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水!滚油!滚木!快!”王敢站在城头大声呼喝着,他脸上蹭了一大块黑灰也顾 不上擦拭,汗水早把全身打湿,花白的头发胡子纠结在一起,成了胡乱的一团。
他早取代了任平生的前沿位置,任平生被他派回城中保护皇上。说起指挥作战,当然 还是厮杀半生的老国公更有经验。一天喊下来,嗓音嘶哑得变了一个腔调。随着他的声音 从城垛的射击孔里喷射出了大量箭矢。
元修出城是为了伏击,没有大型的攻城武器,就是现做也要时间,所以他们进攻完全 是靠着最简单的盾牌,攻到城下,再通过人梯向上爬。这种形势下,守城的占了很大的便 宜。距离近了,坚固的木盾也被这箭雨撕裂,血肉之躯更是无法承受。滚油开水如下雨一 样,倒油的地方往往还会加上一把火,登时烟火升腾,阻住了一大片敌人。滚石重重砸在 盾牌之上,经常一块石头能砸倒一片人。
但是在元修军中不住擂鼓助威下,敌军不要命一般涌上来,踏着鲜血,踩着死尸继续 往上爬。第一天的守城就战成了白热化。
新招募的民勇难免畏惧,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眼看着城下一个敌人终于冲破拦截,满 脸鲜血地爬上城来,距离近得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人狰狞地瞪着自己。他手里的刀举得高 高的,就是劈不下去。这和远远射箭扔石头又不同,要动手砍一个人那是需要极大的决心 的,不但要不怕,还要够狠。他只经过了半个月的训练,砍的又都是草人,此刻看见满目 鲜血,听着满耳惨号,竟然下不了手。
一般新兵立即用上前线的话,即便打胜,首战就会减员少半,总要三战过后,才敢称 劲旅。他第一次上前线砍不下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转眼那个敌人就蹬着人梯上来了,对着那少年一声大喝,那少年手一软,刀掉在地上。 敌人一只手攀上城头,随即跳了上来。他还没有稳住身子,一支长箭飞来深深插进他的胸 口,发出噗的一声大响。血花溅了少年一脸,少年在满眼红光中看着他号叫着摔下城去。
少年被人向后一扯,身后的一个民勇号叫着挥刀挡住又一个攀上来的敌人。他也不是 不怕,但是比这少年年纪大些,更沉得住气。
他冲那少年叫:“要做大少爷就不要当兵!滚回你娘裤裆底下!”富阳地近云中,民 风承袭了西北的剽悍,人人都受不了被瞧不起。
那少年吼叫起来,捡起单刀向城下攻来的敌人劈头盖脸猛砍,片刻衣衫就被鲜血浸润 得看不出颜色了。少年特有的尖叫声响亮得很,在城头一片喊杀声中十分突出。
最初的畏惧去了之后,富阳新招募的民勇也发挥了尚可的战斗力,从下午一直打到午 夜三更,元修军中才响起收兵的铮声。他本来认定能一鼓作气冲破渝州的计划搁浅了,必
要整顿另想办法。这渝州算是守住一天了。
这第一日的战斗以元修轻敌冒进,军中伤亡三千多人结束。守兵随后清点人数,守城 的民勇死伤千余。守军有城池可以依靠,这样的伤亡算惨重的了;况且攻城军人数是他们 的十倍,继续这样消耗肯定不行。
第二日元修清早就又开始进攻,这次他出其不意突袭西门,好在城中调动远比城外方 便,西门留守的士兵发现不对,连忙发信号招来主力支援。这边正战至如火如荼,南门 又传来求援信号,元修兵多,他分兵同时进攻两个门也不太吃力,城中抵抗者就也分成两 队。好在城门附近就是那么一点儿地方,任你有多少人马,能发挥最大力量的只有阵前的 几组,所以尚可应付。
今日的民勇不同昨天,尽管元修的进攻一样凶猛,但是守军经过昨天第一次开刀见 血,活下来的基本已经适应了战场,有了一点儿战斗经验,加上王敢昨夜给他们恶补了一 番守城的知识,他们心里有了一点儿底。守城本就比攻城容易,伤亡也要小很多。今天同 时守两个城门,伤亡比昨天竟然还小不少。
斗至中午,守城的民勇有些抵挡不住了,因为几个时辰激战下来,大家都饿了。元修 命后军换下疲惫的前军,分批吃饭,其余的人加紧攻城,一刻也不放松。
王敢也命城中守军只留三组交相接应,换下来的也不能放松,暂充北、东二门的守 军,在那两处城头边戒备边吃饭,将留在该处的几十人换下来战斗。但是守城军人数所 限,至少要五六次才能全数换完,等人人都吃上饭,天已经快黑了。
元修大概是下了决心,连夜晚也不放过,打着火把继续攻城。民勇近一天一夜连轴转 下来,已经疲惫不堪。敌人想必也累得很了,这阵子攻势明显放缓,王敢说只要再坚持一 下,应该就能打退敌军。
一个守西门的民勇举起一块礌石预备砸下,手臂一酸,石块顺着手溜下去没有拿住。 他突然眼前一黑,一块巨石呼啸而过,砸在他面前的城墙上,城墙被砸得砖屑四溅。那民 勇呆了一呆,以为自己失手砸了城墙,但是自己拿的石块没有这么大啊?紧接着四下连连 巨响,不断有巨石砸向城墙,有一些已经落到城头,也有许多力气不到,半途落下。这样 一路乒乒乓乓地翻下城去,声势惊人。
元修趁着城中无暇他顾,伐下城南大树,赶制了几部投石机。夜间视力不能及远,元 修命攻城者悄悄撤回大半,留下部分佯攻,将投石机暗运至战场。民勇没见过这么大的石 头满天飞,一时吓坏了,只是四下闪避。
王敢大叫“不好”,他喝道:“李玉,李茂,肖大运,熊强,守住城门!”
前三个是民勇里新提拔的把总,后一个是胡久利带来的山匪头目,原呼林的游击。四 个人分守南、西二门,三个民勇都大声答应。熊强叫道:“大人,这样不是办法。我看
下面的投石机只有三具,又是粗粗制成,不会结实,容我带一队人,猛冲出去投上淋油火 把,毁了它!”
王敢思索一下道:“好,走东门!那里没有敌军。”此时正是天要亮之前,所谓的黎 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熊强带小队出发了。东门护城河流淌着,这里还没有敌人,城头守兵 偷偷放下吊桥,看着这些人马腿包着软布,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中。
接到熊强人马离开的报告,元修终于露出笑容。他自恃极高,认为整个国中,能与自 己相比的只有定远军的周毅夫一人而已。他甚至认为,当年萧图南是没有从他的关中军地 界过,不然即便西瞻人也讨不了他的好去!
当然,元修是有骄傲资本的,从宁晏百般巴结,将如此重任托付与他,为了表示信 任,又留下五万精锐大军就可以看出他的能力。
在他看来,敌人王敢的国公之位是世袭来的,在战场上虽然摸爬滚打半生,却算是个 有勇无谋的主,凭战功肯定不能当此高位。如今他年过花甲,那是无勇无谋了。现在大 苑,谁还能挡他的锋芒?
没想到他先是被莫名其妙骗出城外,后全力回军猛攻,竟然没有一举拿下这些泥腿子 民勇。如今两日过去,伤亡还是他的精兵远比民勇多。
虽然在攻城战中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骄傲的元修不允许自己像个只会拼命的傻子。 他暗中谋划,这边用投石机佯攻,却悄悄把抽调的士兵派到东、北二门埋伏。果然,敌人 的吊桥自己放下了!
随着他的令下,军中响起嘹亮的进攻号,东门埋伏的敌军一起大吼,向吊桥冲去。熊强 见到中计,慌忙设阵拦截,可惜他带出来的不足百人,怎么能对付得了埋伏已久的生力军? 于是平静了两日的东城门,忽然间爆发出激烈的喊叫声和兵器碰撞声。熊强百人被逼
至护城河附近。他这个小队是真正的战士,不需要指挥就能自己判断该怎么作战。
他们三三成组,组成无数个尖锥形状,不断转动,把歇了一口气的生力军送到最前 面,另外两个退后暂歇。敌军与这样不断变换对手的小队对敌相对吃力一些,但是毕竟强 弱之势太过悬殊。河水逐渐染上颜色,红色、白色、酱紫色甚至黑色,坚持了一会儿,终 于被一支敌军冲上吊桥。
王敢知道中伏,连忙把主力调至西门,朝城下尽力攒射。他自己大吼一声,带着人冲 到城门。
城门左近的战斗更是激烈,吊桥放平,城门现在是洞开的,敌人要攻进去,守军想逼 退敌人,给城头时间拉上吊桥,双方都拼了性命。
在不足三丈宽的吊桥上,就像涌起了浪潮,一会儿推到这头,一会儿推到那头。激烈 的厮杀开始,从这里到那里,无数的锐兵利器在对砍对杀,鏖战双方咬牙切齿,鲜血四
溅,到处是刀光剑影,尸体很快也垒起来老高。双方就踩在伤者、死者的人体上继续厮 杀,惨叫声接连不断。在这番浪潮里打了几个滚的王敢,身上片刻就负伤多处。
这等于是在野战,没有了居高临下的优势,没有了城墙的庇护,没有了守城工具的协 助,无论民勇们如何拼命,也无法挡住数量上巨大的差异。
终于有一小队敌人杀进城中,火光升腾起来,一时城中大乱,哭号声自城内响起,更 是动摇军心。眼看渝州失守无疑,王敢大吼一声,挥刀砍向一名敌将,此刻他的心情十分 平静,半年多的逃亡,原来他把自己也丢了。如今在这血染红的土地上,他才重新把那个 威风凛凛的王敢找回来。他耳边似乎又响起任平生的质问:“你死了没有?”
王敢心想:我怕什么死呢?我死了就是,可惜渝州竟只守了两日。
很快,南边城头终于也被一支敌军攀上,敌军一下子脚落实地,士气大涨。守城的李 玉一不留神,身后的明黄色皇旗竟给敌军砍倒。那敌军抢过大旗,兴奋地高举着向城下展 示,敌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李玉大怒,自无数刀枪丛中猛扑出去,一下子将那执旗的敌人扑到城下,两人摔成了 一团纠缠在一起的肉饼。城头士兵一起怒叫,手中兵刃举起,疯狂砍杀敌军。敌人被这不 要命的冲杀逼退少许,然而随着东门大军进入,渝州城破只是弹指之间的事了。
城中已经可以听见清晰的厮杀声,任平生焦躁地来回踱步。花笺来到他身边,轻轻地 道:“城要破了吗?”
任平生略点点头,花笺突然扬高声音道:“城池将破,你也是男人,为什么不出去迎 敌?”任平生皱着眉头道:“我一个人,出去也不能扭转乾坤。大眼睛临行前再三叮嘱, 让我保护你,我既然答应下来,就不应该食言。”
“保护我有什么用?国家要是没有了,你就是保护我一时,能保我日后不被人欺负 吗?至于你说只有你一个人不能扭转乾坤……”花笺吸了一口气道,“当日青瞳如果怀了 和你一样的心思,现在我们还在西瞻呢。任平生,我不管你行不行,只管你做不做!”
任平生双拳紧握,狠狠地呼喝了一声。
眼看不少敌人已经冲进城池,向城中挺进,军队过处,哭声一片。
突然之间,城中一阵骚乱,敌军潮水一般退开一条通路。一直平静的某个小院里,蹿 出一条高大汉子。他一人手持长剑如飞而来,并不骑马,但他跑得比马还要快。
当他冲来,成百上千人组成的敌阵便轻易被分开两边。他用长剑荡开敌阵。敌人长矛 向他攒刺过去,却赶不上他惊人的速度。转眼间他已经来到阵前,身后留下无数尸体。
青瞳和王敢都忘了任平生不是他们的部下,不会事事听他们调遣。他能忍到现在,已经 是尽了自己最大的极限了。此刻什么皇上皇下、花笺鸟笺早被他抛至脑后,他被激怒了。
任平生赶到吊桥边,正见元修军中一个副将骑马闯上吊桥,他大吼一声,身子一纵已
蹿到了那副将身后,伸出左手拉住敌将的马尾巴用力一扯,神力到处,竟将那马倒拖回几 尺来。那马吃痛,长声悲嘶,前蹄高高竖起,差点儿将马上敌将闪下来。
马上将官早就慌了,反手挥刀想要砍死他,可是这一刀正撞在任平生长剑之上。这把 长剑是任平生从元修腰间抢的,锋利无比,划过敌人长刀又毫不费力地将他切成两半,死 尸晃了一下掉下战马。此时天色将明,在晨曦朝阳的映衬下,任平生以单臂倒拖奔马,城 上城下看得清清楚楚,不分敌友,上万人都不由得大声惊呼起来。
任平生两脚分开,稳稳地站在吊桥之上,大声喝道:“王大人,你赶快领兵进门,我 来守这吊桥!”
王敢听到,本想推辞,可惜他已经累得手臂发软,留下也是无用,只得叫了声:“任 大侠,你自己小心。”便领兵进入城门。
元修的前军主将蓝威见到到手的鸭子想飞,拍马便冲了上来。他见一个大个子手持佩 剑横在吊桥之前,也不问姓名,举起手中镔铁长戟照头便砸。他在元修军中也以神力闻 名,这柄长戟有几十斤重,未落下来已经带起一阵狂风。
任平生一声大喝,有如晴天霹雳震响,双手齐出,竟然握住了长戟。
蓝威觉得如同碰到镔铁兵器一样,竟被震得双臂发麻。他手下正要加力,更奇怪的事 情发生了,自己用惯了的长戟竟然突然变得滚烫,如同刚从火里拿出来一样。这一下疼得 突然,蓝威不由松手,长戟被任平生夺了下来。
蓝威手中一空,力气失控向前跌去。战场上跌下战马是极其危险的事,蓝威也是经验 老到的宿将,连忙腿上用力,上身猛挺稳住身子。战马受力,斜刺里冲出,直冲出数十步 远,这才拨转马头回来。
这时蓝威手下的士兵已冲了过来。任平生见王敢已经把人马全都带回城中,自己也边 战边退。他抡开刚到手的长戟,呼呼风声,无人能近前,眼看就能退回城中。
可是后军一声号响,却是元修的号令传来。吊桥上的敌军突然左右散开,向吊桥上的 绳索冲去,挥刀乱砍绳索。任平生一人无论如何也拦不住这么大面积。
城头王敢看到,大声吼道:“快,扯起吊桥!”可惜比不上敌人动作快,眨眼间一条 儿臂粗细的绳索已经被砍断。两条绳子只剩一条,又有上百人站在吊桥上面,上面的人怎 么使劲也拉不动。
任平生大喝一声,长戟挥下在身边抡了个大圈,随即上下翻飞,人也跟着跌跌撞撞。 他不是力气用尽,而是用这铁戟暂充长棍,使起了少林一项著名神功,疯魔杖法。
这功夫极耗内力,但是短时间的威力当真莫可抵挡。敌军如同成了纸人一般,在长戟 带起的狂风中四处乱飞,惨叫着飞出老远才落到河内。眨眼间吊桥上只剩任平生一人,连 他周遭的护城河里都没有一个敌人。敌军见这老任如天神降世,全吓得呆了,后面紧跟着
的几个小队不敢靠近反向后退。
趁这个机会,任平生抬腿一勾。桥上断索灵蛇般飞起,他身子一探就将断索抓在手 中,手拉断索两头一声断喝,吊桥应声而起。
王敢大喜,令城头军士共同用力拉,呼的一声,吊桥已然悬空,敌军又被阻在对岸。 任平生从容接上绳索,然后站在吊桥顶端,等拉近城头就一跃而上,城上守军大声喝彩, 欢声雷动。
城门一关,城中冲进去的元修军被包了饺子,很快收拾干净,渝州又被夺回了。王敢 大喜道:“这番多亏了你!”
任平生诡异地一笑,他不敢在大军面前露出一点儿破绽,其实他双手被吊桥的绳子蹭 得没了一层皮,此刻满手都是血。这还罢了,胸口还一阵闷闷地疼,刚才他在消耗了大量 内力的情况下拉动吊桥,此刻已经受了内伤,急需一个地方安静调息。
可是目前城上城下,友人敌人都在仰望着他,说出自己伤势必然动摇军心。任平生心 一横,哈哈大笑道:“老子就在这城头看着,他们要上来就给我狠揍!”他说罢,盘腿坐 下,手垂在暗处捏了个诀,就在这城头运起内功来。
守城民勇哄笑,士气高涨如虹,在任平生大眼的注视下扑向敌军,全不知此时任平生 眼睛虽然睁得老大,其实内力急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这种疗伤的方法见效 最快,却最危险,要是有人给他一刀或者射来一箭,老任就只有去见西天佛祖的份儿了。 大概是他刚才的表现太不像正常人,不但城头自己人都护着他,城下的敌军也没有一个敢 向他招呼的。等他视力听力都恢复,放下手站起来,元修的进攻已经被打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