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小丫头出落得亭亭玉立,心思也活络了,非要靠近外放回府城当官的大少爷。
「他不是个好人!」
即使他待人温和,可我见他总是不寒而栗,甚是害怕。
这句话对红绸,对白琴都没能说完,这次我不想珍珠重蹈覆辙。
「大少爷不一样,他温文儒雅,是个读书人。」
今年冬日格外严寒,珍珠受寒发烧,大少爷心善,发话府中下人生病皆请大夫医治。
从此珍珠就痴迷大少爷,连我的话都不听。
阴差阳错,她还真被调去伺候大少爷,回来与我聊天也是十句不离大少爷,越发深陷沼泽。
「珍珠,不要痴心妄想,我攒了一笔银子,到时你赎身出去好好过日子。」
珍珠嘴角笑容凝住,哼哼冷笑,嗓音变得异常尖锐。
「如意,你还天真呢,我们出不了府!老了也是发配到庄子上腐朽枯烂,我想活得有尊严些!」
「你烧毁的那些荷包是给谁的?你日日诵经礼佛不过自欺欺人求心安,我绝不落得跟你一样!」
尖言利语化为枪剑直射心腔,逼得我喘不过气,逃似躲开那块庇佑我的小天地。
脑海里堆满珍珠癫狂的话语,乱我心志。
突然一声桀骜的「站住」叫住了我,抬头一看暗自叫苦,是府里矜贵得宠的孙少爷。
「孙少爷,我去拿竹竿……」
孙少爷不耐烦,鹿皮绣金线的锦靴把我踹了下去:「废什么话,下去吧你。」
数九寒天,沾了水的袄子沉重拖拽着我往池底坠,岸上孙少爷还在拍手叫好。
叫嚷了其他下人来观看我的丑态,还不准人救我。
「哈哈哈哈,落水狗!蠢死了。」
我拼了性命取回的蹴鞠当场被他弃如敝屣,嫌恶地不肯碰,一脚又踹回池里。
「无趣,你那双爪子碰过,爷不要了,明儿再买上十个八个。」
其他下人簇拥着他离去,应声附和。
独留我一人嘴唇发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挪回了住处,珍珠已经走了。
当晚我就发起高烧,浑身灼烫。
迷迷糊糊中像回到了过去,拨正一切。
我拿着那双鞋,在树影婆娑中含羞带怯说道:「林大哥,我想赎身与你过平凡日子。」
傻大个激动得说不出话,翻遍全身只找出了几枚铜钱,红着脸窘迫说道:
「我…我家中还有的,我都攒着…全给你。」
沉甸甸的一枚枚铜钱不过换成几个碎银子,加上我一直攒下的月钱远远不够。
可二少爷大婚,主子图喜庆积德便恩准了。
他搀扶着我走出府邸那日,我终于可以抬起头看那片天,果然很美。
外头宽阔鲜活,没有砖头石块围圈,一眼望不到头。
他们昂头敞着嗓子吆喝,追逐,嬉笑怒骂……年幼的记忆像活了过来。
归家路漫漫,我们相笑而视,隐没在人群中。
几支红烛,一块红布,两姓联姻,白头之约。
我摆了个小摊卖些烙饼馍馍谋生,他下了工就来帮我收摊,偶尔还带着一串糖葫芦。
虽是一样忙碌,我却可以抬着头看人,不必卑躬屈膝。
清茶淡饭,四季三餐,后来多了几个小孩长绕膝下……
公鸡打鸣,天将亮晓,梦醒了。
枕头一片润湿,我又熬了过去。
我自嘲地笑着,也不知道前世做了什么孽事,不得解脱。
醒来总是要活下去,病情反反复复也不在意,若能如愿倒也好。
15
珍珠不见了。
她偷进大少爷的书房,破坏了少爷的公文。
书房重地,除了主子应允,其他人是不许进。
这般行径,大少只是发卖她。
其他人都觉大少爷仁善,这等下人合该杖责受罚才是,便是死了也无妨。
若是进的是内室我倒还认了。
可珍珠最是听从大少爷,她没有理由也不会违背大少爷的话偷进书房。
这事怕是另有隐情。
我暗地打听,不敢声张,辗转半年才从一个喝醉当值小厮口中得知。
珍珠是与大少爷一起进的书房。
「那丫鬟念着酸诗,估计是大逆不道之类的,少爷一生气不就把她扔乱葬岗了。」
乱葬岗…
「是什么信高什么,谁又表了什么,大少爷面前班门弄斧……」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进,强撑着回到房间,就直接瘫软在地,泪如雨下。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是我教她的诗文。
我想着复杂她不懂,便挑了这两句简单的。
那时她嘴里反反复复念着,是她的催命符!
我蜷缩在墙角,牙齿狠狠咬着手臂才敢失声痛哭,心口宛如被剜了一块,口中血腥味浓重。
月光照不进狭仄黑暗,呜咽悲鸣不敢被人察觉。
我应该想到的,她突然对诗词感兴趣。
进府时嬷嬷就问是否识字,那时我就决定做个目不识丁的粗鄙丫鬟。
平静过久就忘了身处厄境,犯了糊涂,害她没了命。
我又是独自一人了。
16
年关将至,府里尤其忙碌。
年后,大少爷就将升调外地。
他体恤下人辛劳,恩准了下人可以出府一个时辰。
我蹲在灶炉前,低垂着眼眸,耳边传来的都是赞颂大少爷仁义道德的好话。
这一日,府里格外寂静,主子们出府赴宴,下人们得了机会大都出府玩耍。
我站在后门老树后,远远瞧着那扇门开开关关,扇起的风带着梦里的嘈杂自由。
情不自禁伸出手,想透过这门,摸到外面的天,就像主子那件珍贵的靛蓝色绫锻丝袍。
跨过它,就是出府了……
可惜了。
我避着人,偷偷来到大少爷的书房,这儿值守的下人早就不见,估计也想不到还有人敢闯书房。
书房布置简雅,都是些书籍典故。
可如若没有见不得光的东西,何必防着识字的人。
允许靠近书房的下人统统目不识丁,珍珠不过念了句诗就被误会识字,恐秘密泄露,才杀人灭口。
祖上曾留有几本杂书,其中一本恰好涉及一些机关,只是祖宗大概想不到后辈竟用来做犬吠之盗,有辱门风。
下到地府,我会自请下罪。
果然,隐秘处藏着几封书信,行云流水字迹中藏污纳垢,罪恶滔天。
有一封竟藏着当年流匪进攻县城的真相!
大少爷联合其他官员设局让流匪事件越闹越大。
新君登基,他们这一派系急需崭露头角站稳根基,也为了打压政敌。
信中最末一句:不过一群贱民,死不足惜。
好轻巧一句!
端庄的文字怎么就成文人手中的砍头刀!
三丫、喜枝、白琴……数千灾民家破人亡,换得权贵荣耀,风光无限。
想起那日见大少爷,风光霁月立于台上,言辞温和抚慰下人,当真是毒蛇獠牙狠毒心肠。
我潸然泪下,哭着多年的隐忍不过一场天大笑话!
若非这场灾患,我与家人何落于此,骨肉分离。
三丫,喜枝、其他人又会怎样?
若贫瘠谋生,还有一条活路!
而这些罪魁祸首,还在逍遥法外,世人称赞。
凭什么!
我恨啊!
这府里上下烂透了!
临近黄昏,坊市热闹渐落,一仆役匆匆赶回府中,怀里似藏着什么。
小厮习以为常,今日所有出去的仆役都是如此。
吱吖声起,院门上锁,庞大的府邸恢复死寂。
17
除夕夜,团圆夜。
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
我穿着一身新衣,梳戴齐整,抚着手中的包袱端坐床沿静候,供奉的神像以布遮住。
佛管不了人间事,便由我带领他们入地狱吧!
一弯残月高挂枝梢,冷霜洒了一地,照不亮满地污浊。
方才三更鼓锣过,守岁结束,府中众人伴着今夕美梦入睡,骇人的巨兽沉寂打盹。
一道身影穿梭于各处宅院,不紧不慢,从容不迫。
月光被屋檐廊舍遮挡,影影绰绰瞧不清。
忽地落下一道火折子,寒风一吹,烈火噌地舔舐木质窗门,照亮了女子挺直的背脊、昂首的身姿。
我一路走过他们的院落,油坛烈酒催人命。
府里太安静了,橘红炽热的火光唤不醒他们的贪婪美梦。
谁都不知道,守岁的醒神茶里多了一味“马醉木”,叶有毒不致死,食之昏睡不醒。
烈火焚灼,烟熏窒喉,醒来已经迟了。
「水缸破了!快打水!」
「不准跑,主子还在里面……」
「梁塌了……」
整座府邸成了黑暗中最耀眼的火明珠,冲破云霄。
烧吧!燃尽一切的罪恶!
我推开院门,春意院荒草丛生,这被所有人唾弃遗忘的地方是我的净土。
最终我又回到这里。
「章台柳,章台柳,颜色青青今在否?」
爹爹,你的柳姐儿还是一样的。
娘亲,我终是违背了与你的诺言。
活着,太难了!
林大哥,我来赴约了……
我手捧端山洛书砚,上覆一纸血色状书,毅然踏入熊熊烈火中。
烈火焚身、木头断裂,焰火上扬中高喊:
「民女章台柳,向地府阎君状告端州知府顾文山、其子顾昀、顾慈……草菅人命、欺上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