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怎么样?”赵丽华走进病房来,朝许可笑了笑,“一切都好吧?”
“还好呢?”许可苦恼不已,自嘲地说,“我就差不能站起来跳舞了。”
“这是什么话?你这人真有意思,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点特长?”赵丽华在她面前坐了下来,故意找一些轻松的话来说。
“我还有什么意思,这就是我的全部人生了。从此坐在轮椅上,没意思,也不好玩,更不可爱了。”许可伤感地说。
“是有些不方便,但也不像你所说的那么可悲。”这一段时间以来,许可一直是这么颓废不振,自暴自弃。自从她的母亲把实话告诉了她以后,许可就变得悲观消沉了。现在她的石膏已经拆除了,改戴背脊支撑器,靠轮椅行动,这真是一段艰苦的日子。她必须适应身体上的残疾不便,以证明她能学习面对现实。
赵丽华又说:“许可,你大可不必这么消极,更不必像你母亲所说的那样无依无靠。”
“你用不着来安慰我。我不会创造奇迹来恢复我双腿的功能。”许可狠狠地捶着自己的双腿,仿佛把它们当作旧轮胎。
“但是,你对自己要有信心,有面对生活的勇气。”赵丽华用柔和而坚定的口吻说,“你还有心智,你的手臂依然正常。当然,还有嘴巴,还有大脑等等,只要你愿意,你仍有能力做许多事情。”
“真的吗?那我能做什么呢?”
“正巧,我今天有点事要你帮忙,反正你是闲着的。”
“不会是让我帮你吃一只鸡腿吧?”许可像个娇气的孩子,说起话来蛮不讲理,以前她是不会这样的,赵丽华暗想。不过她仍希望,许可会慢慢适应的。医生不是说过,时候一到,她自然能接受一切的吗?对任何人来说都一样,这种适应都是一种艰难而折磨人的考验,更何况她是这么一个坚强的女人。
“不能让你吃鸡腿了,否则胖得没人敢收拾你。给,帮我看这些材料,别浪费你的智慧哦!”赵丽华和医生谈过,认为许可基本上是已经康复了,要不是情绪上的原因,她的情况可能还要好一些,因此适当地给她一些“工作”是有益的。
“我可没性情帮人看材料。我不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活下去?我常常想起我妈妈说过我已是个既无用又无助的残废了。”
“你别听她瞎说,你根本就没有什么问题,也许你的生活因此而稍有些改变。但是还不致于到氹仔去让她养着的地步。”许可悲哀地点了点头。赵丽华继续说下去,“况且,你怎么会无助呢?我们这些朋友是不会对你袖手旁观的。”
“但我不想依赖别人,我要照顾自己。”
“你这样想就对了,不要光想不做。医院里的人不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许可点点头说:“是啊!可他们教得好慢呀!”
“多慢?三个月?一年?”
“差不多吧!”
“但这却是值得的,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你的母亲再来逼你搬过去和她住了。”
“对呀!”许可抹去了泪痕回答,“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现在想到了就做吧!然后重返社会,重返你的工作岗位。反正,你现在得先帮我把这些材料看了。”赵丽华脸上微微绽开了笑容。
“那你也得帮我一件事,下次来的时候给我带几本武侠小说来。”许可一向爱看金庸的小说,现在正好用来消愁解闷。因为还有工作,赵丽华又匆匆离去了。
许可坐在轮椅里,瞪着赵丽华留下来的材料,怔怔地出神了许久。她的情况逐渐转好以后,她又想念胡如海了。几个月了?可是他依然音讯全无。想到他,许可埋藏在心底的回忆又全部苏醒了,那一阵阵久违的熟悉的痛苦再度吞噬着她,她茫然地思量:他究竟在哪儿?
早上许可又和姑妈通了电话,知道了杨洪的病越来越重了。许可听了这些令人伤怀的消息,就不想再问胡如海的事来增加姑妈的困扰了,但她最后还是忍耐不住,向姑妈打听了他的消息,可结果还是一样:音讯全无。姑妈因杨洪的病情加重,渔场的事又多,显得格外消沉了许多。
许可目前所忍受的不便是她此生以来艰苦的经验。有时候她忍不住怀疑这一切的努力是否值得。她每天都得锻炼臂力,如今她可以像猴子般灵活地荡来荡去,可以自行上下轮椅和床铺,还会拿水壶什么的,反下一个人时需要做的一切已无关紧要,她根本不在乎可是她现在突然明白了必须督促自己的重要。赵丽华说得对,她必须活下去,这就是她督促自己继续努力的最充分理由。
等到许可可以出院的时候,她却有点不愿离开那儿了。当医生向她提出她可以回家了的问题时,她有些犹豫不决。医生说:“你觉得怎么样?你准备好了没有?”
许可忧虑地摇了摇头:“还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还是不能应付生活中的许多事情……”这一瞬,她突然像有成千上万个借口的托辞。但医生却明白她这种反应是十分正常的,病房给予她一种安全感,因此她不愿离开。医生很清楚:到时他们必须稍微敦促病人,不能让她有依赖性。
其实现在许可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天都有一定的休息时间安排,生活起来十分惬意。她每天早晨起来做三个小时的运动,下午做三个小时的工作。公司特意为她安排了许多她可以做的工作,让她对自己有信心。
一天晚上,许可又给姑妈打了电话,想告诉她自己的情况,以引开姑妈的注意力,让她不至于为杨洪的病过份担忧和操心,谁知却得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姑妈接着电话,认出是许可的声音后,立即崩溃了,继而发出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呜咽:“许可,他……死了。”许可惊闻噩耗,不知怎么安慰姑妈其实她又能说什么呢?只有她能明白姑妈的伤痛,因为她了解姑妈和杨洪的关系,虽然没有名份却是事实上的夫妻,以至杨洪死后,姑妈一直陷在悲伤之中,茫然不知所措。许可见姑妈如此哀伤颓废,如此意志消沉不禁痛心疾首。因此一改常态,反过来鼓励姑妈要坚强起来。
“可是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许可。我再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我的家人都离我而去了,连他,我的……”
“姑妈,你还渔场,还有我,以及许多关心你的人呀!”
“我没想那么多,许可。”姑妈万念俱灰地说:“我觉得我的一生已经结束了,我把渔场上的事全都交给别人去处理。没有了他,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许可听出了姑妈毫不掩饰的哭声,“渔场只会增加我的伤感。”许可知道杨洪临死前已通过法律把渔场里属于他的那部分全都转给了姑妈,他至死都死守着他们的阵规陋习,不愿别人知道他和姑妈是事实上的夫妻,现在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论人们是否还在猜测、议论他们的关系,别人依旧敬重他们,他的死使许多人感到深切的哀痛。
胡如海还是音讯杳然,许可甚至不再费事打听他的消息了。她知道,如果姑妈知道他的下落,自然会告诉自己的。她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他是否过得快乐,更不知道他对她是否像她对他这么刻骨铭心的惦念、牵挂。现在她更没有理由找寻他了,因为她已经一无所有,身体上残缺不全,不能再给予他什么了。即使她找到他,也不会让他留在身边,情况和以前已然不同,现在是她要躲避他,当然她无需费事地躲避,反正他早已不知去向。
许可出院不久就到公司去上了班,是坐轮椅去的。
当她像以前那样穿戴整齐出现在久违了的办公室时,内心不觉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胜利感。经过这痛苦多难的几个月,她显得反而更精神抖擞了。她在公司开了会,又处理了许多事务,公司里同事们都以敬佩的目光望着她。
总经理永诚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特意请许可和赵丽华吃一顿饭,结果三个人说说笑笑就喝了半醉。许可也开始乱开玩笑起来,回公司办公室的途中还连人带车撞上了两个行人,赵丽华见状连忙帮她推轮椅,却又歪歪斜斜地撞上了一个路警,最后还是好心的路警帮忙把他们带过马路。
“小姐,拜托你了,你看清方向了再走好不好?”许可嚷道。
“我这不是好好的推着吗?他就自己来撞上咱们了。”赵丽华醉意朦胧地回答。
三个人像孩子似的大笑起来。回到办公室后,许可久久还没清醒过来,最后他们终于熬不下去了,提早下了班,这真是美好开始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