓝用力挣脱了他。她浅笑着说:“呵!现在还给你了!干得不错,你看,我也是说到做到!”
米砾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用手痴痴地去摸自己的嘴唇。
蒋蓝用涂着红色甲油的指甲在他的脸庞轻轻划过,飞快地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而那个混蛋,抬着头往她奔跑的方向看去——我想过,如果他回头看到我,我就扑上去掐死他。
可是他没有回头。
他没有看到他的妹妹在他的身后,一滴眼泪都流不出的表情。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小得连什么药可以治疗外伤都不知道的时候,那个他挨打的夜晚,我在半夜偷偷跑进他的房间,往他裸露的伤口上猛喷云南白药。他在黑暗里痛到颤抖,仍然用泣声不停地告诉我:哥哥不疼。哥哥不疼。
我们是同根生的兄妹。血浓于水,也敌不过一个无情无义的吻。
你要相信,那一刹那,我只是有些心如死灰。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可能原因真的就像他自己所说的:百无聊赖。
我们是两个百无聊赖的可怜的孩子,所以,我才会这样,所以,他才会这样的吧。可是,叫我怎么样,才可以学会原谅呢?
4
那天,我是最后一个赶到剧场的。
去了我才知道,由于场地的原因,我们原定在元旦进行的演出要提前到圣诞节。路理显得有些着急,拿着本子在台上走来走去。蟑螂果然在,她已经换了衣服,蓝色漆皮高筒靴,白色呢制短大衣,斜挎着一个粉色PUMA包,又是一副恶俗得可以去死的打扮。但完全可以看出,她煞费苦心。
米砾花了大血本送她的玫瑰,想必早已经不知道被丢在哪个垃圾桶中。
泼妇本来在撑着下巴沉思,见我进来,头一歪,蹙着眉头说:“米同学,你迟到,耍大牌啊!怎么,你的断背没来,她不替你拎拎鞋什么的吗?”
我只稍稍瞟她一下,就不再搭理她,而是径直走向舞台。脱下我的毛线手套,走到灯光下,对路理说:“对不起,才看到短信。”
“还好,没误事。”路理对着我安慰地笑。
天,为了那笑,叫我付出什么都愿意。
花蕾剧场,是一个只能容下八十人的小剧场。舞台不大,蒋蓝很快跟着我上台来,附在我耳边说:“说真的,我对你的性取向问题一直很好奇呢。”我没理她。明亮的灯光让我感到暖和一点,所以我坐在舞台边上的椅子上,掏出台词开始默读。
“你不理我呢,也罢。”她脸皮很厚地站在我身边,继续自言自语,“不过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要是有一天,路理和莫醒醒同时掉进河时,你会救哪一个呢?”
我再也忍不住,扬着手中的稿件,直对她那张脸说:“你给我滚!”
她突然跳到我面前,正要发作,却听见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我们要开始了,准备好了吗?”
是路理。
“路理!你没听到她刚才对我说什么吗?”我发誓,这是全世界最委屈的声音。她比窦娥还冤。
“米砂,你的演出服呢?”路理理都没理她。
我实在是崇拜他的智慧。
那天我们一直排到很晚才收工,我和蒋蓝没机会也没时间吵起来,但她心里的气并没有消。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她再度出现,身着红色厚连体毛裙,光腿穿黑色皮靴,立在我们宿舍门口,像个戏子。我一打开门,她就摆出干架的姿势,要跟我决一生死。
“米大虫!你很能!”她直接把手戳到我脑门上来,指甲深入我额头的皮肤里,一阵麻麻的感觉。伍优战战兢兢从门缝间哧溜钻过去。
我用身体撞她,说:“给我让开!”
“让?你让还差不多!瞧你那婊子样!”
“你再说一遍?”我吼道。伍优轻轻拉住我说:“米砂,别吵了!你看到莫醒醒了吗,我想跟她借那本数学的参考书。”
“婊子在骂人!不收拾可不行!”我不理伍优,瞪着眼睛,逼近她的脸。我忽然发现,当你逼近一个人的脸时,她就会变得扭曲而陌生。我看到蒋蓝的脸,那张本来还算不错的脸蛋,仿佛被诅咒了一样,每个毛孔放大了十倍。
“靠!”她缩回她的脸,对我摊摊手,又指着我眉飞色舞地说,“米砂,今天我要告诉你,路理是我的。路理是蒋蓝的。你他妈最好永远记住!”
我只能说她有病。
“她又要做什么?”望着她绝尘而去的身影,伍优担心地说。
“莫管她!”我决绝地甩了一下头,等上完下午的课,我就要奔向花蕾剧场。到那个时候,我就会化作路理的康小暮,与他美丽邂逅,看着他的眼睛和他对话。让那只该死的蟑螂,见鬼去吧!
那天被蒋蓝一搅和,下午上课我差点迟到,历史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醒醒趴在座位上,也不知道她吃没吃饭,总之她看上去情绪不佳。课快上完的时候,我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她推开我,轻声说:“没事啦。”
“晚上去看我排练?”我说,“现在好看了,完整的戏呢。”
“我还是不去了。”醒醒说,“最近睡眠不足呢。”
“嘻,你不能再睡了,最近你有发胖的趋势!”
“米砂,站起来!”历史老师却突然一喝,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紧张地站起身。
“你把我刚才的话重复一遍。”——似乎所有自以为聪明的老师,都爱用这句话来吓唬上课不听讲的学生。
我们的历史老师,是个年过六十的老太太,可是耳不聋眼不花,反而涂脂抹粉,很是花哨。据说她至今已离过五次婚,看破红尘,目前孑然一人。不过我有莫醒醒在,自然不用怕。她已经在草稿纸上把那句话写好,正往我这边挪。
“别看了!”她又是一声断喝,“你们两个女生,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什么都要互相帮忙!”
全班稀里哗啦地笑起来,该死的米砾笑得最大声。我就在那样的笑声里勇敢地对老师翻了个白眼,把她又一次气倒。
“莫醒醒,你也站起来。”她冷冷地说。
醒醒红着脸,也站起来。
“你们两个人是不是真的心理变态?”这个老太婆狠狠地骂着,“也不怕丢尽家人的脸!”
我的心拎得高高的,真怕她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好在就在这时,下课铃声响起。老太太夹着她的讲义和笔记,气鼓鼓地走掉。
我拉着低头的莫醒醒坐下来。米砾的同桌张一帅突然伸过头,贼眉鼠眼地笑着说:“能介绍一下你们睡在一起都干过些什么刺激的事吗?”
我说:“给你三秒钟滚。”
他缩回脑袋,又不服气,小声嘀咕道:“谁不知道似的!哼!”
我条件反射又看蒋蓝,她正剥糖纸,捏着一个蓝色的棒棒糖慢慢送进嘴里,给了我一个恶心的笑。
只有她才会吃这种颜色的糖。她把棒棒糖“咔嘣”嚼碎,把那个塑料小棒放在手上把玩,什么也没有说。
“贱样。”我嘀咕了一句。
“不要理她。”醒醒却警觉地拉回我。
那一天下午放了学我就往小剧场奔去,那天是合戏的日子。为了让我们知道自己的表演状况,路理决定先给我们摄像,让我们自己看回放,了解自己的弱点,以便正式演出那天能更加到位。灯光、摄影、服装、演员都将全部到位。蟑螂是来得最晚的一个。她手上提着一个硕大的ELLE粉红色化妆包,一来就问:“有化妆间吗?”
大家都转身忙自己的,没人理她。只有路理应了句:“后台有化妆镜。”
她一摆一摆走到他身边,说:“谢谢,路理哥。”
我呕。不过她的确很像《天国的阶梯》里那个丑恶的妹妹。
我看到米砾也来了,围着条黑色围巾,黑社会一般地坐在最后一排。他一定不想让我知道他在,可是压根没用,不管他弄成特务还是警察,我还是稍稍瞟一眼就能认出他。
我们的内景在花蕾剧场中完成。舞台布置成家的样子。摄像是一个高三的男生,他晚上还要参加模拟考试,在蒋蓝化了一个小时妆以后,他快要疯掉,不停地催促我们动作快些。
蒋蓝这才拖着她那张粉比皮还厚的脸姗姗出场。
那场戏的内容,是蒋蓝和路理在阅览室看书,我演的弱视女孩摔碎了自己的眼镜,要求他们帮忙寻找眼镜。
开始摄像。
蒋蓝一开始就和路理挨得紧紧的,我看到路理皱了一下眉头,心里暗自好笑。我按照剧本要求用胳膊推了一下眼镜,本来就坏的眼镜掉在地上,我俯下身寻找。
蟑螂终于复活她蟑螂的本性。在我把手伸到离她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的时候,她不露声色地、早有预谋地、无比精确地,用她的靴子后跟狠狠地踩了我一脚。
我痛得一抽一抽的,但是我不想叫唤,而是撑住地面,抽出我的另外一只手,哗啦一下,拉开她的靴子拉链,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把她的靴子一把拔下,用尽最大力气扔了出去。
蒋蓝毫无心理准备,“啊”地叫出了声。
摄像的哥哥蒙了,说:“有这出吗?”
蒋蓝满眼含着泪花,对我说:“把鞋子给我捡回来!”
我慢悠悠站起身,挺直腰板,说:“不!”
她转头看着路理,寻找支援。
路理说:“你别闹了。”
这句话真是含义丰富。既像责备,又像一个情人的安慰。蟑螂听到这样的话更加倍了她的撒娇情绪。
“路理!你看她怎么会这样?”窦娥又再卖冤。
我摸着自己的手,冷冷地说:“你应该庆幸,我扔的是你的靴子,而不是你!”
“米砂,你少放屁!没有你说话的份!”她终于正眼看我,用她那蓝幽幽的眼睛,无比傲慢地看我。
“蒋蓝。”路理王子站起身,严词道,“你不要以为只剩两天了就来不及换人。你不会演戏的话,这里每个人都可以替代你。”
“路理!”蟑螂“嗖”地弹起来,一脚踢飞了摄像同学帮她捡回的靴子,说,“你怎么可以帮她说话!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我!”
“没有人欺负你,是你自找的。”我接着说。
“你会后悔!”她走过去狠狠地捶了一下路理的肩膀,然后,她不顾受凉的“玉脚”,捂着脸飞奔下舞台。
路理叹了一口气,对一边帮忙的一个小女生说:“你把她的鞋给她送过去。”
女生点点头,乖乖地跟了出去。
又是一场闹剧。有蒋蓝的地方就有闹剧。或者说,有我的地方,蒋蓝就要制造闹剧,真是苦了她,我咬着嘴唇想。不过,也怪我不好,如果不激烈反击,可能就不会耽误大家的时间了。
“路理,你什么意思!”米砾在我几乎忘记他存在的时候出现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舞台,一把就揪住路理的衣领,瞪圆眼睛,伸出手臂,一根手指直指大门,像大力水手一样吼道:“你去把她追回来!”
“你是谁?”路理很茫然。他确实不知道这位大力水手到底是谁。
“米砾,你不许乱来!”我不想看到米砾打人,他壮得像头熊,为了蟑螂,完全有可能兽性大发。
米砾神了,拳头高举在空中,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我抱着头,脑子里一片乱。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就在米砾的拳头要落下去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喊:“不好了!莫醒醒出事了!!”
我望台下,是气喘吁吁的伍优。我腿一下子就软下来,跑下舞台,抓着她就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她顺势将我往门口拖,说:“什么也别说了!先跟我走!”
米砾也从台上跳下来,连忙问道:“出啥事了,出啥事了?”
我下意识地拖着他一起往外跑,他长得五大三粗,关键时候应该用得上吧。
5
醒醒真的是出事了。
等我们一行人冲进宿舍,莫醒醒脸白得像张纸,已经晕倒在地上,旁边的一条毛巾被鲜血染得通红。管理阿姨站在旁边,一脸呆相。伍优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我刚回宿舍……就看到她窝在角落里……拿……拿毛巾捂着嘴巴……也不知道……是……是怎么回事……”
我使足了劲想把她从地上抱起来,但不管怎么用力都不行。
我看着莫醒醒,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的嘴角还有些血迹,已经结成血疤,全身都是冰凉的。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紧闭着双眼的样子。我努力拍她的脸,她的眼皮还是一动不动。我使劲摇她。摇着摇着,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出来。
醒醒,我的醒醒。我抱着她,双手发麻。原谅我这些天只知道我的戏,原谅我只知道我该死的爱情,忽略了你,如果你有什么事,我绝不会原谅我自己!
“让我看看!”我听到身后急促的声音,看到的人竟然是许老师。
她转身对她身后的米砾说:“你力气大,过来帮帮忙。”米砾愣愣地走过来,没能打得成路理出气,反倒被拉过来做好事,不知道他能否一下子适应这种心理落差。
在许老师的帮助下,米砾把莫醒醒轻易就背了起来,然后一路小跑出去。
好不容易赶到医院,醒醒好像有了点知觉。她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次,但又很快闭上了。当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表情,可我似乎看懂了。醒醒好像很痛苦。这种痛苦,不是因为病痛,似乎是,心理上的某种感情的折磨。不知道为什么,我有这样的直觉。醒醒的病,似乎来源于她心里的痛苦。
可是,她为什么会痛苦呢?
转眼,醒醒已经被安顿到病床上。我握着她凉凉的手,那只手上的血迹已经凝固,模糊的暗红色,看起来有些恐怖,可我一点也不嫌弃。主治医生很快赶来,他抬起眼镜,盯着莫醒醒看了又看,好半天才说:“啊!是她?”
好像,他认得醒醒。
“家属来了没?”他问。
许老师跟他走了出去。
他们出去没过多久,醒醒就睁开了眼睛。米砾站在我身边,我用眼神示意了他一下,他终于聪明了一回,走出去时把门带上了。
“我又没死掉吗?”她问我。
“为什么?”我用手抚摸她冰冷的脸,“醒醒,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没有眼泪,眼神空洞地看着我,然后,转过脸去,闭上了眼睛。
我心里的绝望慢慢地涌上来。有的时候,我觉得,所有的一切似乎是在被一只充满掌控力的大手牢牢掌握着。无论何时,我们只有被拿捏和摆设的份。醒醒不肯再说话,最终我还是跑出门叫来了护士,替她整理伤口。许老师跟着跑进跑出,弄得满头汗,表情很忘我。
她似乎对醒醒很关心。我有点羡慕,又有点难过,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长辈,像母亲一样为我东奔西走。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醒醒的父亲。他穿着卡其色的毛衣和褐色灯芯绒西装外套。外面正下雨,所以他走进来的时候带着一股潮气。
他身材挺拔,可是神情苍老,看醒醒的眼光满是心疼和忧虑。
我望望病床上的醒醒。她两手已经被擦去血迹,平放在身体的左右侧。不知是不是进入了睡眠,她整个人都仿佛停止了呼吸,平时白皙湿润的皮肤都透露出蜡黄,像具蜡像。只有滴液管,不知疲倦地滴下透明葡萄糖液,缓缓输送到她身体里去。
我站起身,默默退出门外,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然后我看到站在拐弯处的米砾,用黑色的围巾捂住他的半边脸,靠在墙边。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开口问我:“你要恨我到什么时候为止?”
我想着他背着醒醒一路小跑的样子,心里的恨消失大半。于是我停下脚步说:“离开她,离开那个妖女,我们还是兄妹,不然免谈。”
他冷笑了一下:“如果我离开她,你能离开他吗?”
“你什么意思?”我问他。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他说,“你可以为他不顾一切,为什么就不准我为她不顾一切呢?”
我觉得我有些站不稳。
“其实我们一样的。”米砾看着我说,“你别成天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我。”
说完这话,他把他的黑围巾一拉,低头迈着大步,走掉了。我靠在他刚才靠过的墙角,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就在这时,病房的门打开了,走出来的是醒醒的爸爸和许老师。他们没有看到我,站在门边轻声说着什么话。我忽然看到许老师说着说着低下头去,她好像在哭!醒醒爸爸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弯腰替她擦掉了眼泪。
他们的关系,看上去很不一般。
啊……
原来……
怕他们看到我,我赶紧悄悄地退着下了楼。
那天,我从医院回到花蕾剧场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我以为那里不会有什么人,可我推开门的时候,却意外地看到他。
他坐在舞台一角的一张椅子上,见我进去,放下稿件,起立转身,说:“你过来。”
我走上舞台,跟着他走到幕布后面。他“呼啦”一下扯掉绿色绒布,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架漆黑的、漂亮的立式钢琴!
钢琴一尘不染,明显刚刚被擦过。我有些惊喜地看着路理,他说:“是许琳老师帮的忙,不必感激我。”
我带着一种说也说不清的情绪坐下去,摘掉手套,露出冻得僵硬的手指。
“弹一曲怎么样?暖暖手。”路理鼓动我。
我转头,故作幽默地问:“为什么不是你帮我暖暖手呢?”
一说完我就脸红了。真是的,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就讲出了真话。
我紧张地按音,准备弹琴,可是第一个音就出错。
“呵。”他走过来,跟我坐在同一张琴椅上,伸出修长的手指,说,“我就是比较喜欢弹琴暖手。”
说罢,他弹奏起来。弹的是《渔舟唱晚》,很有意境的中国民乐。
我坐在他的身边,一颗心七上八下。我的天。与他并肩坐在一起,心好像“呼啦”一下飞了出去一般。
弹完以后,他回头对我一笑。“好听吧?”
“好听。”我花痴地说。
“哈哈,我很少露技。”他仰头一笑,仿佛很得意。可是他很快站起身,离开我的位置,说:“好了,轮到你了。虽然我相信凭你的实力根本不需要练,但是,作为交换,你还是要弹一首。你说对不对?”
我吸一口气,闭上眼,弹出第一个音。有他在身边,音符变成一个个可爱的小精灵,围着我舞蹈,让我差一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又一次坐到我身边。等到结束音响起,他说:“米砂,你真的是个才女。”
“是吗?”我矫情地问。
“你说呢?”他狡猾地反问我。但很快又说:“要知道,我从不吹捧人。”
我们隔着很近的距离,我看着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起米诺凡。想起小时候,因为我偷着弹琴被米诺凡一把抓起来,差一点扔到半空中。我的手臂被他抓得很疼,蹲在地上嘤嘤地哭。我的哭声更加激怒了米诺凡,他走近我,伸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算是揩泪。然后,他打开黑洞洞的储藏室大门,将那架小小的咖啡色钢琴推了进去,转过头对我说:“钢琴不能让你成功。忘记它。”
我不再哭,而是选择坐在储藏室门口,一动也不动。米砾走过来问我:“你作业写完了吗?我要抄。”他吸着鼻涕蹲在我身边,蹲了一会儿,又走了。
“米砂,起来!”米诺凡端着咖啡从我身边经过,命令我。我没有动。我们僵持了一会儿,他也走了。
“米砂,我要抄作业。”米砾烦躁地走来走去,又看看我的脸,说,“你别这样了,这样没用。”
米诺凡从书房里走出来,手上端着空的咖啡杯。他说:“你现在不理解,总有一天你会理解。要坐你就一直坐,爸爸现在同情你,就是在杀你。”
“你常常这样走神吗?”身边的路理看着我,很好奇地问。
“噢,是。”我赶紧收回思绪,冲他傻笑。
“想什么?”他问。
“你说呢?”我学他的口气。
他笑。又是那无敌的要人命的笑容,我在那样的笑里慌了神,赶快没话找话。“很抱歉,我今天误了事。”
“她没事吧?”路理问道。我愣了一小下,明白他是在说醒醒。
“还好吧。”我赶紧答,“就是病了,可能得住两天院。”
“她的病到底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莫醒醒。”他念着她的名字,轻声说,“这名字很怪呢。”
“我今天真对不起大家。”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也没事,都排到这份上了,再说你这么聪明,要知道,两天后的演出我可是很指望你的。”
“有多指望?”我低着头,厚颜无耻地问。
“比你现在的体温还高的一颗火热的跳动的心,正在深情期盼。”他舌头一点不打结地完整表述。看来真的不得不佩服他的文艺部部长头衔。虽然放到初中,我会认为文艺部是个女里女气的地方。
不过,不是听说他很冷漠的吗?好像……也挺能说好话呢……
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凑到我耳边悄悄地说:“跟我合作,很多人都很嫉妒你。”他的语气郑重,够不要脸。
我也不要脸地继续哑着嗓子说:“尤其是蒋蓝。”
“你跟她似乎有仇。”他的手指在钢琴上轻声敲击,漫不经心的语气。我这才发现,我原来是喜欢他的聪明。点到即止,从不多言。可是,他再聪明,也不可能知道,我和她的仇到底有多深。
他修长的手指仍在琴键上游走,从“哆”到“西”,从“西”再到“哆”。敲击着我每一根体验幸福的小小神经。那应该是我青春期靠爱情最近的几分钟吧,直到后来的后来,我遇到很多很多的人之后,这个画面都无法从我脑海里抹去。
我渴望的幸福,平淡中带着安详,就像冬日的暖阳,从天而降并余味悠长。
果然如路理所料,圣诞节那天的演出,相当的成功。我作为一号女主角,大大地压过了蒋蓝的风头。在轰轰烈烈的掌声里,路理牵着我的手谢幕。他掌心传来的温热让我的心像春天的花骨朵在微风里颤动。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水晶鞋还有醒醒亲手替我做的白色裙子上那朵紫色的小花,掉下了不为人知的幸福眼泪。
可惜的是,我亲爱的醒醒还没有出院。她没有看到我的风光,分享到我的喜悦,对我而言,这是多么多么的遗憾!
6
新年一过,期末考试就临近了。醒醒出了院,但因为身体虚弱,还需要在家住一阵子。
我们的学习变得非常紧张,就连晚间的自习课也被各科老师占用。一直到考试的前一个周末,我才有空去醒醒家看她。
来开门的是她的父亲,我很礼貌地向他问好。他很客气地迎我进门,告诉我醒醒在阁楼上。我迈着小心的步子上了阁楼,楼梯有些窄。我轻轻推开阁楼的门,呼唤醒醒的名字。她从床上惊喜地探起身来。我看到她的手里握着一本英语参考书。
“嗨!”我朝她挥手。多日不见,我竟有些说不出的羞涩。
“米砂!”她微笑着说,“我就猜到是你呢。”
“怎么样?”我坐到她床边,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心疼地问,“你身体恢复了吧,可以回去参加期末考试吗?”
“应该可以吧。”醒醒说,“明天到医院复查一下,没事就可以去上学了,其实我自己没什么,是我爸太紧张。”
正说着,醒醒的爸爸已经上来,替我倒了一杯热茶,递到我手里。
我跟他说“谢谢”。他说:“应该我谢谢你才对,在学校里,都是你照顾醒醒吧。我们家这个姑娘,就是自理能力太差,让人操心。”
“没有。”我赶紧纠正说,“我们是互相照顾!”
我一面说,一面看到醒醒将我送她的沙漏放在床头,看来,她和它很亲密。我的心里涌起一种快乐,更多的是欣慰。有了沙漏的陪伴,我的醒醒一定会是个勇敢的小姑娘。
那些病痛,会被根治,永远抛弃掉。
“你出去,别碍我们说话。”醒醒轻声命令她爸爸。她爸爸“噢”一声,很听话地退了出去。我和米诺凡之间是不会这样的,我从不敢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哪怕是撒娇也不可以。他是严厉的,一般不管我们,管我们的时候只需要告诉我们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从某个角度来说,我羡慕醒醒。
“你们的演出很成功啊。听说你的歌把好多人都唱哭了。”醒醒说,“我还没有祝贺你呢。”
“你怎么知道的?”我奇怪地问。
她迟疑了一下,微笑着说:“猜的啊。”真有她的,猜也能猜着。
“你还好吗?”我问她。
“还好。”她说。
我不禁伸出手去握住她苍白、冰凉的手指,希望可以给她温暖。她的手反过来握住我的,说了一句话。她说:“米砂,这些天我想了很多。”
“说来听听?”
“我觉得活着太累了,我怕我活不过十八岁。”
我被她的话吓住,上去就捂住她的嘴。“不许胡说八道!”
她的嘴不能说话了,就用那双忧郁的眼睛看着我,看得我的心都要碎掉。我放开她,轻声说:“醒醒,求你。”
“嗯?”
“醒醒。”我说,“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从我上小学的第一天起,就没有人知道呢。”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跟你一样,没有妈妈。”我说,“在我五岁那年,有一天,我和米砾从幼儿园回到家里,妈妈就忽然不见了。后来,他们都告诉我她死了。可是,我不信,米砾也不信。我只是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为什么会丢下我们!妈妈走后,米诺凡带着我们搬了好几次家,一直到读初中的时候,我们才来到这个城市。其实,我们是一样的,我身边的爱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但是,我们总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精彩才行!”
我说完,把床边的沙漏拿起来,用底部面对着醒醒。“你看到这行字了吗?”
醒醒把沙漏拿过去端详。
“这是我妈妈送给我的礼物。”我说,“她留给我的唯一的爱的证据,让我相信她一直都没有远离过我们。醒醒,我把它送给你,你今天应该知道是为什么了,对不对?所以,求你,求你不要跟我说那些丧气话,好不好?”
“米砂。”醒醒丢掉沙漏,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感觉到她的体温,像无穷无尽的力量传入我的身体,于是也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她。这一幕要是让那些人看见,我们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吧,呵呵。
那晚醒醒一定要留我吃饭。她爸爸做了很多的菜,还有我最爱吃的鱼。
“我爸总是烧不好鱼。”醒醒透她爸爸的底说,“这是他在饭店买的。”
她爸爸喝了点小酒,红着脸笑着,用他的筷子打醒醒的筷子说:“同学面前,给老爸留点面子吧。”
他和米诺凡真的很不一样。米诺凡从来都不做饭,不高兴的时候丢钱给我们,让我们自己叫外卖吃。高兴的时候带我们去馆子,他总是带我们去那种很高档的餐厅,一餐饭吃掉上千块也不心疼。不过他从不喝白酒,只喝洋酒或是咖啡。他给我和米砾买衣服的时候也是这样,只要好看,从不看价格。他曾经送过我一个“芬迪”的小包,让我“随便背着玩玩”。后来我逛商场的时候才发现那包的标价是四千多元,吓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很多时候,我都感觉他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
吃完饭,我跟醒醒告别,醒醒的爸爸一直把我送到出租车上,还硬要替我付车费,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他却像个孩子一样地说:“醒醒交代的,我一定要照办。”我跟他说“再见”。车子开到半路上我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把带去的礼物给醒醒,那就是我们的舞台剧的VCD,那是我费了老大劲才从路理那里刻录过来的,虽然摄像不是很清楚,但至少可以弥补她当天没到现场的遗憾吧。
从醒醒家回来的那个晚上,我莫名其妙地病了,发高烧。
我在宿舍里睡了一整天,做了很多的梦。一串一串的,就像冰糖葫芦那样粘连着。我梦见了路理,梦见大雪天,他睡在雪地里,睡得那么静那么死,任我怎么叫都叫不醒。梦见米砾,举着一个闪着火苗的打火机,跳来跳去,像一只木偶。梦见蒋蓝坐在一架钢琴旁,可是她转过身,却是莫醒醒。她说:米砂,米砂。过来教我弹,好吗?我要弹得比谁都好。
梦见一大堆一大堆的奖状,变成纸飞机,在天空飞来飞去。那后面却藏着伍优的笑脸。梦见么么,她说:来北京,来北大。
她说来北京,来北大。
来北京,来北大。
来北京,来北大。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头还是那么昏沉沉。但是我看到莫醒醒。她坐在我身边,担心地看着我。她的眼睛不大,可是里面深不可测。我把手从被子里伸出去,握着她的手,我这才发现我的手是那么的烫。
“醒醒。”我挤着笑,说,“你回来上学了,真好。”
“米砂,你得去医院。”她说完,把我握住她的手抽出来,抚摩我的额头。
我也抱歉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滚烫的额头,说:“不去了,我就想睡一睡。”
她坚决地摇着头说:“我们走。我带你去医院。你生病了。”
“不用。”我把头往被子里缩。我觉得自己真的只要睡一睡就好。可是莫醒醒力大无比,她一把掀开我的被子,把我从床上拎了起来,不顾我的哼哼,替我套上我的靴子、围巾、手套,扶着我就往门外走去。
冤家路窄,我们在门口遇到蒋蓝。自从上次演出她的风头被我抢尽之后,她收敛了不少,穿着打扮上也没那么夸张。见莫醒醒扶着病恹恹的我,她立刻来了精神,往后退一步,用手捂着鼻子,皱着眉头说:“哎呀,我的公主,你这是咋了?”
我们都懒得理她,她却在我们身后冒出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病菌啊,我看这整幢宿舍楼都得好好清理清理,万一是艾滋什么的,整个天中就该毁于一旦了!”
我明显感觉到醒醒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这朵食人花,不教训不行了!我猛地推开醒醒,转身冲到蒋蓝面前,在她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一把紧紧地抱住了她,用嘴巴紧贴着她的脸颊,朝她的脸上一口一口地猛哈气。她拼了命也甩不开我,就听到她发出猪一样的号叫声:“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整个女生楼为之沸腾!大家都从宿舍里站出来看热闹。我闹够了,才如愿以偿地放开她,蹲在地上,笑得肠子打结。笑完后,我站起身来,对着周围的一圈女生还有那只惊魂未定的死蟑螂说了一句:“祝你艾滋愉快!”
“不要脸的臭女人!”她骂我,骂完后,掩面冲进了她的宿舍。
我回到醒醒的身边,她表情忧郁地看着我,似乎是在责备我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嘿嘿,这种人,就要这样对付才行!”
“我们去医院吧。”醒醒说。
“啊!”我说,“不用了!”
真的不用了,哈哈,收拾完蒋蓝,我发现我的病已经神奇地好了大半!
我决定跟醒醒去吃晚饭。学校的大食堂已经关门了,就算没关那里面的饭菜也没法让我喜欢。我感冒了的嘴一点味道也没有,于是嚷着要出去吃碗拉面。学校旁边有家新疆拉面馆,味道不错,要是多放点辣椒和香菜……这么一想,我简直要流口水,差不多是拖着醒醒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到达那里。
晚自习前的拉面馆人烟稀少。我们踏进去的时候,有两个初中部的女生正好从里面出来,她们用好奇的眼光看了我们一眼,嬉笑着跑开了。我听到其中一人在喊我的名字。看来,我还算得上是个名人。
醒醒的眼光,却有些不安。我想她一定是大病初愈,在家关久了,还不太适应外面的环境吧。
我拉她坐下,跟老板要了两碗拉面。醒醒大声更正道:“一碗就好。”
“为什么?”我看着她。
“我吃过了。”她躲开我的目光。
“两碗!”我冲着老板喊。
“那你一个人吃。”她说。
“我要你陪我吃。”我赌气地说,“如果你不吃,我也不吃。”
“米砂你不要这样。”她站起身来说,“你吃吧,我先回教室去。”
我没有起身拉她,就这样看着她决绝地消失在拉面馆的门外。我的心里涌起前所未有的悲哀。我以为我们无限亲密,但或许我从来都没有懂得过她。她心里的那条说不出名字的河,将她与这个世界隔离,也将她和我隔离。
无从靠近的悲凉。
我带着这种悲凉的心情,吃完了两碗拉面。回到教室的时候,晚自习早已经开始,可是,醒醒却不在座位上!
我坐下,转头问米砾:“看到莫醒醒没有?”
他头猛地一抬。“啊,我还以为你俩集体逃课!”
我在教室里坐立不安地待了半小时,猜醒醒会去了哪里。她今天刚来上学,应该不会回家,如此说来除了在宿舍睡觉,她应该是无处可去的。这么一想,我心稍安。可这安下的心只舒服了半秒钟,我的手机振动起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那条信息的内容是:你该去琴房看看,有好戏。
琴房?
那是许老师常待的地方,难道是醒醒和她之间出啥事了?我的脑子当时就乱了,也不管这条信息是谁发来的,站起身就冲出了教室。
我加快步子,跑到琴房门口,推一下门,门是虚掩着的。我悄悄地走进去,里面没有灯,黑漆漆的一片。
“谁!”一声断喝,吓得我半死。我听到开关的声音,瞬间,我就暴露在白花花的日光灯下。我伸出手遮光,再一看,路理手上拿着一个黑家伙,奇怪地看着我。
“米砂?”他摸摸头,说,“这么晚了,来这里做什么呢?”
我万分不好意思,挤出两个字。“路过。”
“去哪儿会路过这儿?”路理把他手上的黑东西举起来摆弄了一下,我才看明白那是架照相机。
说的也是,花蕾剧场在这个学校的最深处,再往旁边走,就是一片荒凉了。我只好憋着红脸说:“那个,那你这么晚了来做什么呢?灯也不开,鬼鬼祟祟!”说罢,我没事一样搓搓手,好像很冷的样子。“我来拿这个。”他晃晃自己的手,“拿了就走,我知道在哪,何必开灯。”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只好打哈哈,说:“是吗是吗,那我就先走啦。”
就在我伸手跟他再见的瞬间,他举起了他的相机。
他,好像,给我照了张照片?
——其实我已经听到了喀嚓的快门声。
心慌意乱的我拔腿就跑。
我听到他在我身后喊我的声音。“米砂,等等……”
我跑得更快了,很快就跑出了剧场,跑出了那条唯一的窄路,跑过路灯灿烂的篮球场,一直跑到女生宿舍楼下。
可是,我仍然没有从甜蜜的慌乱中跑出来。
啊,路理,我要怎么,怎么才能跑出来呢?
可是,我刚刚站定的时候手机短信又响了,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笨蛋,不是告诉你有好戏吗?你应该回头看看!
我拿起手机,拨打那个发短信的号码。我想一定是蒋蓝,这个可恶的人在捉弄我。可是,电话一声一声地响,对方根本就不接!
我本来已经打算去宿舍看看醒醒在不在了,但鬼使神差地,我又走了回头路。不知道为什么,离琴房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快。这一次,那里的灯是开着的。我蹑手蹑脚地走近,靠近窗口的时候,我看到了两个身影。
那不是别人,正是醒醒和路理!
我看到醒醒低着头,路理把他的手放在醒醒的肩上。那个姿势,像极了一部经典韩剧的广告片。
我听到自己心碎裂的声音,在冬夜里,像一张被冻了许久的纸被硬生生地扯裂,无法修补的绝望和凄凉。
这一切就像一首流行歌曲里唱到的那样:太委屈。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
或许,我是最后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7
期末考试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了。
我的成绩差强人意,全班第九名。莫醒醒三十七。米砾四十九,排在蒋蓝前面。靠她那么近,对他而言实在是可喜可贺。
那些天我变得异常的沉默,醒醒和我说话,我有时也会听不见。我并没有问她和路理之间的事,更何况,她也没有任何要告诉我的意思。我小心眼地想:以前的相亲相爱,或许只是我一个人的错觉吧。我忽然想起那次在花蕾剧场,她被蒋蓝设计,差点摔跤,路理一把把她抱在怀里的情景,还有在她家的阁楼上,她谈起我们的演出,那么了如指掌,我竟真的以为她只是猜到而已。
但是,我并不忍心责备醒醒。她是一个需要很多爱的孩子,虽然我也是,但她比我好运,我也要真心祝福。所以我所能做的,就是折磨我自己。
天中高一的寒假不必补课,领了成绩通知单,我们就可以各自回到家里度假。那天,我在宿舍里收拾我的大箱子,醒醒在拆她的被子。我们都没说话。深冬时分,我又全副武装起我的行头,橙色暖靴,橙色帽子,今年又新买了一条橙色围巾,被米砾唤作胡萝卜妞。我把我的橙色围巾收到箱子里的时候,伍优从门外搓着手踱进来问我们:“今天都走吗?”
“噢。”我说。
她说:“你们知道吗?听说蒋蓝今晚就要赶去北京演一部什么戏,是她姐姐唱的主题歌,推荐她演女一号!”
“那你赶紧找她签个名!”我拿她开心。
“就她,不稀奇!”伍优这次考了全班第三,胖胖的脸上神采飞扬。我跟她从初中时就是同学。那时候她的成绩赤足飞奔也赶不上我,但没办法,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看样子谁也不能一直骄傲下去,不是吗?还记得初中时的我和伍优,都在桌子上刻过“北大”的字样。我们在那群还是十四五岁的无忧无虑的孩子中间,是那么目标明确,势在必得。
重点幼儿园,重点小学,重点中学,重点大学,硕士,博士,博士后。
一条光芒四射的轨迹。
一条往上攀援的射线。
我已经成就了一半。往后望,是光明的过去。往前看,是笔直的未来。可是这个时候,我却打住。
十六岁的米砂和十七岁的米砂剪着一模一样的短头发,眼神却永远不再一样了。事实上,我很清楚,我再也回不到我的纯白年代。
我的心里有了秘密,有了委屈,有了仇恨。我该怎么办才好?
“米砂。”莫醒醒忙完她自己的被子后对我说,“你让开,我来替你把被子拆了,被罩你自己带回家去洗。”
“我自己来吧。”我说。
她笑着说:“你会吗?还是我来吧。”
其实我是会的,不过这学期一直都是她在替我弄这些,我也就乐得偷懒了。但这一次我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就是拧得慌,我赌气一样地把被子拎得高高的一甩。“谁说我不会的!这些事不要太简单哦。”
她往后退了一小步。
我一边拆着被子一边用故作轻快的口气问:“醒醒,你这个寒假有啥安排啊?”
“随便吧。”她说,“你呢?”
“也随便吧。”我说。
“你这么多东西都要带回家吗?”她说,“要不打个电话让米砾来帮你拎?”
“找他?”我说,“我还不如自己来。”
“那我送你去公车站。”
“不用那么麻烦。”我扬声说,“对了,伍优,最近有什么好听的歌、好看的片子,推荐一下,回家好好放松放松。”
“我比你过得还封闭。”伍优抱着本厚砖头一样的英语书皱着眉头说,“我这个年是别想过好了,我妈给我找了三个家教。”
“我的妈呀,你还需要请家教,下学期还要不要我们这些人活了……”我夸张地喊着,看到醒醒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看着窗外,不听我们的谈话。
实话实说,我有一丝丝的歉疚,恨自己小气,眼看就要放假了,我何苦惹她不开心呢?
为了掩饰我内心的小九九,我在那里装模作样地摆弄伍优的复读机,跟伍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就在这时,李妍进来了,进门就喊:“米砂,路理找你。”
醒醒挺直了腰,眼睛继续看着窗外。
我对李妍说:“那麻烦你去跟他说一声,我不在宿舍。”
李妍不肯。“要说你自己去说!”
宿舍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怪怪的。
醒醒不说话,我也一直都没有下楼去。可是没想到的是,十分钟以后,路理竟然上来了,他推开我们宿舍的门,大声说:“听说行李很多,需要帮忙?”
“是的。”回答她的人是醒醒,“米砂有两个箱子。”
“开学的时候还是我替你拎的呢。”路理走进来说,“米砂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笑话。我当然记得,我怎么可能忘记?
“你们半天不理我,我还以为醒醒跟我开玩笑。昨天遇到她,她说你东西多,让我今天来当搬运工!”
醒醒站起身来,开始收拾我乱七八糟的床。她动作又快又麻利,很快搞定一切,然后对路理说:“麻烦你把米砂送回去哦。”
我咬着手指,傻傻地说:“我自己能行。”
“走吧。”路理唤我。说罢,他已经一手拎起我的一只箱子走到了宿舍门口。我就这样傻傻地在众多女生羡慕的眼光里一路小跑地跟着他来到了校园外。
“打车吧。”他说,“你东西太多了。”
“怎么你不打算送我到家门口吗?”我故意问,“还是忙着要回去送别的女生?”
“听说你考了第九名?”他并不理会我的挑衅。
看来给他通风报信的人不少。
一辆出租车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他替我把箱子放进后备箱,微笑着对我说:“祝寒假愉快!”
谁知道车子刚要发动,他却拉开车门坐了进来。我惊讶地看着他,他神情自然地说:“你说得对,我应该送你到家门口,不然这些箱子你怎么拎上楼呢?”
我想说“我可以找米砾。”可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出租车的后座不宽敞,他靠我很近地坐着。我能闻到他身上让我窒息的气息,一切就像是在梦中。我又开始用那种矫情的该死的声音说话了。“噢,都忘了问醒醒怎么回去。”
“她东西不多,有些好像是放在许老师那里,不带回家了。”
“你跟许老师好像很熟的样子。”
“那当然。”他说,“她是我干妈。”
“哦?”我想起医院里的那一幕,心里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如果许琳是路理的干妈,那么路理应该就算是醒醒的哥哥,如此说来,他们变得比较熟,也就不奇怪了。
这么一想,我心里的结解开了大半。
那天路理送我到家,才发现我家是别墅,根本用不着拎箱子上楼。还好,米诺凡的车子不在家,不过我还是有些紧张,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打开门,问我说:“米砂,这是谁?”
我手脚慌乱地跟着路理一起把我的箱子从出租车的后备箱里拎出来。路理看看我家的房子,再看着我,用一种让我感觉很甜蜜的责备的口气对我说:“坏丫头,害我白跑一趟。”
“是白跑吗?”我背着双手,反问他。
“也……不。”他答完,跟我做再见的手势,拉开车门上车,让车子开远了。
我站在那里一直看着车子消失于我的视线,这才扯开嗓门喊:“米砾,出来,替我拎东西,快点!”
屋内没有反应。
我走到窗户那里,家里好像一个人都没有。我掏出钥匙来开了门,用力把箱子拖进家里的客厅,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玄关那里放着的一双女人的鞋。
我想我认得那双鞋。
准确地说,那是一双靴子,在花蕾剧场,曾经被我从那只臭脚上扯下来,扔出去老远的靴子。
她居然潜伏到我家里来了!
这两个狗男女,如果在家做出什么不伦之事,我绝对饶不了他们!
我把门轻轻地关上,蹑手蹑脚地走到米砾的房间门口。难怪米砾听不到我喊他,原来他房间的音乐放得老大声。我把门猛地一把推开,看到他和蒋蓝正坐在地板上摇头晃脑地听歌。
他扯着他超破的嗓门正在忘情地嘶吼:“左耳听见,左耳听见,你不会离去,你一直在这里,左耳听见,左耳听见,你一直在这里,守着我们的过去……”
我径直走过去,扯着他的左耳,一把把他从地上拎起来。“你在抽什么风?”
他被我吓了一大跳,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用脚趾头熟练地把音响的开关关小了,把手放在胸前,腰弯下来,不顾廉耻地说:“米砂同学,欢迎你来参加我们的音乐派对!”
我斜着眼睛看着蒋蓝,用威胁的语气对米砾说:“把这里不受欢迎的人给我赶出去,不然我马上就打电话给米诺凡。”
“打吧打吧。”米砾说,“他在广州,我们刚通过电话,估计坐宇宙飞船可以来得及回来扁我。”
难怪他这么放肆!
“大明星。”我对蒋蓝说,“寒宅容不下你,我看你还是早走为好。”
蒋蓝从地上慢悠悠地站起来,看着我说:“不必这么不客气吧。要知道,万一哪天我真做了你嫂子,恐怕是该有人从这个房子里滚出去,而不是我!”
我见过不要脸的,真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
米砾就这样看着我们吵,一句话也不说。他真的已经无可救药了。
我忧伤地看着他,然后下定决心对他说:“米砾,我今天给你一个选择,如果你选她,我马上从这个家里离开,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是兄妹;如果你选我,就请你让她出去,反正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我的话音刚落,音响里的CD也正放结束。空气里是死一般的寂静。我站在那里,捂着一颗跳得飞快的心,和等着看笑话的蒋蓝一起,期待米砾的答复。
一秒钟过去了,两秒钟过去了,三秒四秒都过去了……
我看到米砾抱着头蹲到地上,一开始我不明白他要搞什么花招,但我很快发现他是在哭。他肩膀一抽一抽的,从小声的抽泣最终变成了号啕痛哭。他哭得那么伤心那么伤心,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的心里忽然就破了一个洞,越扯越大,没法收拾。在米砾的哭声里,蒋蓝狠狠地骂了一句“没出息。”然后“噔噔噔”地跑到客厅里,穿上她的鞋,离开了我的家。
我想伸出手去拉米砾,手却僵在空气里。
噢,米砾,我的亲哥哥。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8
那个寒假,因为爷爷身体不好,米诺凡带我们回了老家。
巧的是,醒醒也去爷爷家过年。她爷爷家在乡下,据说空气不错。我们俩短信来短信去,无聊和不无聊地说上一大通,拇指都快要断掉。
米砾歪着嘴骂道:“断得真够厉害的。”
我狠狠地瞪他一眼,要是给米诺凡听见,我怕是连小命都保不住。
我爷爷家的房子是老式的那种住房,低矮狭小,好在前面有个小小的院落,才不至于显得太过局促。离开家乡很多年,我们都有些不习惯。值得高兴的是,爷爷的病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严重,看来他是想米诺凡了,所以才出此下策逼他回来。米诺凡难得有如此清闲的时候,成天拿把椅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报纸。米砾则霸着那台破电脑整天上网,期待网上有关于妖女的新闻。不过可惜的是,他一次都没有如愿过,看来想当明星,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我心中的明星,当然还是路理。隔着很远的距离,我短暂失忆的毛病又来了,常常会忽然想不起他的模样。于是我鼓足勇气给他发短信,央求他发条彩信给我。
他居然很快发过来。我满心欢喜地打开,却发现是我自己的照片。
他什么时候拍的,天!
我发过去四个字:“老实交代!”
他许久都没有回音。
我跑到米诺凡看不见的地方,拨他的电话。他很快接了,不过周围听起来很吵,有很多人的样子。
“米砂。”他说,“猜我在干吗?”
“睡觉。”我故意逗他。
他哈哈笑,说:“我在电视台实习,帮他们拍个小短片。”
噢,他的生活总是这么有趣,让人羡慕。
“你好吗?”我问得神经兮兮。
“很好。”他说,“你呢?几时回来?”
“开学前吧。”我说。
“这个短片的女主角你演最合适了,可惜你不在。”
马后炮!他要是早告诉我,我是死也不会跟着米诺凡回老家来的。宁愿一个人待在家里整天吃方便面过一个孤独的年!上帝作证,为了路理,我真的什么都愿意!
“真有你的,打长途电话也走神。”他提醒我说,“话费很贵,有事短信说吧。”
我傻傻地说:“还好啦。”
他说:“拿压岁钱了吧,听起来财大气粗的。”
我嘿嘿地笑,忽然有人拿报纸打了我头一下。我回头,惊讶地看到米诺凡,条件反射一样,赶快把电话给挂了!
“偷偷摸摸的,给谁打电话呢?”他问我。
“莫醒醒。”我说。
“丫头。”他用报纸指着我,“别学那些年轻人的古怪,听到没有?”
我无可奈何地装作乖巧地点点头。米诺凡心满意足地转身,就在他没走出五米远的时候。我的手机短信又响了起来。我心虚地拿起来一看,是路理发来的。他说:“忽然挂断电话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呢。”
我的心因为这条短信而甜蜜得无以复加。我知道他责备里的潜台词,或许,他接到我的电话很开心,希望能够跟我多聊一些时间,却没想到会被我唐突地挂掉了。因为失望才会发此短信的吧。我抱着手机站在院子中央,想了许久,没再打过去。
是谁说的,不完美才是真正的完美。
我就是要让他惦着我,心里因为我而不满足,这才有意思。
因为米诺凡要公干,我们比原先预想的提前了好几天回到了家。我给醒醒打电话,想问她回来没有,没想到她的手机竟然停机了。再给路理发信息,他过了好久才回,告诉我他正在师范学院拍片子。
我决定去看看他,给他一个惊喜。
我出门的时候细心地打扮了自己,红大衣、红毛衣、红靴子,再加上一顶超可爱的红色毛线帽子,再把米诺凡给我买的那个奇贵无比的包也背上。米砾坐在楼梯上研究他在老家地摊上买的一双像军靴一样的有无数带子的奇笨无比的鞋,扬着声音问我:“圣诞老奶奶,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心情不错,回头冲他妩媚地一笑,没回答他,出了门。
春节一过,城市里已经能闻到春天的气息。我将又要看到他,脚步不自觉地变得像舞步一样轻盈。我坐十一路,穿过城市最繁华的街道,再往西去,可以直接到达那个站台——师范学院。我将不会打扰他,默默看他工作,直到他发现我。
想象着他在忙碌的时候回头忽然看见我时惊讶的表情,我实在忍不住笑了。
或许那一刻,骄傲的他也会懂得什么叫幸福吧。
可偏偏事与愿违,我到达那里,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没有看到路理。我问门卫是不是有电视台在这里拍片子,长得老土无比的门卫摇着头耸着肩像个外国人一样对我说:“没注意。”
我一身红装,孤零零地站在师范学院的门口,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傻到可以交税的地步了,就凭别人的一个短信,就横穿大半个城市,妄图制造一个虚无的惊喜。也许人家根本就不在这所师范,也许人家给我打完电话就已经转场。
笨蛋,白痴,神经病!
骂完我自己,我决定去醒醒家看看,要是她也不在家,我就决定去看场电影。我一直都想看却一直没看成的《如果·爱》。我喜欢里面周迅的扮相,很华丽却又不失清纯。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还没走到醒醒家楼下呢,远远地就看到蒋蓝,穿着金色的靴子,戴着大耳环,黑大衣,正在拼命地拽一个男生。而那个男生穿着一条海军蓝的紧身裤,头发有一撮黄,嘴里叼的烟一半变成烟灰也不弹一下,任蒋蓝拖来拽去就是纹丝不动,简直就像座雕塑!
我听见蒋蓝大声喊:“阿布,别等了。快跟我走,一帮哥们儿等着你high呢!”
而那个男生就站在与莫醒醒家阁楼垂直的方向,
不知疲倦地抬着头,死死盯住莫醒醒家的阁楼,眼睛眨都不带眨。
难道这个叫阿布的男生是找醒醒么?看他的样子,难道他和莫醒醒有仇?
我情不自禁地走近他们,看到蒋蓝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色的烟盒,抽出一根粉红色的烟,把阿布的烟从他嘴里拔出来,借了一个火吸上,然后她转过头来,看到了我,忽然哈哈地笑起来。“哦哟,今天莫醒醒家楼下可真热闹!”
那个男生终于肯把一直盯着楼上窗户的目光移下来,看着我。
“看清楚些,阿布。”蒋蓝靠在墙壁上,懒懒地说,“这就是你的情敌米砂小姐。别傻了。我早跟你说过,莫醒醒只对女人有兴趣。”
阿布把烟扔在地上,狠狠一踩,说:“你娘的,放屁!”
蒋蓝仰天大笑,说:“哈哈!瞧你那天真样!你去天中问问!她和米砂的故事,那可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来着!”
“闭上你的臭嘴!”我骂她。
“臭女人,我就不闭,咋了,要打架还怎么的?我不怕你!”
那个叫阿布的男生不理会我们的争执,忽然朝着楼上大喊起来:“莫醒醒,莫醒醒,下来下来!”
我顺着他的眼神往上看去,本来开着的阁楼的小窗户“啪”地关上了。
看来醒醒在家!
蒋蓝叼着烟哼哼着说:“你看,你看看,就这种货色的小妞也拽得起来!满大街一抓一大把,值得你这样!”
阿布一脸不服气,他换了一个角度站着,脸上的表情势在必得,好像莫醒醒不下来他就准备在楼下打坐一样。
我刚这么一想,就见他把手放在嘴巴上做成小喇叭,竟然真的像打坐一样“呼啦”盘腿坐到了地上!他更加大声地喊:“莫醒醒,我爱你!再见我一面,让我死我也愿意!莫醒醒,我爱你!再见我一面,让我死我也愿意!”
我听得胆战心惊。真是看不出来,莫醒醒有这样的朋友!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继续站在那儿。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呢,没想到唯恐天下不乱的蒋蓝竟然鼓起掌来,甚至开始替他加油。“喊!喊!继续喊,我就不信把她喊不下来,喊不下来她,把她爸喊下来也行!”
晕死我!
阿布仍然忘我地喊着莫醒醒的名字,重复着那句要命的“我爱你”。楼上已经有不少家推开了窗户在看热闹,但我知道,醒醒不会下来,她就是缩在屋子里哭死,也绝不会下来跟他们一决生死。我再也不能允许他们这样羞辱醒醒,于是我一把推开蒋蓝,猛扑到那个男生的背上,用手掌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他再也发不出声音,嘴里呜呜呜的,就是甩不开我。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要让他再发声,不要让他再伤害醒醒,所以我差不多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而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惊讶地问:“米砂,你在做什么?”
是路理!
一听到他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我全身的力气忽然就没了。阿布趁机一个转身把我掀翻。我没站稳,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撞到墙上,然后就眼冒金星,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到我被谁扶了起来。他让我躺到他温热的怀里,并连声问我:“米砂,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我努力睁开眼,看到路理。噢,他有那么好看的一张脸,真是好看到让人心碎。我努力微笑着说:“没,没事。”
“能站起来吗?”
我一手扶着他,一手扶着墙,终于慢慢站直了身体。没想到这么多天不见,一见面,就让他看到我这个衰样,真是太失败了!
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我拉好自己的衣服,站在他面前,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看你们还是先回去吧。”路理说。
“啊?”我惊讶地抬头,才发现他不是在说我,而是在说蒋蓝,才发现那只臭蟑螂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叫什么阿布的黄毛小孩还阴魂不散地站在墙边。
“你是谁?凭什么这么跟我们说话?”阿布问道。
“他是我们学校的。他叫路理。”蒋蓝热情地介绍。
“你也来找莫醒醒?”阿布问。
路理点点头。
我的天,今天是什么日子,醒醒日?
“你来找她干什么?”阿布像审犯人。
路理轻声说:“至少,我不是来给她丢脸的。”
原来,他什么都看到!
阿布的脸微红了,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你先走。”路理说,“我来劝她跟你见一面,可好?”
“我凭什么相信你?”阿布不屑地问。
“我相信他。”蒋蓝甜甜地笑着说,“谢谢你啊,路理哥。我这个朋友就是这样,脾气很倔,莫醒醒借了他的钱不肯还,所以……”
“别胡扯!”阿布呵斥蒋蓝。然后他对路理说:“我信你一次,今晚八点前,我一定要见到莫醒醒。我有话跟她说。如果她不见我,后果将是不堪设想!”说完,他转过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在墙上用力地划下他的电话号码。然后,他用石子敲着那行数字,像江湖片里的老大一样轻声说:“记住,打这个号码找我,我等着。”
说完,他把衣领拉得竖起来,扬长而去。
“你说,是不是又是你干的好事!”我咬牙切齿地瞪着蒋蓝。
“不关我的事啊。”她摇着手,“阿布可是莫醒醒的青梅竹马,不信你上去问问莫醒醒就知道了,不过我可要好心提醒,别看阿布这个人单单薄薄的,他可是在道上混的人,你们最好不要惹了他!”
说完,她对着我们挥了挥手:“拜拜哦。下次见哦。”
她终于走了,我长呼一口气。
我没想到的是,路理竟然掏出手机,把那个号码记了下来。
“干吗?”我问他。
“我去会会那小子。”路理吩咐我说,“你先上去看醒醒吧。”话音刚落,他已经跟随蒋蓝而去。
9
我独自上了楼。
我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来开。可是,我知道她绝对在家。我一面敲门一面喊:“醒醒,是我,是我,开门啊,我是米砂。”
就这样敲了好一会儿,我都准备如若再不开我就撞门的时候,门终于开了。
那么冷的天气,莫醒醒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袜子,只是光脚套了一身不薄不厚的睡衣。她的头发一个寒假不见,竟然长得那么长,顺从地垂在两肩上。
她把头靠在门上,让我进去。我发现她家真冷,可是她却穿得那么少。
“米砂你来了?”她说。
“你手机停了。”我跟着她往阁楼上走,“我还担心你没回来。”
“昨晚到的家。”醒醒说,“对不起啊,我一直在睡觉。”
我们一起走进她的阁楼里,还好阁楼上开着空调,不算太冷。我替她把门关上。她就躺在地上的一块毯子上面,侧着头,枕在一块蓝色的方枕上。
我把帽子摘下来,放在凳子上,说:“这么冷的天,不穿袜子不冷吗?”
“还好啦。”她的头发盖住眼睛。我把它们拨开,却发现她的耳朵原来塞着棉花。我把棉球从她的耳朵里取出来。她仍然平静地躺着,并没有阻止我。
“怪不得听不到我敲门呢。”我有些心疼又有些责备地说。
她皱着眉头说:“外面有些吵。”
我看着她。她看上去很不好,蜷缩着,好像身体正在变轻似的。我想把她扶起来,让她看上去精神点,可我又觉得让她躺着静一会儿也好。正在矛盾中,她却突然自己坐起来,舔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对我说:“好像有点饿。”
我很高兴。莫醒醒饿了!这样的时候真是很少呢。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跟食物有仇一般。于是我轻快地站起来,说:“让我去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
走下阁楼就是她家的厨房,里面一尘不染。莫醒醒的爸爸一定是一个顾家型的男人。这一点,米诺凡永远也比不上。我拉开冰箱门望了望,里面有些干面。
我小碎步跑到楼梯旁,冲阁楼里的莫醒醒喊:“吃面好不好?”
她站在门边,对我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多做点。”
我很得意,这是我第一次下厨,可不能让莫醒醒失望!我脱下累赘的红外套,卷起袖子,围上那个略有些大的围裙,本小姐要开始啦。
我把冰箱里能拿出来的东西都拿出来了。番茄酱,青椒,鸡蛋,胡萝卜,一点点肉糜。
干面的煮法应该跟方便面差不多吧,我很自信地认为。所以,我倒了满满一锅水,把煤气灶开到最大火,然后开始切青椒丝。我记得青椒里面的籽好像应该去掉,所以我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冲啊冲,冲了好久,才把籽冲干净。又打鸡蛋,我一口气打了三个,越打越上瘾,真看不出来打鸡蛋那么有意思。我哼着Twins的歌,越干越得意。我揭开锅看水滚了没有,没想到水只剩原来的一半了,幸亏我聪明放了一整锅。我把一把干面以及切得差强人意的青椒和没打散的鸡蛋一块倒进去——青椒鸡蛋面!我幻想着美味的食物,却突然发现自己忘了放盐,我下意识地放了些盐和味精,就准备揭锅了。
揭开锅,天啊,面变成了棉絮!一大块石头一样的东西,是三块粘连在一起的鸡蛋。我乐观地想,应该是中吃不中看吧。我用筷子夹了一块“棉絮”一尝——天,竟然有外烂里生的食物!
醒醒在我身后叫我:“可以了吗?”我难为情极了,抱歉地问她:“你家里有方便面吗?我还是给你做方便面吧。”
她什么话也没说,走过来抓起锅,把一锅面都倒进一个巨大的砂锅里。
然后她端着它走到客厅的餐桌前,坐下,对我笑了一下,说:“我要开始吃了。”
我很感动,忘记摘下围裙,在她对面坐下来,幸福地看着她吃。
亲爱的醒醒,你丝毫不嫌弃我做的食物。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你真好。
可是,我越来越发现,似乎有些不对劲,她好像真的很饿,吃得很急。吃了一段时间,就不再用筷子,而是用她的手。她像抓泥巴一样抓那些面,缓缓送进自己嘴巴里。鸡蛋被她抓碎了,塞进嘴里,差点又呕出来,可是她没有一点要停下来喝水的意思。
我走过去拍她的背,说:“醒醒,你慢点,需要水吗?”
她依然埋着头,不理会我。过了十秒后,她抬头问我:“还有吗?”
我有些害怕,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这样子吃东西,于是我走过去,把碗拿起来说:“这东西太难吃了,让我们倒掉它。我想想还可以弄点什么好吃的东西出来给你吃。”
她挣脱开我,直接走进厨房。她左右寻找,只在案台上发现了那碗生的肉糜和胡萝卜。她捧起那碗肉糜就啃。我在她身后尖叫:“醒醒!放下!那是生的!”她好像真的聋了一样,继续啃着,用手去抓那些鲜红的肉,塞进嘴巴里。
我奔过去夺她的碗。她跟我争夺。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候她的力气会那么大。我怎么夺都没有用,眼睁睁地看着,那点肉糜快被她吃光了。我只好抓着她的胳膊,借着她身体的力气把那碗往桌脚上撞。
我成功了,碗碎了。先是在她的手里碎了一个口子,然后掉在地上,碗在地上砸开了花。她蹲下来,试图去抓地上的残余。我忍住内心的惊痛,拼命按住她的手。“不要,醒醒,这是生的,不能吃!”
“我饿。求你,米砂,求你……”她颤抖着声音,继续在地上盲目地伸手抓着。
“不许,醒醒,不许!”我抓起她的双手,拼命摇着她的身子,眼泪忍不住地喷涌而出,“不许,醒醒,不许。”我用比她更乞求的语气喊道,“求你,不许,不许……”
她挣脱了我,却慢慢镇定下来,捂着她的眼睛,全身发抖地蹲到地上。
房门就是在这时候打开的。我抬起头,看到醒醒的爸爸。那一刻,他的表情我或许会记一辈子。那么无辜而辛酸,那么痛苦而挣扎,那么努力而无奈……种种感情混合在一起,让那张脸变得如此苍老和脆弱。
我扶着醒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在醒醒爸爸的帮助之下,帮醒醒清洗了她的嘴巴,又给她服下胃药。然后,他一把把醒醒背起来,一步一步迈进阁楼,把她安顿到床上。
醒醒像个闯了祸的小孩子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很乖很乖地躺在那里。
“我去弄点吃的。”醒醒爸爸说完,下楼去了。
我抱住醒醒单薄的肩,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却比我先开了口。“米砂,对不起,吓到你了,是吗?”
“是的。”我说。
“交替性暴食厌食症,听说过吗?”
我摇摇头。
“我有病。”醒醒说,“我早说过,我是活不长的。”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我没有睡着,看到她从宿舍的床上爬起来拼命喝水的情景,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有些不对,但我没想到,情况会是如此严重。
她伸出苍白的手指,抓住我的手说:“米砂,你知道吗?我真的很痛苦。”
我的心乱七八糟地疼起来,简直要让我不能喘息。于是我抱住她,将亲吻印上她的额头,柔声对她说:“亲爱的醒醒,我们想办法治病,我们一定要把这个病治好。”
“能吗?”她怀疑地说。
“一定能,相信我。”我拼命点头,为了不让她看到我的眼泪,我掩饰地说,“你等着,我下楼去给你弄点水来喝。”
我跑出阁楼,在楼梯上飞快地擦掉眼泪,这才来到楼下。醒醒的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我很愧疚,低声说:“对不起,叔叔。你瞧,我把厨房弄成了这样。”
他坐在沙发上,摇摇头,凝视着正前方墙壁上悬挂的那张巨大的黑白照片。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醒醒母亲生前和她父亲的结婚照。
两个人都穿着军装,眼神明亮,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想,那一定是段甜蜜的时光吧。醒醒妈妈生前,一定和她父亲非常恩爱。在这个小家里,摆着这么大的一张照片,而在米家那么大的别墅里,又何曾有过一张么么的照片呢?哪怕只是被藏在相册里的。
“米砂,谢谢你。”我正在出神,醒醒爸爸发了话。
“醒醒的病到底怎么回事?”我说,“难道是无药可救的吗?”
“她母亲生前就是这样。她遗传自她母亲。”他看着墙上的照片回答我。
“既然是病,就没有什么可怕的。是病,就总有治好的那一天啊!”我说,“叔叔,你放心,我们一起想办法,醒醒一定可以好起来。”
“我想请求你一件事。”醒醒爸爸说,“我明天一大早要出差,醒醒一个人在家,我不太放心,你能不能来陪陪她?”
“可以。”我爽快地应允下来。
他看着我,慈祥地说:“醒醒有你这个朋友,真好。”
我朝他微笑。“给醒醒煮点粥吧,我想她会需要。而且,我也饿了哦。”
“好!我去买点菜去!”
“不必了!”我刚要阻止他,他却已经动作迅速地换鞋出门了。
我端着一杯水,又一次走上小阁楼。我突然有一种错觉。她家的小阁楼,站在楼梯下面往上望,就像一把大锁一样,把莫醒醒一个人深深地锁在了上面。
我推开门,莫醒醒把头埋在被子里,眼睛闭着,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的,既然她已安安静静的,我也就不打算再惊动她。我走到床前,才发现她的脚踝裸露在外面,冻得通红。我打开柜子前的抽屉,拿出一双厚袜,跪下来替她慢慢套上。
她的房间,跟我的不太一样。在角落里竟然放着一台小小的缝纫机。我慢慢走过去,抚摸那充满锈迹的转轮。这真是一台很古老很古老的缝纫机。
那条美丽的连衣裙就是用它做出来的吗?
我突然有一个想法,如果我以后长大挣了钱,一定要买一架最漂亮最时髦的缝纫机送给莫醒醒。不管那个时候,她还爱不爱做衣服。
我在那块柔软的白色地毯上坐下来,手触摸到软软的羊毛地毯,它好像有些湿。那里面,应该藏着莫醒醒不少的眼泪吧。
就在我刚刚坐下以后,莫醒醒突然睁开了眼睛,她表情痛苦地说:“我想吐。”她刚刚讲完这句话,面部的肌肉就开始抽搐——再扶她下楼已经来不及了——说不定在楼梯上又会出现什么情况。
我说:“你等我。”然后我把脚上的鞋一下甩掉,冲到楼下,在浴室里发现一个红色的水桶。
我把水桶抱在怀里,又一次奔到楼上。莫醒醒坐起来,手紧紧捂着嘴巴,肩膀不断耸动,已经快忍不住了。
我把水桶送到她面前,她再也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她用手牢牢抓着我的衣服一角,不停地呕,仿佛要把所有的内脏都呕出来才甘心一样。我任由她抓着我,一直等到她瘫软下去,我才把那只有些发沉的桶拎开。她放开了我,躺在床上,胸腔剧烈地起伏,我抓起身边的一条毛巾,替她擦拭嘴角的秽物。她却突然喃喃地说着什么。
我把头低下去努力地听,听了很久我才明白。她喊的是:“路理,路理……”
我有些站不住。
愣了许久我才摸她的额头,好像发烧了。
我把那桶脏东西从楼顶拎到楼下,倒掉了它。后来,我也吐了,但是我没有告诉她。我在莫叔叔回家之前把卫生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是你知道,它还是发生了。我还是有一种心疼的感觉呢。我又一次小心眼地想到:路理告诉我他在拍戏,为什么又往醒醒家来了呢?为什么,他们有那么多,不为我所知的交集呢?
我在自己的脑门上扣了一下,在卫生间的大镜子里看到一个有点衰败的女生的脸。
我对她笑了笑,然后轻轻地说:“米砂,一定不许小心眼哦!”
那一天晚上,莫叔叔买了泰国香米特意做了稀饭,可是我尝试很多次,醒醒都没有吃下半口。于是我们只好给她灌下开水和感冒药。
我没有回家,我决定陪醒醒到天亮。
莫叔叔交代我,如果醒醒半夜烧得厉害,一定要喊他送醒醒去医院。因为她每次感冒,所有的感冒药都拿她体内顽强的病菌没有办法。
我朝他点点头,让他放心,他弯腰出去,替我们带上门。一番折腾后,醒醒终于睡着了。我毫无睡意,就这样坐在她床头,扭开台灯,从她的书架上拿下小说来读。我取了两本三毛的书,却发现在那排书的后面,好像有一个铁盒子。
那是一个很旧的铁饼干盒子,锈迹斑斑。我想,那里面一定是装着醒醒小时候的照片,被她藏在这里,自己都忘记了吧。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在口袋里震起来,我拿出来一看,竟然是米诺凡。
他很少打我的手机。我接起来,他第一句话就问:“这么晚了,你不在家?”
“在同学家。”我说。
“哪个同学?”
“莫醒醒。”我说,“她病了,我留下来照顾她。”
“米砾呢?”
“不知道。”我说。该死的米砾,居然也跑出去玩去了!
“你们都在搞什么?”他有些气愤地说,“你同学病了关你什么事?”
“她需要人照顾。”我压低声音,生怕吵醒了醒醒。他那边的声音却大起来。“这都什么理论,病了就要你照顾,难道你是她家保姆吗?你给我马上回家去,听到没有?”
“不。”我说。
“米砂。”他用严厉的口吻说道,“你最好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不然,有你好看的。”
“好吧,那么我告诉你,她没有妈妈!不知道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我说完,就挂了电话。转过头,竟发现醒醒的眼睛睁开了,正看着我。
我真是抱歉。
“米砂。”她说,“你回去吧,我没事了,你别管我。”
我笑着,朝她摇摇头。
她朝我伸开手臂说:“你来这里。”
我爬到她的床上,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足真的是冰冷的。我不忍心贴着她,她却坚决地贴着我,在我耳边说:“睡吧,我好困。”
说完,她伸手拧灭了台灯。
我看到阁楼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小阁楼的墙上,墙上一片凄冷的暗白。我紧紧地搂住醒醒,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让她好起来。今生今世,让她永远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下。
一定!必须!
10
第二天早上,路理来敲醒醒家的门,开门的是我。
见到我,他有些微微的诧异。“米砂,你怎么在?”
“醒醒病了。”我说,“我在这里陪她。”
他放下肩上的书包对我说:“醒醒的爸爸请我来替她补数学。”
其实,他不用给我任何解释。
“好啊。”我说,“是你上去,还是我叫醒醒下来?”
正说着,醒醒已经走到楼梯那里。她穿了我没见她穿过的新衣服,白色的高领毛衣,黑色牛仔裤,经过一夜的睡眠,看上去气色还算不错。
“还是在下面吧!”路理说,“下面阳光充足一些!”
我注意到他说的是“还是”,看来,他并不是第一次来替她补习。
“等我。”醒醒说,“我梳洗完就来。”
她进了卫生间。我有些局促地站在路理面前。在这个家里,我应该比他更像个客人吧。所以,我就不知道该不该请他坐下了,表情一定傻得可以。
“昨天的事解决了。”见醒醒进了卫生间,路理压低声音对我说,“放心吧,那个男生不会再来骚扰醒醒了。”
他果真有他的办法。
我并没有过问他是如何解决问题的。我在书上看到过,好奇心太强的女生注定不会被男生喜欢。我忧伤地想,就算他不是很喜欢我,至少,我也不愿意自己在他面前将分数再往下减一丁点儿。
莫醒醒洗完脸出来,人显得更加神清气爽。我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稀饭,对她说:“先吃了才准补习。”
她对路理埋怨道:“米砂就像管家婆。”路理说:“我支持米砂。”醒醒笑着坐到餐桌旁开始吃。我有些担心,怕她又会忽然不对劲,但她很乖很乖地吃完了一碗粥。然后,我收拾碗筷,路理铺开书本,给醒醒的补习就要开始。我思忖着是离开还是留下的时候,路理开口了。他说:“米砂,这里有道题,我老跟醒醒说不明白,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表述方法有问题,要不你来看看?”
其实,那真的不是一个很难的题目,他是那样不露痕迹地将我邀请到其中,让我摸不清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其实很久很久以后,他对我而言,都有着这样的神秘感。我想,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如此迷恋他的原因吧。
可是,比起那些像一张白纸的男生而言,我还是宁愿在他的迷宫里迷失方向,甚至迷失自我,在所不惜。
那晚我上网,把我MSN的名字改成了:世界上最傻的一粒砂子。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也上了网,还要了命地对我说:“也是最漂亮的那一粒吧。”
我面对屏幕呼吸急促,半天没缓过劲来。他却已经下了线。
我又把个人签名改成了:砂子被一句话击晕过去了。
不知道他还会不会上线,会不会看到呢?
是谁说过,管它风动云动就是不能心动,一动就会死人。说得还真有道理。但不管怎么说,我还算得上幸运。因为和我比起来,米砾的命运还要惨许多。不知道为什么,新学期开始后,从北京回来的蒋蓝性情大变,下巴昂得高高地走路,一副不屑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混为一谈的高尚气质。校园里的传闻是,她就要退学了,跟着她的那个明星姐姐到北京做明星去,已经有著名的公司签她。她甚至有了经纪人。经纪人一天只准她吃一顿饭什么什么的。看来蒋小姐离飞上枝头的日子真的不远了,只可怜了我家的米砾,一夜之间从“密友”沦落到“粉丝”的地位,想不郁闷也难。
当然也有高兴的事,比如醒醒。新学期的醒醒一切都算稳定。开学一个多月,她饮食都较正常,只是有时候吃得稍微少一些。知晓她的病情后,我在网上已经查了许多相关的资料,但有一天,路理把一叠资料塞到我手里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大跳。
他说:“她的病归根到底还是一种心病,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把我给你的这些资料好好研究一下,一定可以帮到她。”
“从网上查的吗?”我问他。
“也不全是。”他说,“我还咨询了不少医生。”
“你真有心。”我说。
“应该的。”
我不太明白“应该的”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早自习还没开始之前。春天的风吹得脸上痒痒的。我和他就站在教学楼的附近,人来人往。帅哥路理总是吸引无数人的目光,我还是早逃为妙。我把那一大叠纸塞进我的书包里,装作矜持地跟他挥手再见。他却忽然喊了我的名字。“米砂!”
我停住,回头。
他说:“这个周末有空吗?”
我屏住呼吸,等他的下一句邀请。
“有台不错的音乐剧要上演,我想请你一起去看看。”
“噢。”我说。
“我弄到票后发短信给你。”他说。
两天后我收到了他的短信,告诉我他会在周六晚上七点整在市剧院门口等我。那以后,每分钟对我而言,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好不容易盼来了周六。下午没什么事,我和醒醒出去逛街。她买了一块红色的布,非常好看的红,说是想替我做条红裙子。等天热一些些,我就可以穿了。她又说她的剪刀不太好使了,于是我又陪她去买了一把新剪刀,还有一些划粉什么的。我一直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把看音乐剧的事告诉她,但她一直都没有提,再说她对这些事情一直不感兴趣,于是我最终也没提。我想,这应该是我和路理之间的秘密,如果他也不告诉醒醒,我还是守口如瓶的比较好。
我们回到宿舍是六点钟左右,因为周末的缘故,平日里喧闹的女生楼显得很沉寂。伍优和李妍都回家去了。隔壁好像也只有蒋蓝。她不知道在跟谁打电话,笑得像被电打了似的。我皱眉,醒醒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她已经拿出那块红布来观看。
“真喜欢。”醒醒拎起那块布说,“我都可以想象你穿上红裙子的可爱样。”
“醒醒你真好。”我看看表,心不在焉地说,“我今晚得回趟家,拿点东西。”
“我也想回。”醒醒说,“我想回家做衣服去。”
“那就回吧。”我怕她一个人在宿舍里孤单,于是鼓动她。
“算了。”她想了想,最后还是说,“我有些困了,今晚想早点睡。更何况明天一大早我还要补数学。”
“我去去就回。”我抱歉地说,“很快。”
“去吧去吧!”她推我出门,“趁我现在还有点精神,我来研究一下裙子的款式。等你回来,我兴许就可以画出来给你看!”
“好。”我告别她,捂着一颗激动的心下了楼。我看看表,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十八点十五分。从学校坐公车到剧院需要十五分钟,我愿意站在剧院门口再等他半小时。我将用那半小时,来慢慢地数我就要到来的幸福。总之,我一定要比他先到才行。
噢,路理,我们今晚都会说些什么?
我胡思乱想地穿过操场往公车站台冲去,却没想到在校门口遇到米砾的同桌张一帅。他拦住我说:“米砾喝多了,你不去看看吗?”
“什么?”我说。
“就在前面的‘算了’,看样子要跟人打起来了。”
该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看。要是他真的出了什么事,米诺凡也不会放过我。我拉着张一帅说:“带我去。”
张一帅却死也不肯。“他疯了,我怕挨他打。”
我独自跑向“算了”。当我到达那里的时候,正好看到米砾被两个五大三粗的人从里面扔出来。他脸上有血迹,嘴里还在唱歌:“左耳听见,左耳听见,你不会离去,你一直在这里……”
张一帅说得没错,他真的已经疯了。
他像一块破抹布一样被人家扔在地上。“算了”的门关上了,这个臭小子,居然跑到这种地方来鬼混,还喝酒、打架。我看他是真的不想活了。
“给我起来!”我走到他身边,踢了他一脚。
他才反应过来,迷茫地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别烦我。”
我管不了许多,蹲下身去,一把抓起他的衣领。“看看你自己的熊样!”我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给我回去!不然我现在就打电话给米诺凡!”
“好吧。”他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他真的是喝了不少,摇摇晃晃地被我拖往学校的方向,过了好一会儿才挣脱我,问我说:“米砂,有没有烟,给我一根。”
“五毒俱全!”我松开我的手,说,“是不是都是蒋蓝教你的?”
他不说话。在口袋里掏啊掏的,居然被他掏出一包烟来,不过只有最后一根了。他把它拿出来点燃,把烟盒揉碎了,扔在脚下,踩一踩。
我有点心酸地问他:“你要跟那个梅超风纠缠多久才罢休?”
“她不是梅超风。她叫蒋蓝!”
“屁蓝!”米砾的鬼样让我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骂脏话。
“你别骂她行不行?”
“我偏骂,就骂!我骂不死她!”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冷,我开始浑身发抖,“你看你现在多威风!真是神了!再学会吸毒你就是个全才了!简直就是一个全能型奴才!”
他再也站不住,蹲下去,整个人窝在地上,真的像樽木雕。
我的心软了一小下,问他说:“你今晚不是回家了吗?”
他狠狠抽了口烟,说:“没人在家。”
我又说:“你何苦把自己搞成这样?”
“她不爱我,你知道的。”
“那你还赔上你的妹妹去讨好?”我几乎在声嘶力竭了。我的心里喊出了许久以来,我最想喊出的话。
他顿了顿,说:“米砂……”
“滚!”我喊。
他把烟头按在地上,地上多出一条死掉的小虫子。
“你不要再记着那件事了,原谅我行吗?”
“滚!”我继续喊。
“请你原谅我!”他重复着。听上去真是诚恳!
“滚。”我带着嘲笑,又一次奉劝他。
“那我走了。”终于,他站起身,果真要走,却是往和学校相反的方向。
“滚回来!”我大喊。
他转了个身面对我,说:“米砂对不起了。我真的,是喜欢她。为了她,我们恐怕是做不成兄妹了。”
我再也无法忍受,冲过去,对着他的脸左右开弓,开始打他。
时光回到我六岁那年。我清楚的记得,那是么么离开后的第二年。米诺凡把我带到理发店,让理发师剪短了我的头发。
那样可耻的短发,比一般男孩子的都要短。我顶着轻飘飘的脑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米诺凡说:“不要哭,米砂。我剪掉你的长发是因为我不会帮你梳辫子,也没有时间。从此以后你要学会坚强,就像男孩子一样。”
米诺凡说完,就去上班了。我回到家,趴在小床上,哭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我的哥哥,从另外一个房间里走过来,抓着一个粉红色的棉花糖,把它递给我,说:“米砂,你留长头发吧。以后我帮你梳头。”
红色的糖汁黏稠而淋漓,流满他的手。我知道,棉花糖要穿越好几条大街才能买到。我感激地看着他,再没有哭。
而现在,我踮着脚,一个又一个耳光甩过去。他像僵尸一般立着,一声不吭。四月天的空气里,只听到呼呼刮来的东风,响亮的耳光,好像一块块玻璃那样摔碎在他脸上。那个童年时的画面却一直在我眼前不停闪现。那个说过要帮我梳头的哥哥,我曾以为他比我懂事,可是长到这般大,他却仍然这样不争气。
我没有哭。他也没有哭。直到我闻到腥味,才停下了已经痛到火辣辣的手。然后,我退了几步,离开。
我的身后死一般的沉寂,然后我听到他的叹息声。“米砂,你真的不懂吗?”
我的头突然剧烈地疼。懂?不懂?都是屁。我没有再管他,而是径直走掉。
那天我迟到了五分钟。
路理站在剧场门口等我。他并没有生气,而是笑着说:“还好,比我想象中还来得早一些。”
“对不起。”我想解释。但他的手势制止了我。
“还早呢。”他说,“七点半开场,我知道女生爱迟到,所以通知你早一些。”原来是这样!我有点开心又有点失望,开心的是我不算真正的迟到,失望的是在他的心里,我还是和那些有很多坏毛病的女生差不多呢。
不过那天晚上在剧场上演的音乐剧真的是不错,只是我在整个观看的途中心神不宁。不知道为什么,我总预感到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将要发生。或许只是因为他坐在我身边,导致我精神错乱吧。
演出结束,大家都站起来鼓掌,路理轻轻拖了我一下,我才反应过来。他转头问我:“怎么样?”
“好。”我说。
“你好像有心事?”他问我。
我赶紧摇摇头。
走出剧场已经是夜晚,头顶上的星空真的漂亮极了。平日里那些普通的星星,在开阔的视野中,一颗不输一颗地闪耀着,好像某件黑色绒大衣上的水钻,简直美得让人手足无措。
“你回学校还是回家?”他问我。
“你呢?”我反问他。
“总之我先送你回去。”他说。
“那就回学校吧。”我说,“当然我可以一个人回去的,其实也不是非要送不可。”
他笑起来,样子看上去实在是狡猾。我朝他做鬼脸掩饰我自己的脸红。他却很正经地说:“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排出比这更精彩的剧来。”
“你一定行。”我说。
他叹息道:“就是我妈不喜欢我干这些,她觉得我应该去学点男孩子该学的。”
“武术?还是厨师?”我问。他哈哈笑。
那天,我和路理没坐车,我们一路走回学校。到底说了些什么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天晚上的星星。我真的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星星,它们彻底扰乱了我的心。我很想问路理一个极度愚蠢的问题,那就是如果我和莫醒醒有一天同时掉进了河里,他到底会救谁?哈哈,当然我不会问出口,我得让他看到我的与众不同。让他明白,能和米砂同学做好朋友是一件顶顶荣耀的事。
我更喜欢距离产生的美,并不是什么都非要马上拥有。
我们走进校园的时候,发现平日里早该熄灯的女生宿舍楼一反常态的灯火辉煌,很多的人围在下面,像在看什么热闹,旁边居然停着一辆救护车!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好像出什么事了。”路理说。
他话音刚落,我就看到有几个人急慌慌地把一个人从女生楼里抬了出来,借着路边昏暗的灯光,我认出来,那是米砾!他捂住他的胸口,身子痛苦地扭动着,在他的心口上插着一把红色的剪刀!
我想我认得那把剪刀。那是下午,我陪醒醒买的那一把。
我捂住了我的嘴。脑子当时就一片空白。等我反应过来后,我喊着米砾的名字往救护车那边扑去。全身发抖的米砾看见我竟然还笑了出来。他伸出血淋淋的手指,做了一个“嘘”的表情给我。有人上来拦我,不许我靠近他。我眼睁睁地看着米砾被抬进去,车子飞快地开走了。我下意识地要去追车。我一定要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路理却一把拉住我说:“冷静。”
叫我怎么可以冷静!
醒醒!我忽然想到醒醒,转身就往楼上冲去,到达宿舍的门口,发现那里也有好多人,许琳也在。她正在往外赶人:“你们都出去,不要挤在这里!”我挤进去四处寻找,终于在床架后面找到了莫醒醒。她蹲在角落里,两手紧紧钳着一只床腿,全身不住地痉挛。她穿着一件睡衣,肩那里好像被人扯破了。她的眼睛睁得那么大那么大,像一只快要死去的猫的眼睛。我想把她的手从床架上拿下来,不管怎么用力都没有用。我害怕得哭出声来。我小声对她说:“醒醒,你别这样,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怎么了……”
她突然开始奋力地摇头。她抓着我的胳膊,像个失调的机器那样,疯狂地摇着头,失声对我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说一边跪了下来,放开了我的胳膊,又迅速伏下身去,开始对我磕头。我去拉她,她那小小的身体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管我怎么拉都不能让她停下来。我只好用自己的身体去抱住她。她仍然挣扎着,把脑门磕在我的膝盖上,每一下都那么痛那么痛。我觉得我的膝盖骨一定快要碎掉了。
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泪水止不住地从我的眼里流出来。我来不及去擦。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直到路理从我后面冲过来。他推开我,抓住醒醒的双手,用力地把她一把拎起来,把她拎到了他的怀里。
“没事了,乖。”他轻轻拍着她的背,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在他的怀里,终于慢慢地安静下来。
11
对我而言,那是世界上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跟随米砾之后,醒醒也被送进了医院,打了镇静药的她,安稳地睡着了。她的爸爸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来,跟着她的一直是许琳。路理当然也在,紧跟在许琳的身后。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在空荡荡的长椅上的我,那眼神说不出是什么意思。不一会儿,他们一行人就一起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看了看表,此时是凌晨十二点零五。抢救室的灯不知疲倦地亮着,米砾被送进去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
今晚发生的一切,在我脑子里不停地旋转旋转,让我窒息。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
谁让我这么疏忽呢?谁让我这么自私呢?谁让我要和路理去看音乐剧呢?谁让我丢下烂醉的米砾不管呢?谁让我看完剧后慢慢走回去呢——如果我能早回来几分钟拦下醒醒,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我抱着头坐在那里,头痛欲裂。
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时间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一秒一秒,走得如此缓慢。抢救室的那盏绿灯仍然亮得触目惊心。一想起他满身的血迹,我都会不寒而栗。
目睹过他那么多次挨打,他从来都是会哼哼的。小学时候的作文,我写过:“哥哥每次挨打都会叫唤,真没出息。”
那次作文,他竟然趁我不注意,用橡皮擦掉了这一句。结果擦得太狠,以至于作文纸都被他擦破了,只能帮我重写。
可是这一次,他兴许连一个“哎哟”都没喊出来。医生说,剪刀捅进去,离他的心脏只有一厘米的距离,很危险。
我双手合十。米砾,你不要有事!我不要你有事!
如果失去他,我不敢设想……
春夜的风从打开的门窗里吹进来,吹得我全身发痛。最痛的那块是心脏,我感觉到它紧紧地缩起来,仿佛随时都可能停止跳动。沙砾碎裂成两半,砾疼痛的时候,沙怎么可能做到若无其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响起一阵皮鞋接触地面的声音,我以为米诺凡来了,猛地抬头。一看,来的却是小辫子。
她坐到我身边,长叹一口气对我说:“这回闹大了,我看没法收场了。”
我一声不吭。
“校方通知你爸爸了,他在赶来的途中。”说完这句话,小辫子也选择了沉默。
我俩在那里呆坐着。米诺凡终于来了,他径直走到抢救室的门口,又退回我身边,问我:“怎么样?”
“不知道。”我有气无力地说。
他不停地拍自己的脑门,小辫子站起来想要说话。他对她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说:“请您先回家,时间不早了。这里不需要老师烦心。”
她的表情很吃惊。我相信她正想说出一大堆“不关学校事”的理由,可却没能在米诺凡面前用上。
可是米诺凡,他就是这样的人。
“请你转告校方,我现在也不想见他们。”米诺凡冷冷地说。
小辫子看了看米诺凡,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敢。她转身对我说:“我去打电话。”然后,就知趣地走掉了。
走廊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那盏灯亮得越来越刺眼,以至于我都不能再集中注意力盯着它看,眼睛生疼生疼的。我闭上眼,只听到皮鞋撞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
米诺凡从走廊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然后,停顿,看手表——看手表是他最最熟练的动作。
忽然,他停下来走到我身边问:“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
“你当时不在?”
“嗯。”我说,“我不在。”
“你去哪里了?”
我想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撒谎。“我在教室上晚自习。”
“什么学校!如果你哥哥这次出了事,我不会罢休的。”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仰头,看到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长这么大,第一次发觉他老了。我轻轻拍了一下椅子,说:“不会有事的,坐着等吧,爸爸。”
“你有感觉吗?”他忽然问我。
“什么?”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跟他是双胞胎,你应该有感觉的,米砾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我拼命点头。
他点点头,在我身边坐下来。他的身上,有一股漂泊的味道。这个味道是属于他的。至少从我记事起,每次靠近他,都能感觉到。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空中飞人”,身上都有这种特别的味道呢?这是飞机、火车、出租车和旅馆酒店混合的味道;酒精和烟草混合的味道——但它们来源于别人。米诺凡只喝少量的洋酒,烟碰都不碰。
我吸了吸鼻子。
在这样的时刻,我突然感觉到他的脆弱,心里有说不清的起起伏伏。
“米砾长到这么大,我对他关心太少。”他双手交叉握着,支着垂下的头,闭上了眼。我知道他的痛苦,但我无能为力。我只能伸出手去,握住他冰冷的手。么么离开以后,我从未与他有过任何意义上的肌肤接触,哪怕只是拍一下肩膀。
他有些惊讶,但他没有缩回他的手去,此时此刻,只有我和他能互相安慰。
我从来都以为,米诺凡是无坚不摧的超人,什么都无法压垮他,使他屈服。也许,只有在死亡和伤痛的挑战面前,血脉之情才能让米诺凡这样的人变得柔软。那股愧疚的情绪又一次在我心里泛滥,混合着担忧和紧张。我像是囫囵灌下了一碗怪汤,满心难以言喻的纠葛。
但纵是能力通天的米诺凡,面对生命的残酷,除了祈祷,也无能为力。
凌晨时分,我起身想去给米诺凡倒杯热水。一楼大厅的饮水机坏掉了,值班室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我只能去二楼。穿越二楼的走廊时,我突然听到撕心裂肺的叫声。值班室的医生全都冲进了我身后的那个病房。
在他们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了莫醒醒。她脸色苍白,抓着一个人的胳膊,发狠地咬了下去。
许琳冲上去,想拉开醒醒。可是,那个人,轻轻推开了她。
他任她咬了下去。他只是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巴上,对所有的医生说:“嘘。”我听不见里面的声音,门是关上的,可是他的唇型,分明是在说这个字。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一般,医生们拿着记录笔和听诊器,傻傻地站在那儿等候他的命令。
大约持续了十几秒,她才一把甩开他的胳膊,用手捂着脸,慢慢低下头。
医生们拥上去,把那根粗粗的针管举起来,再次给她打针。
他这才退到所有人后面,从柜子上的面纸筒里抽出一张纸,漫不经心地盖住了那个鲜红的伤口。然后,把卷得高高的袖子慢慢放下来,把伤口隐藏了起来。
许琳关切地走到他身边,想把他的袖子卷起来查看伤口,可是他笑着,摇着头拒绝了。
没有人注意到,站在门边的我,从狭长的窗户里看到了这一切。
哦,那是路理。他一直,陪她到现在。
我的心一下子收缩起来。我在想,应该很疼吧。我好想跑下楼把我书包里的创可贴拿来给他。
可是他,他好像一点点都不觉得疼呢。他没有看门口——他只是紧紧皱着眉。他的视线,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躺在床上的醒醒。
即使他望一眼门口,也不会看到我的吧。
我的眼泪猝不及防。该死,我一定是太担心米砾了。我怎么这么容易,就流泪呢?
我狠狠地擦着泪水,捏着已经坏掉的纸杯,奔向闪着红灯的饮水机旁。勉强倒了一杯水,我决定绕路回到楼下。可是仅仅迈开了一步,我就听到了一个声音。他说:“米砂,等一等。”
他的声音很轻,可是很分明。我只有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走。他却跟着跑过来,一直跑到楼梯口才追上我,站在我身后,气喘吁吁地说:“别躲我。”
“谁躲了?”我嘀咕。
他下了几步楼梯,跟上来说:“带我去看看米砾,他脱离危险了吗?”
我摇摇头,说:“没。”
“莫醒醒让他受苦了。对不起。”他说完,竟然站在狭窄的楼梯上对我鞠躬。
他是她的代言人吗?还是她的保护神?
“别这么说。”我愣了好久,才憋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当时我们站的地方是医院安全出口的窄楼梯。木质的扶手上有薄薄的灰尘,头顶的蛋白色灯光忽明忽暗,周围好静,一个人影都没有,最关键的是,那时是凌晨三点三十分。这样的场景,窒息得真可以让人去死了。
“醒醒现在睡着了,你不去看看她?”
“没事就好,等她醒吧。”我说完就要走,他顺势一把把我拽住。我装作生气地看着他,他才放开,说:“我还要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我继续低头,漫不经心地说,“你赶紧说。”
他想了半天,却最终吐出两个没用的字。“算了。”
算了就算了吧,我推开他往前走。我拐到下面一段楼梯时,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他还站在那个阴森的地方。
我不想再说任何话。晚上的音乐剧,只是一场华丽的梦,我从梦中跌落,和米砾一样的痛。我想起他跟我说话时候的样子,对着我鞠躬的样子,被她咬住动也不动的样子,说不出是难过、嫉妒还是心酸。
但,从“莫醒醒”到“醒醒”的飞跃,难道不是在暗示着什么吗?难道米砂就不该识趣?米砂又不是傻子。
我下楼来,把热水递给米诺凡。我们就那样坐着,其间有两个酒醉的女孩被送过来抢救,人群哄闹了一阵。
其余时间都是只有我们俩。
我们一直等到天快亮。我听到了鸟啼,是布谷鸟,穿透凌晨的薄雾,越鸣越响亮。
“吱嘎”一声,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亮得快要发白的绿灯跟着倏忽灭了。
满头大汗的医生摘下口罩,告诉我们:米砾脱离危险了。
我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此刻内心忽然像被释放,获得了第一口新鲜的空气。米诺凡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自言自语地说:“谢天谢地。”
医生拦住他,说:“等他醒了再进去。”
他点点头,说:“好的。”
他难得如此听话。
我们又重新坐到长椅上,我搓着手说:“我去买点吃的,一会儿米砾醒了,说不定需要吃点什么。”他点点头,疲倦地笑了一下,说:“好吧。”
他笑的时候,眼角有了淡淡的鱼尾纹。我竟然到今天才发现!还是,这本来就是一夜之间长出的呢?
等我买好早餐回来的时候,米诺凡已经不坐在长椅上。我走进休息室,里面挤了一堆人。
这些人真是难得一见。
天中的党委书记和校长,校长助理,年级主任,再加上小辫子,还有一些人,把米诺凡围了起来。
米诺凡一直紧锁着眉头,一句话都没说。
我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只好退出来。我握着热油条和热豆浆,走进米砾的病房。
他一直闭着眼睛。我想拉开他的被子看看他的伤口,但我不敢。他侧对着我的脸是红肿的,那应该是我打的。我对他那样的残忍,差点连救赎的机会都没有。
米砾,对不起,请一定要原谅我。
忽然,我看到他睁开了眼睛,嘴里吐出一句话:“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说完这话,他的眼睛就无力地闭了起来,又睡了过去。我捂住嘴,发出轻声的尖叫,护士把我往边上一推。“别紧张,是药物作用,让他继续睡吧。这次真是危险,不过死里逃生,以后会有好运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走出病房,发现只有米诺凡一个人站在外面。看来他已经成功地把那些人赶走了。我听到他正在打电话给他的律师。“是的,我准备告。我儿子的清白,不能就这样被毁掉!”
我走到他身边,有点害怕地问:“爸爸,你要做什么?”
他挂了电话,看了我一眼,平静地说:“没什么。”
可是我知道,一定有什么!米诺凡,他从来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一个人,谁要是惹了他,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我刚松下一口气的心这次是彻底地松了,像漏了的船,沉入深深的海底,无法打捞的绝望。
12
莫醒醒和米砾的事情,是百年老校天中历史上,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用我们校长的话来说:最大的污点,永远无法抹去。
关于此事,流行的第一个版本是:一男生爬进女生的宿舍,强奸未遂,被女生用剪刀捅进身体,差点丢了性命。
升级版是:天中两女生断背不伦之恋引起其中一女生孪生哥哥的极度愤怒,他半夜爬进女生宿舍,准备强奸妹妹的女朋友一泄心中愤恨,两人纠缠中,男生被女生用剪刀刺入身体……
不知道是不是春天的缘故,流言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和范围在整个学校传播,比流感还要厉害。
我欲哭无泪。
我当然知道,事情肯定不是这样的。
那天早晨我一跨进学校,就感受到了异样的气氛。蒋蓝看到我不是迎上而是躲开。她擦着厚厚的粉,戴着一条咸菜一般的丝巾,为了凸显她细长的颈部,她把它在脖子里绕了满圈。可是在我看来,那就像一个吊死鬼。
这学期她走成熟路线,怎么看怎么像三十岁。
她不理我更好,正好我也懒得理她。我走向教室,前脚刚迈进去,本来还叽里呱啦读书的声音一下子好像被掐断了似的,全班都停下来,所有人都从书后面、桌子底下、镜子反光里,瞄着我。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爽。我多么希望这个时候大家能有一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精神啊。
我低头走进教室,把包摔在桌上还不到一秒,就听到小辫子在喊我。“米砂,出来一下。”
于是,在所有人目光的洗礼中,我又一次像小丑一般走出去。
“你爸爸要告莫醒醒。”她对我宣布说,“可是校方希望这件事低调处理,不能再闹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有什么用?”我愤愤地说。
“劝劝你爸爸。”她说,“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我在心里恨恨地想,如果谁能拿米诺凡有办法,那他就不是米诺凡了。
回到教室,我就把作业拿出来做。这个星期休息不足,大脑都快缺氧了。很快,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读书声恢复了热烈,每个人都极力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可是我总觉得,他们在等着看我的热闹。
下课了,我窝在自己的座位上,没有走动。我身边的座位空空的。莫醒醒把自己的东西整整齐齐地锁在抽屉里,外面挂着一把米黄色的小锁,她总是这么谨慎。我准备放学后去医院看米砾的时候也去看看她。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些什么!
但心乱如麻是肯定的,作业写不下去也是肯定的。下课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沙漏,刚刚画完,一只涂着宝蓝色指甲油的女人手就盖了上来。
是蒋蓝!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
她邪恶地笑着,对我说:“哎呀呀,害相思病啦?一个人在这儿出神,画定情信物呢!”
我想把她那只手挪开,她却挡住尖叫道:“别碰坏我的指甲油!刚刚涂上去!迪奥听说过没有?好贵的呢!”我今天偏偏不让她,趁她不注意,用铅笔尖狠狠地在她的指甲上划了一道。
漂亮的指甲油,瞬间像劣质的地板一样裂出一道缝。真是快哉。
“这一下是帮米砾跟你要的,是你害了他。”我冷静地说。
她收起自己的指甲,冷笑着说:“哼!米砂,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或许这件事,你会是输得最惨的那一个!”
说罢,她捂着自己的指甲,扬长而去。
切。
自以为是,自作聪明,自作多情,这就是蒋蓝小姐。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脑子里忽然电光一闪,说不定这一切,就是她指使米砾去干的!
无论如何,我今天要在米砾那里问出个究竟来!
放学以后,我打车到了医院。米砾已经醒了,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病房低矮的天花板发呆。我走到他病床边坐下,问他:“还疼吗?”
他没答我,而是说:“我是不是闯了很大的祸?”
“还好吧。”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不忍心让他担惊受怕。
“米诺凡的律师找过我了。”米砾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要你怎样?”
“他不想让我有任何污点。”米砾说,“米砂,其实,都是我的错。”
“告诉我真相。”我发现我在发抖。
“你也知道,我那天喝多了。”米砾说,“我回到学校,去找蒋蓝,结果她告诉我,她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她跟我在一起,只是想要气你。她还骂我是一只狗,一只扶不上墙的狗,她骂了我整整一个小时……”
米砾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我没有插嘴。我怕我一说话,后面想听的话就听不到了。我耐心地等,终于等到他再度开口。“终于,她骂完了,然后说要回宿舍,跟她北京的男朋友通电话。她还说他男朋友是个什么明星,演过多少戏,有多帅多帅,我跟他比起来,就像一只丑陋的蟑螂。我在你们宿舍楼下坐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决定上楼去。她欺骗我这么久,我要收拾她。我要干了她。我不能让她这么嚣张!”
“然后呢……”我说,“你怎么会遇到醒醒?”
“我顺着水管先爬上了楼顶,然后再往下爬。我以为我算得很精确,可是没想到的是,我竟然爬错了房间。我把莫醒醒当成了蒋蓝!”
原来,是这样!
“米砂,对不起。”米砾握住我的手说,“请替我跟莫醒醒说一声对不起。”
我放开他,起身走出他的病房。上了楼,快走到醒醒房间的时候,我却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我该怎么面对醒醒,我又该如何面对醒醒的父亲?醒醒是无辜的,可米诺凡却为了维护自己儿子反要将她告上法庭,天理难容。
我回到学校,没吃晚饭,早早地躺上了床。伍优给我端来八宝粥,哑着嗓子劝我说:“米砂,别想那么多了,事情总会过去的,我们班委商量好了,明天一起去医院看米砾和醒醒去。那些谣言,都会不攻自破的。”
我把被子拉起来,捂住眼睛,哭了。
我多么希望一切真的如伍优说的那样,会过去。所有的灾难,所有的不幸,所有的委屈都会过去,我们终究会得偿所愿。然而……十七岁的我们,又怎么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呢?
醒醒啊醒醒,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去医院。我不想面对米砾和米诺凡,不敢面对醒醒和路理。我只能把自己暂时地藏起来,等待伤口慢慢愈合。可我没想到的是,一天早上,体育课,米诺凡会突然出现在操场边,朝我招手。
我走过去,第一句话就问:“米砾恢复得如何?”
他对我说:“我跟你们老师请过假了。你把球放下,跟我走。”
“去哪里?”我问他。
“别问。”他拉住我,我想挣脱,但他用大力钳住我,我连动一个手指头都做不到。篮球滚到操场边,被张一帅捡了起来。我就这样在同学们的视线中被米诺凡拖到学校的大门前,一直拖进他车里,他才把我放开。
他真有本事,居然把车停到学校里来了!
“你要干什么?等我放学不行吗?”我揉着发痛的手腕,大声嚷着。我发现他真是越来越不讲理了。
“你还上什么学?”他说完这句话,疯狂地一踩油门,把车“嗖”地开出了学校。我差点被甩到车窗上。门卫站在车后,拼命挥舞小旗,手舞足蹈,但是米诺凡就像没看见一样。
什么时候他变得像个不讲道理的土匪?
我慌乱地系好安全带,问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不吭声,继续加油门。从天中到我家虽说很近,可因为地处繁华路段,也有三个交通信号灯,诡异的是,这三个交通信号灯今天一看到米诺凡的车,纷纷由红转绿,连老天都纵容他飙车。
他一直不说话,直视前方。
我突然有些害怕。有一本书上说:男人不说话,一般有两种含义。第一种:认错。第二种:火大了。
米诺凡当然不可能是第一种。
终于到了家,他没有把车停进车库,而是在门口紧急刹住了。我又一次差点被甩到车窗上。他一边解安全带一边对我说:“下车!”
我跟着他进了家门。
我才看到,米砾已经在家了。他躺在沙发上,旁边放着一个大行李箱。他还穿得像个从冬天里跑出来的人似的,围巾、手套、帽子一个都不少,用小眼睛担忧地看着我。
米诺凡居然把他从医院里带回家了,我的天!
米诺凡连鞋都没换,就对我说:“上楼!”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心里的鼓点已经打到顶点,再打下去,我估计就要崩溃了。
他扭开书房的门,我跟了进去。电脑是开着的,我有些纳闷地看显示屏幕,上面画着天中的校徽。
还写着:天一中学学生论坛。
我继续看,打开的标题:断背姐妹花引出惊天血案!
接下去一串跟帖,竟然都是辱骂“断背姐妹花”的。而且,指名道姓,连班级都供了出来,矛头直接对准我和莫醒醒。
我忽然有点想笑。我真的一点儿也不生气。米诺凡把家门钥匙甩在桌上,说:“你自己看。我要一个解释。”
我看着他,说:“你相信这些?”
米诺凡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表情。他说:“我在跟你要解释,不是要你问我。”
“我们只是好朋友。”我说。
他指着电脑屏幕说:“那就是说,这些人都在瞎扯喽?”
“当然。”我说。
他继续逼问:“那么米砾受伤就是意外喽?”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是我明显看到米诺凡的脸越来越白。他沉默了许久,最后用发抖的声音对我大吼了一声:“不知廉耻!”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他讲话这么大声。他是那样注重自身修养的男人,即使教训米砾,他也从不大声辱骂。
可是今天,他却歇斯底里了。他满脸都写着难以自控——难道男人也会有更年期综合征?
我难过地看着他,想平复他的情绪,所以我控制着自己,说:“爸爸,不是这样的。请你相信我。”
他叹了口气,平静地说:“米砂,你听好。这一次,你只有两个选择:第一,出国;第二,转学,去郊区的私立学校。”
我感到嘲讽,真是极大的嘲讽!难道就为这么一则明显是虚假的传闻?!
米诺凡不是聪明一世吗?他怎么会在这种问题上像所有小市民那样愚蠢和自以为是呢?
我昂起头问他:“如果我不呢?”
他抓起他的钥匙,说:“你给我记住,只有这两个选择。如果你敢选择别的,我会让你看到你最不愿意看到的后果。还有,不要再问我为什么,我最恨老问为什么的人。”
他说完,就把我推出了书房门,然后把那扇门给锁上,好像要把关于他女儿不堪的消息通通锁在那个门里一样。然后,他发狠地把钥匙给抽了出来。
我和他一块儿下了楼。我看着躺在沙发上发呆的米砾,一把把他拎起来说:“为什么你不说真话,为什么?”
米砾的伤还没痊愈,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他并没有挣扎。米诺凡命令我说:“放开他。”
“不!”我眼泪涌出来,拼命摇着米砾的身体,冲着他喊,“你这个胆小鬼,你为什么不说真话,为什么?”
米诺凡走过来,钳住了我的双手,用那双让我害怕的眼睛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米砂,我警告你,不要惹我,否则,你就是死路一条!”
我用不屈服的眼神倔强地回望着他。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会屈服,绝不,绝不!
他终于放开我,摔门而去。
我听到门被反锁的声音,绝望地坐到了地板上。
过了半天,米砾才肯发声。他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了三个字。“他疯了。”
13
第二天一早,我六点就起了床。我在自己的卫生间里悄悄地洗漱,悄悄地换衣服,脱了拖鞋光着脚,悄悄地下楼,悄悄地从冰箱里拿了一个冰了起码超过半个月的硬面包塞进书包里。
没办法,谁让微波炉加热会出声音呢? 我只好为难我的牙。
米诺凡把家弄得像监狱,大门都是电动的。我顺利走出了门厅来到大门口,试图在门壁上的柜子里找到遥控器。可是翻了半天,翻开了花,什么也没找到。
我想了想,打算转身去米砾房间里拿。可是,我听到一个声音:“徒劳。”
我循声望去,竟然是米诺凡。他穿着睡衣,坐在角落里那张被遗弃的围棋桌旁,自己跟自己下棋。
白子黑子覆盖了将近一个棋盘,看来他已经等我很久了。
他已经有将近十年不下棋了。为了拦我,连这么冷落的道具都用上了。我真是服了他。
我把书包从肩膀上取下来,拿在手上,尽量心平气和地说:“爸爸,我要上学。”
他看也不看我,捏起一个黑子,“啪”放在棋盘上,吐出两个字:“休想。”
“为什么?”
他终于肯正眼看我,凌厉的目光射在我脸上,说:“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最恨老问为什么的人。”
“不讲理!”我拽着我的书包冲进客厅,把书包摔在沙发上。
米诺凡拿着一个茶壶也跟我走进来。他把茶壶放在茶几上,说:“你想上学也可以。我昨天就说过了,出国,或者是转学,随你自己挑。”
“我要到天中上学!”我的声音不高,但是很坚决。
“米砂。”米诺凡自己给自己斟茶。他竟然有这么高的兴致!“我再重复一遍,你只有两个选择——就好比生与死。人只能选一样,两者都不选,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想选的第三种,就是生不得,死不了?”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我实在是怀疑,这是一个父亲说出的话吗?他想让自己的女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是你给的两个选择,对我来说,都是死!”我勇敢地看着米诺凡。
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朝我刮过来,然后他冷笑了一下,说道:“那么,你就选一个漂亮的死法。”
说完这句话,他就拿着他的茶壶,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个人傻傻地坐在沙发上,想哭哭不出来,想叫叫不出来,做什么都不好,真想一头撞晕过去。我昏头昏脑地拎着我的书包上了楼,这时候,米砾房间的门忽然打开了。他仍然穿着冬天的旧睡衣,哑着嗓子说:“你把他惹火了是不是?”
我真有一种摔他的冲动。
难道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因他而起吗?
我对这对古怪的父子,真是没了言语。我换了鞋,走上楼,锁上门,拿起一个枕头蒙住自己的头。
忽然,手机短消息响起来,我低头一看,竟是路理。他说:“醒醒一直想见你,今天放学你陪我去医院好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过去,“咚咚咚”,就听到外面有敲门声。我赶紧把手机调到震动,明知故问地说:“你是谁?”
没人说话,不一会儿,我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我从床上一下子蹦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口。
门开了,是米诺凡。
他站在门口,伸出一只手,说:“给我,手机。”
我说:“你要我的手机干什么?”
“在你做出决定之前,我觉得你最好不要用手机。”说完这句话,他就自己走进来,四下张望了一阵,又问我,“是不是要我搜?”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无法忍耐,把枕头扔到地上,说,“你剥夺我上学的权利,随便进我的屋子,现在你还要没收我的私人物品!你还配做我的爸爸吗?”
“随便你说我什么。”他根本不买账,自己动手在书桌上翻起我的东西来。
我看见他翻开了我的日记本,惊慌地大喊:“住手!”
他没有再看,却把它合上举到我面前,说:“这是你的日记本?”
我一把把它抓下来,捂在胸口,说:“你现在已经严重侵犯我的隐私了!”我伸出一根手指,勇敢地指着他说:“我也可以告你!”我紧紧抓着我的日记,我的上帝,如果让他看到我记录的有关路理的点点滴滴,他是不是要过去掐死他?
我就曾经看过报纸上的报道,有一个女生的父亲,把女儿倾慕的男同学打成了瘸腿。
他站直了身体,说:“你连家门都出不了,告我?”
我朝他大喊:“你能关我一辈子吗?除非我死!”
他对我的话竟然没有生气,只是全心全意要找到我的手机。我由他去找。我想他怎么也不会知道,我已经趁他乱翻之际,把手机藏在校服裤子的皮带背面!
我坐在我的床中央一动不动。一方面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害怕了,一方面这样手机也不会从里面滑出来。
米诺凡在我身边尽情地翻着。他很有耐心,连放袜子和内衣的抽屉都找了过去。我觉得他这样子真是猥琐!也许十三年来,他本来就是这么一个猥琐的人。只是因为他常常不在我身边,所以我根本从来都不了解他。
人在发火时,就流露本性。这话真是一点也不假。米诺凡在我面前尽情流露着他的霸道粗鲁和自私,我突然觉得之前那么多年对他的那种畏惧几乎荡然无存了。
只有值得敬佩的人才让你心生敬畏,而米诺凡,他可配?
其实我也早该明白。有哪个有修养的成功男人会那样残忍地打自己的儿子?
我大着胆讽刺着他。“你去厕所的抽屉翻翻看,看看里面有没有你想找的东西?”
没想到他真的走进去,拉开那个白色的小抽屉,细细地翻了一阵,双手空空地走出来,看着我说:“米砂,你现在好像很聪明,聪明得连我都敢耍了。”
“哼。”我装作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冷笑着说,“你找啊,找到了我就听你的。”
我当然知道他什么也不会找到。那个抽屉里面,全是少女的私人用品。我就是要让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难为情!
“你给我站起来。”米诺凡突然这样说。
我才发现我一直保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一下都没动过。我后悔自己太快暴露目标,而这个时候,手机又着魔地震动起来。我的肚皮开始发痒,这我还能忍耐。可是那手机带动整个皮带的震动,皮带的金属扣发出微弱的响声。我大声说话,企图掩盖它。“我为什么要站起来?你没找到,你输了,放我出去!我要上学!”
他不说话,仿佛在关注地听着什么。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幸亏而又幸亏的是,手机这时候又奇迹般停止了震动。
真是上帝保佑!
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却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此时此刻,手机从我的皮带扣里趁机松落了——它自己滑了出来。
我晕!
在我下意识转头看的时候,米诺凡迅速发现了它,一把把它夺走,抓在手里对我说:“是你说的,都听我的。”他熟练地掀开了手机后板盖,把SIM卡取出来,两个手指一动,SIM卡就这样被折断了。
米诺凡这个凶手!
做完这一切,他一句话也没说,走出房门,把门轻轻地拉开。站在门口镇定地说:“我在等你的抉择。一或者二,你有无限期的时间可以想,只要你愿意。不过,我的律师不一定愿意等,那个叫莫醒醒的,我会让她好看!”
说完这些威胁人的话,他终于走了。
我无力地瘫在床上。五分钟以后,我在窗台上看到他把车开了出去,电动门在他身后迅速落下。
那速度,就像铡刀在砍头时一般快。
我冲出去,想寻找可以出门的机会,却发现米砾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相对坐着。米砾怯怯地看着我,说:“你要干什么?”
“你有钥匙吗?”我问。
“没有。”米砾不知道在吃什么,嘴巴上粘了一堆糊状的东西,一剪刀好像把他刺成了傻瓜。他指着他身边的陌生阿姨对我说:“这是米诺凡为咱俩请的保姆,我们应该叫她李姨。”
我狠狠地“呸”了他,然后冲上了楼。
我的脑子里空空的,什么概念也没有,我只知道,我必须想办法出去,这是唯一的想法。
我着急得快流下泪。突然我灵机一动,不是有电脑吗?我可以上网跟路理发短消息!我欣喜若狂地冲向书房,门是锁的。
我早该料到。
我一转身,看到穿得像狗熊一样的米砾。我拼命摇着他说:“把你手机给我!”
“被收了。”他无精打采地说。
“米诺凡?”我问。
“不,是小辫子。有一天我上课玩游戏被她抓住,她就没收了。说要让爸爸去拿。你说我敢提吗?”他委屈地说。
“米诺凡昨天没跟你要?”
“当然要了,而且翻遍我整个房间。后来我只好跟他说了实话,他要了我的手机密码,替我停了机。即使现在能找到小辫子,也用不了我的手机。而且,我们俩根本出不去。”
我又跑下楼,拉着李姨说:“李姨,我爸爸给你钥匙了没有?”
李姨五十岁左右的样子,好像耳朵不太好,只是说:“什么?是的,米先生要我照顾好你们,不许你们跑掉。”
我心有不甘地问道:“那你咋去买菜?”
“我买。”我回头,竟然是米诺凡。他手上提着一篮子蔬菜和鱼虾。菜市场离我家起码有一千米,他真是太神速了。我透过他身后看到大门还没有完全合上,想也不想就往外冲。他早有准备,一手放下菜,一手伸出胳膊像栏杆一样把我挡回来,并且夹着我,一直把我夹到我的房门口才把挣扎的我放下来。
“米砂!你给我老实一点!倔强没有好处!我再警告你一次!”
“不!!!”我也声嘶力竭地喊起来。站在我身边的米砾摇摇晃晃的,好像被我吓到了,要倒下去的样子。米诺凡对他说:“你给我回房!如果你也不听话,我就把你关到我们公司里去!”
那个该死的米砾,真的就这样一步三回头地回了自己的房。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我克制着自己声音的颤抖,说:“爸爸,我求求你,放我去上学。”
“不放。”米诺凡说完这句话,又补充了一句,“你必须有光明的前途。我绝对不允许你和米砾的人生有任何污点。”
他狠狠地把我推进房门,“嘭”地关上了它。
我双腿发软,无法自持,几乎是爬着够到了自己的床。
我把头枕在我的碎花被子上,又一次哭了。
突然,我再一次地想起了么么。那个在我的梦境里重复出现的么么,现在你到底在哪呢?你离开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或许是对的。可你为什么不也带走你的一双儿女呢?
他想通过禁锢我的身体来禁锢我的自由,这是不可能的!
我仿佛突然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我想起了那句刻在沙漏底部的话:
请你勇敢。我亲爱的孩子。
么么,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想了十三年,我想我终于懂了。我拼命擦掉泪水,站在镜子面前,对我自己说:“你一定可以!”
米砂,你一定可以救醒醒!一定可以救你自己!
14
我知道,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了。
那就是,米砾。
头脑冷静下来之后,我的思路清晰了许多。只要米砾肯承认,那一天晚上是他爬错了房间,让醒醒误会了,那么一切就都好办了。
理亏的米诺凡,难道还有脸告别人?
我劝自己冷静,硬斗是没有用的。我决定,把主要精力放在米砾身上,或许是最关键的。只要唤起他的良知,我就有希望了。
那一天,我平静地吃完晚饭。米诺凡试探着问我:“可曾想好?”
我不想进一步惹怒他,也许这样更不容易成功,只好支吾着说:“我再想想。”
看得出来米诺凡对我的回答还是挺认可的。他只是说:“最好快点决定。这样拖下去,耽误的是大家的时间。你以后补习,也许会跟不上。”
“哦。”我顺从地回答,然后放下碗,说:“我先上楼去了。”米诺凡点点头,我迅速地给了米砾一个眼色。他还在吃着那种糊状的类似蛋白粉的食物,抬头的瞬间发觉了我的眼神。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
老天再次保佑,他还是看懂了。半夜十二点的时候,我偷偷开了门,溜到他的房门口,发现他的门开着。我轻轻地推开它,走到他的床前。他从床上坐起来,轻声对我说:“米砂,我一直在等你。”
说完,他递给我一个小巧的手机。
“这是我的私房手机。”他说,“以前泡妞专用,现在归你了。”
我接过手机,眼泪就要掉下来,却听到米砾说:“你别恨爸爸,其实,我从来都没恨过他,要知道,男人的面子,有时候比什么都重要。”
我忍住眼泪点点头。
米砾又说:“明早米诺凡要出去上班,我把李姨引开。你可以从储藏室的窗户爬出去,那也是我泡妞的专门通道,这回也借你用了。”
我上前去握他的手。他有些羞涩地躲开说:“米砂,你不用感激我。我能帮你的,就这些了。”
我从米砾的房间里蹑手蹑脚地出来,谢天谢地,米诺凡没有发现。我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掏出米砾的手机,第一件事就是给路理发信息。SIM卡已经被米诺凡毁掉了,好在我对那个号码早已经烂熟于心。
“我是米砂,我想知道醒醒怎么样了?”
他竟然没有关机,很快回我。
“她不好,病复发,她一直想见你。”
“明天。”我说,“让她等我。”
也许是觉得短信说不清,路理居然把电话拨了过来,就在这时候,我好像听到走廊里有声音,吓得赶紧把手机关机,再把它藏进睡衣口袋,装睡着了。
然而我和米砾都忘了,第二天,刚好是周末!米诺凡一直都没去上班。我在家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的时候,他的电话忽然响了,像是有什么急事,有人在催他去公司。他有些勉为其难地开车走了。我在那里装模作样地吃一块面包,喝一杯牛奶,大约三分钟后,米砾的房间传出他痛苦的嚎叫声,正在客厅里拖地的李姨冲上楼去,就在她的背影消失于我眼前的那一秒,我飞速跑到储藏室,拉开那扇小窗,从家里逃了出去!
我不能控制自己,越跑越快。米诺凡没收了我身上所有的钱,我连坐公车的钱都没有,只能跑。我朝着醒醒家的方向跑啊跑,跑啊跑。我甚至闯了一个红灯,被急刹车的司机狠狠地诅咒:“瞎眼了吗?赶着去投胎啊!”
我一点儿也不生气。我克制着激动的泪花,跑了整整半个多小时,终于跑到了醒醒家。我站在楼下,看耀眼的阳光反射在醒醒的小阁楼的窗玻璃上,那么醒目而明媚的阳光!
我喘着气,继续奔跑。我上了楼,直至跑到那扇红色的旧门前。我按响了那个不太响的门铃,然后我不好意思地擦擦泪水,等待着醒醒来为我开门。
“谁呀?”莫叔叔打开了门,我才看到,原来许老师也在。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件醒醒的睡衣,正在叠。我看到,她的身边已经有一叠衣服。
哦,也许,我来得有些不是时候呢。我有点尴尬地说:“莫叔叔好,许老师好。醒醒在家?”
他们却没有丝毫不自然的意思,只是说:“米砂你来了,醒醒一直在等你。她在楼上。你去看她吧。”
我点点头,迈着已经发沉的双腿踱上那个摇摇欲坠的小阁楼。我一边努力让自己迈得不出声,一边思考着,等一下见到醒醒,应该说些什么呢?
“醒醒,我来看你了。”不,这太普通了。
“醒醒,对不起,米砾让你受惊了。”不,不能跟她提这个,她会不开心。
“醒醒,我会想办法的,我爸爸不会告你……”哦,这简直太糟糕了。
正心烦意乱地想着,已经走到虚掩的门前。我最后决定,还是先给她一个惊喜。她一定没有想到我会来吧。
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把门推向里面,把头探进去,轻轻地喊:“醒醒……”
可是。
可是,那一刹,仿佛时间过去一万年那样漫长。
在温柔的奶黄色阳光里,我看到路理把稀饭一口一口喂给坐在床上的莫醒醒。
他那样细细地吹着热气,把勺子缓缓地送到她嘴边,她乖顺地咽下了那口稀饭。此刻她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却仿佛看到了全世界。
站在门口的我,那句轻得仿佛空气的“醒醒”丝毫没有打扰到他们。我的双腿突然有站立很久后的麻木感,让我几乎要跪下身去。
哦,真是糟糕。我踉跄了几步,终于发出了响声,打扰到他们。
路理放下了碗和勺子,走到门边来,替我拉开门,说:“米砂?什么时候来的呢?”一定是我看错了,我竟然觉得他的目光里有些心疼。
我推开了他,自己站好,走到醒醒的床前。醒醒看到我,一下子哭了,她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巴,另一只手伸向了我,颤抖着说:“米砂,你过来。”
哦,该死的米砂。你看你来得多不好呢,你又让她哭了。
我走过去,抱住她虚弱的身体。她从被窝里拿出一个东西,举到我面前。她将它倒了个个。
白色的沙砾,缓缓地滴落下来。
就像一串无尽头的泪水,又仿佛一线来自天堂的烟尘。
我把它反过身,用手触摸着底部的文字,悄悄地贴着她的耳朵说:“Please be brave.(请勇敢。)”
她把脸伏在我的肩膀上,哭出了声。
哦,我亲爱的醒醒,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也许,米砂这样瘦弱的肩膀,撑不起你的整个世界。
“我一直等你。”醒醒说,“我一直等你,我怕永远都见不到你。”
“怎么会?”我说。
“我伤了米砾,我没法原谅我自己。”
我捂住她的嘴,不许她继续说下去。她眼睛里却忽然放出光来,用手把我的身体扳过去,让我的脸对着窗边。
我挂着泪水,在刺眼的阳光里扬起头,看到了一条裙子。它被挂在醒醒阁楼的窗户上,美得让我不能呼吸。
那条红色的裙子,在初夏的风里,像一面夺目的旗帜一样飘荡,飘荡。像一片活泼的红色丝巾,仿佛永远不会落下来那样,骄傲地悬挂在那里。
我的泪水,不可抑止地流淌着、流淌着,滴在地上,连成一片,仿佛变成一块永不消逝的地图。我点头,点头,不停地点头。
我知道,醒醒。你是爱我的。
我知道,路理。你是爱着她的。
我知道,所有的人。我该离开。
勇敢地离开,就像风筝那样,飞向蓝得那么灼热的天。
“砂砂,你不要哭,你穿上它,一定很美。”醒醒说,“我做了好些天呢。你应该高兴才对,不是吗?”
我奋力擦掉眼泪,对醒醒展示我这些天来最甜美的一个笑容。
那天我在醒醒家呆了许久,一直到天黑,她睡着,我才决定离开。路理送我到楼下的时候,许老师正和莫叔叔在厨房里做饭。莫叔叔舀了一勺汤,送到许老师面前。他问:“是不是太咸了?醒醒不喜欢咸的东西。”
他们专注做饭,没有发现路理和我。路理先我一步走到门口,拉开门等我。
我的腿因为跑了很久而发痛,但我还是尽量走得轻快些。
路理说:“等醒醒醒了,看不见你,会失望了。”
我摇摇头,微笑着说:“你在就好。”
他没有接话,我们走下了楼梯,穿越巷子,即将走向街道的时候,我们都停下来。
“听说你爸爸要告醒醒?”路理双手插着口袋,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抬起头,勇敢地迎接他的目光。“你怎么知道的呢?”
“学校里没有人不知道了。班主任为此还找过你爸爸,可是他拒绝见校领导。”
“哦,是吗?我不知道。”我用脚尖拨弄地上的石子,淡淡地说。我的确是不知道。
“可不可以答应我,替醒醒求求你爸爸,不要把事情搞大?请他不要告醒醒,不然,醒醒这一辈子,都很难好起来。”
他说到这,我甚至听到他语气中的哽咽了。
我忍着心里的痛说:“那么,你是在替醒醒,求我?”
“是的,米砂。我求你。”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握住了我的双肩。他用从来没有过的认真表情对我说:“米砂,我求你,不要再让她受伤,好吗?”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但我还是笑着说:“好的。”
然后我说:“再见。”
就在我下定决心转身的那一刹,我感觉到我身后的那个人。他轻轻地环住了我的腰,抱住了我。
他在我的耳边,悄悄地对我说:“米砂。你知道吗,我必须这么做。很多年前,一个女军人为了救我离开了人世。很多年后,我遇到她的女儿,这样的恩情,怎么能不用一生去偿还?米砂,你那么善良、可爱。你会同意的,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我的嘴张成半圆形 !
他把脸靠在我的脖子上,再一次抱紧了我。
我转过身,也用力地抱紧了他。这是我和男生的第一次拥抱,它来得那么迅猛,那么忧伤,那么毫无杂念,却令我一生永难忘记!
那一天我回到家以后,我发现家里的大门敞开着。米诺凡在客厅大喊大叫,他摔掉自己的茶壶,大声对瑟瑟发抖的米砾说:“给我滚,把她找回来!否则你也滚!”
我平静地站在门口,对他说了三个字:“我转学。”
他的脸上还是愤怒的表情,久久没有缓过来。
我踢掉脚上的鞋子,走到他面前,再次说:“我转学。去办手续,越快越好。”
说完,我就光着脚,上了楼。
我进了房间,看到挂在墙上的日历,那里有个红色的标记,离我的十八岁,只有短短的三天。
再见醒醒,再见路理。
再见,我的十七岁。
(END)
再见,我的17岁。
Adieu, my 17-year-old.
附录
饶雪漫的女生时代之一
春天里的病孩子
——莫醒醒原型首次独家批露
文/饶雪漫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第一次见到小言,应该是2006年的春天。
她爸爸领着她来宾馆见我。那么热的天,她穿了一件灰扑扑的厚夹克,看上去精神也不是太好。坐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一本我的《左耳》让我签名。她爸爸搓着手说:“她就是喜欢看你的书,每一本都买。买到手,还非要连夜看完!”
“你不是要去买东西吗?”小言问她爸爸,口气很不耐烦。
“我先跟饶老师介绍一下你的情况。”她爸爸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本蓝色的病历来。我见状,连忙给她爸爸使了个眼色说:“你去吧,我跟小言聊一聊,聊完我给你电话。”
她爸爸很不放心地走了。
我翻开病历的第一页,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字:交替性暴食厌食症。
我抬头,看到小言在审视我。她盯着我看了半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饶雪漫,你可真够胖的。”
“是有点。”我说。
“还有,老娘没有病!”她说。
“错!”我说,“你不是老娘,你还是姑娘。”
她终于咧开嘴笑了,手指敲到那本《左耳》上,用记者采访的语气问我:“你怎么想得起来写吧啦这样的一个人?”
“你喜欢她吗?”我问。
“不喜欢。”她飞快地说。
“不喜欢为什么好奇?”
“随便问问。”她说。
我由此断定眼前的姑娘是个爱撒谎的姑娘。好在她终于把她的灰外套脱了,露出脖子来。我看到她脖子上很特别的饰品,是两枚铜钱。
“我妈妈留给我的。”她扭了一下身子说,“她死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小言的妈妈并没有死,她只是在小言两岁的时候离开了她,后来就不知道去向何方。但小言就是认定这个妈妈死了。她仇恨她,却又一直死死戴着那两枚铜钱。她是那样纠结地生活着。喜欢,不喜欢,爱,恨,有病,没病……在她的世界里统统是没有界限的,模糊得要死。
那一次的见面,除了她了解到我很胖,我了解到世界上有这么一种奇怪的病以外,没有什么更有意思的情节。
最后,我在她带来的书上签上了我的名,写了毫无创意的四个大字:阅读快乐。附上我的QQ号码,她挺满意的样子。
走的时候她忽然说:“饶雪漫,可不可以握一下你的手?”
我抱了抱她,她颤抖得很厉害,出乎我的意料。
回到家后小言就加了我的QQ。她告诉我跟我见面的那个她根本就不是她。因为紧张,所以要装作很强大,因为要装作很强大,所以才满口跑粗话。其实,她根本就是一个特别特别内向特别特别没有安全感的人。
她需要我的保护。她觉得我可以保护她。
太多的孩子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我表现得很淡定。
可我的淡定却激怒了她。她给我打来电话,然后就在电话那边哭了,她说:“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没这么相信过一个人,你为什么不感动?”
“你为什么相信我?”我问她。
她说:“那是我自己的事。”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感动?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她愣了很久,这才说:“好吧,败给你这个老狐狸了。不过你替我写个故事好不好?你替那么多人写过故事,也替我写一个,我就相信你感动了。”
那一次,我并没有答应小言,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喜欢轻易承诺的人,特别是对未成年人。因为只要我答应她们的事情,我无论如何都会真正地去做。承诺往往太轻,而执行总是太难。在那之前,我并没有把握能写好小言的故事——直到有一天,我真正地、面对面地认识了她的病的可怕性。
那一次已经是夏天,我正好去小言所在的城市签售。我给小言打电话,本想给她一个惊喜,却没想到接电话的人是她爸爸,告诉我她正在住院。
我匆匆赶到医院去看她。她躺在那里,看上去好瘦好瘦,像一张薄薄的纸。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用眼睛看着我,不说话。
那一次,她吃完了整箱的方便面,差不多把胃完全地撑坏了。
医生说:“要恢复,至少需要半年。”
我跟医生聊了一会儿,又跟她爸聊了一会儿。因为时间的关系,我没有办法再跟小言聊天了。临走的时候,我俯到她耳边对她说:“你答应我坚强一点,乖一点,我一定替你写本书,比《左耳》还要好看。我保证。”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但是她依旧没说话。
她爸爸端来了一碗稀饭,小言一直在摇头。我扶她起来,一口一口地喂她。她的眼泪掉下来,掉到我的手背上,她又开始发抖了,这一次我端着碗,没法拥抱她。
我心不在焉地结束了那天下午的签售活动,后来还发现有读者在博客上说我“耍大牌,态度冷淡”。我无心解释。回到家里我开始查一些和小言的病有关的资料。我发现,我想要诉说一个故事的愿望开始越来越强烈。我的初衷是这样的:我要写一个春天里的病孩子,我给她一个温暖得要命的好朋友,一个非常珍惜她的男孩子,一个相对完美的结局。
我觉得这会是小言需要的一个故事。
所以,我差不多是在飞快的时间里,就完成了这本《沙漏Ⅰ》。
但实际上是,写完这个故事以后,我就找不着小言了。她再也不上QQ,而且她和她爸爸的电话也都停机了。
我打电话到上次她住院的医院,找到那个医生。医生告诉我:“来看病的孩子太多了,你说的这个人我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
小言就这样消失于我的视线,像空气一样蒸发掉了。
“莫醒醒”是小言的网名,她曾经很多次跟我说过:“我希望我睡着了,就再也不要醒过来。”
那时候的我,总是犯同样的毛病,认定孩子们的忧伤都不是真正的忧伤,认定成长可以治愈所有的伤痛,认定我爱你,我并不一定要说出口。
这样的错,我承认我不止犯过一次。
2006年的冬天,我们在南京中山陵拍摄《沙漏Ⅰ》MTV《离开》的时候,我真的分外想念小言。我一直蹲在那里拨打那个早就成空号的号码,我很想很想告诉她:故事写完了,我兑现了我的承诺。你呢,你乖不乖,你好不好?
电话不通。
所以,在第一版的《沙漏Ⅰ》里,你看到了一个非常不像话的后记,或者说是尾声。我只是告诉大家,多日赶稿,大脑重装系统,从而逃掉了一些该说的话。
小言,其实我也不够勇敢,是不是?
我总希望,你有一天会从哪里冒出来。像你第一次见我那样,很不屑地对我说:“饶雪漫,你可真够胖的。”
不管你去向哪里,我都希望,你平安。
只要你平安,你读不到这个故事,也没有任何关系。
2008年的5月12号,汶川大地震。我看到一条新闻,一个姑娘被埋在地下,她死了,手里紧握着一本我的《沙漏》,那是她出事前才买的。她们班很多同学都喜欢这一本书,她说她想要变得勇敢一点,想要像米砂姑娘一样活着。
因为这个新闻,我趴在电脑前哭得稀里哗啦。
2009年的冬天,我招了一个新编辑,名字叫韩小暖。她告诉我,读我的第一本书,是她认识的一个姐姐送她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如今那个姐姐得了一种病,已经不在人世。可是如果她还在,能看到小暖做了我的编辑,该有多么开心。
因为这个故事,我毫不犹豫地招收了小暖。我愿意以更多的耐心带着她在职场上一路跌跌撞撞摸爬滚打。
我愿意看到她每一个细微的进步,这些都是我最大的欣慰。
这些,都是我从来没讲给任何人听过的故事。这一次,在《沙漏》重新编辑、修订、增补,推出纪念版本的时候,我把它们讲给你听。
很多人都说,你为什么那么偏爱莫醒醒,对米砂那么不公平。其实原因很简单——醒醒需要我给她幸福、勇气,而米砂可以一个人,坚持,美好地活着。
就是这样。
《沙漏》记得我爱你
文/韩小暖
烟烟是我2004年认识的朋友。她是一个文字论坛的版主。我第一次发帖,她就慷慨地给了我一朵小红花。那时候的我只是写一些心情散文,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在出版物上发表。可是她却赞我“天生会写字”,还鼓励我投稿。
后来的两三年,我们越来越亲密。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从没见过面,我却笃定地觉得她是姐姐,是最了解我的那个人。可是有半年的时间里,她突然消失了,不再上线。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她患了淋巴瘤,日日被化疗和药物摧残。直到2007年夏天,她说“小暖我要来北京了”,我才见到了因为化疗而头发稀疏的她。
但我,仍然觉得她很美。在她的身上,有很多健康女孩子都没有的活力。她和我翻看着北京的地图,谈论着如果出院要去的地方。那时候我坐车穿越半个北京城去医院看她,我们喜欢同样的作家,喜欢听同样的歌,就好像从上辈子开始,我们就是最最亲爱的姐妹。
烟烟从北京离开时,病情有了改观,化疗也从每疗程十二次减为五次。我真的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但很快晴天霹雳传来,她的病情在一夜之间恶化,化疗次数被不断追加,最后整个治疗方案都被推翻。
烟烟什么都没向我隐瞒,而我也一直装成没事般,约定着等她病好了要一起去看张靓颖演唱会,一起去旅行,她结婚的时候我一定去当伴娘……
可是,奇迹终究没有发生。2008年12月2日,烟烟爽朗的笑声消逝在她24岁的最后一个月,那一直期待的白纱,她终究来不及穿上。
还记得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烟烟从温岭寄来了一本《沙漏Ⅰ》。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书,并且在扉页为我写下:Please be brave(请勇敢),我天生会写字的妹妹。
那是我第一次看雪漫的书,也是那时开启了我对文字的热爱。
烟烟走了以后,我到书店里买了后来的两本《沙漏》,告诉自己不许哭,因为我要把烟烟的生命和梦想,完完整整地继续下去。
也许是上天注定,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居然来到了雪漫文化。第一次拿到《17SEVENTEEN》杂志,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编辑那栏,我忽然就哭了,再也止不住。
现在,我依旧会常常点开QQ上烟烟灰色的头像,把自己写的小说发给她看,把工作中所有的感触和一点一滴的小进步告诉她。
我想她是能收到的吧,就像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