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彬的脸色像是被泼了一盆墨汁,铁青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主位上的祁同伟,手指在桌下攥得发白,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举起了手,那动作僵硬得像是提线木偶。
祁同伟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地开口:"何代市长,有话不妨直说。"
何彬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憋屈:"祁书记,各位同志,刚才是我心态浮躁,言语失当,实在不该在会议上如此冲动。我向组织承认错误,也恳请祁书记和各位同志多多包涵!"话落,他几乎是咬着牙低下了头。
祁同伟这才抬眼,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何代市长认了错,这事就先搁下。但有句话得说清楚——规矩就是规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众人,"往后谁要是坏了规矩,让外头传出延远市的干部不尊重班长、不团结同志,那可就不是认个错就能了的。党的领导权威,容不得半点轻慢。"
这番话听似平淡,却像一记软刀子,既敲打了何彬,又给所有人提了醒。何彬坐在那里,只觉得后背发紧,满肚子火气没处撒——祁同伟说的句句在理,谁让人家是一把手?班子里的规矩就是如此,一把手的权威得靠所有人捧着,稍有差池,挨批是轻的。
祁同伟话锋一转,忽然提高了声调:"刚才何代市长问我笑什么?我不妨明说——我笑他以偏概全,看问题太浅!"他猛地一拍桌子,"下乡、驻县、蹲点,这叫形式主义?中央开了多少次三农工作会议、扶贫工作会议?省市县各级党委政府,哪个机关单位没挂着对口扶贫的任务?难道中央的部署、各级的落实,在你眼里都是形式主义?"话音刚落,李小胜立刻接话,语气斩钉截铁:"我完全赞同祁书记的意见!下乡驻村从来不是走过场,这是咱们党联系群众的生命线!忘了群众路线,就是忘了本,那才真叫危险!"
何彬听得眼皮直跳。同样是开口,李小胜说得理直气壮,自己却得低头认错,连句辩解都不敢有。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真要是较起真来,祁同伟一句"我同意李书记的看法",就能把他堵得哑口无言。
祁同伟赞许地看了李小胜一眼,继续说道:"李书记说得在理。除此之外,何代市长还有个误区——下乡不是让你去教老百姓种地,除非你是农学专家,否则谁敢拍胸脯说自己懂农活?"他站起身,走到会议室中央,"咱们下去,是带着态度去的——告诉老百姓,党委政府心里装着农业、装着他们。去了要找问题、解难题:农资买不到?良种不够?灌溉设施跟不上?这些才是该干的事!要给老百姓办真事、办好事、办急事!"
"至于何代市长说的什么吃土鸡、盯寡妇,"祁同伟冷笑一声,"别的地方我管不着,但延远市绝无此事!咱们的干部下乡,吃住都是自己先垫钱,回单位拿着村委的收条报销,每天的餐费都有硬杠杠。你不能拿个别歪风邪气,来抹黑咱们延远市的干部队伍,照这说法,党内岂不是没好人了?"
这话一出,夏顺安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桌子底下。何彬的脸更是红一阵白一阵,他怎么也没想到,祁同伟的反击会这么凌厉——先用他的失态敲山震虎,立了威信,再逐条驳斥他的观点,句句都打在七寸上。此刻他才算明白,自己先前真是看走了眼,那晚祁同伟的道歉哪是老实,分明是绵里藏针。这哪是什么毛头小子,分明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何代市长,"祁同伟的声音陡然转沉,"你这想法很危险啊,脱离群众,是要被老百姓戳脊梁骨的!"
何彬赶紧又举起手,等祁同伟点头,才慌忙说道:"是我片面了。我请求向组织做深刻检讨,一定好好领会书记的讲话精神。这次下乡,我申请去最贫困的县!"
"何代市长不是说我分不清韭菜和小麦吗?"一个清亮的女声突然响起,黎慧瑶抬着下巴,"那我更得去基层学学了,省得不知道咱们南方也种小麦呢。"
何彬听得一怔,这黎慧瑶说话怎么如此随意?刚想发作,却见祁同伟嘴角噙着笑,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其他人也暗自咋舌——这挂职的女市长不简单啊,一般挂职干部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倒好,直接跟何代市长杠上了。
祁同伟心里暗笑,这丫头还真不吃亏。面上却不动声色,朗声道:"何代市长这次就留守市里吧。班子里抽调一半人下乡,李书记、高主任留下,夏主席、雪梅同志也留下,其他人辛苦一趟。"他看向黎慧瑶,"我跟黎市长一样,去最艰苦的村。黄竹坑和烂泥塘不是挨着吗?黄竹坑在水库尾,以前是沼泽,十几米的黄竹插进去都不见影,烂泥塘更不用提。剩下的村子,大家自己认领。"
一番安排下来,何彬里子面子全没了,其他人自然没人敢反对。书记定了调,照做就是,反正就一周,咬咬牙就过去了。祁同伟这安排自有深意——李小胜和高山都拎得清,留他们看家,市里的事能兜底,也防着何彬趁机生事。
"散会。"祁同伟站起身,"黎市长,你留一下。"
何彬第一个摔门而出,谢志明和李旭对视一眼,原本想往何彬那边靠的心思,此刻也歇了。其他人陆续离开,会议室很快空了下来。走廊里,来往的干部见祁同伟和黎慧瑶一起走出来,都赶紧停下脚步打招呼:"书记好!黎市长好!"
祁同伟笑着对黎慧瑶说:"也没别的事,明天去黄竹坑,路不好走,我开的越野车,你跟我一车?"
黎慧瑶眼睛一亮,爽快道:"求之不得,能让书记当司机,我可捡着便宜了。"
两人说笑着下楼,楼上的何彬从窗户里看着这一幕,拳头捏得咯咯响。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想了想,拿起外套——今天去辰龙沙河矿业集团和产业园转转。
第二天一早,祁同伟只拎了个小行李箱下楼。3月28日的延远市还透着凉意,山区更是得穿夹克。他特意穿了深色西裤和干部服,显得沉稳些,免得让人觉得他太年轻压不住场。
楼下的景象却让他愣了愣——黎慧瑶跟前堆着两个大箱子,还有个鼓鼓囊囊的桶,活像要搬家。
"黎市长,这是把家都搬来了?"祁同伟打趣道。
黎慧瑶弯腰把桶塞进后备箱,笑道:"都是必需品,乡下条件差,得多备着点。"她发现祁同伟这人随和,对自己又格外关照,也就放得开了。
越野车驶出市政府大院时,何彬正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车子消失在街角,默默拨通了电话:"喂,备车,去辰龙沙河矿业。"
车子一路颠簸,从市区到烂竹县用了半小时,再往天罩坪县、石柱坝县走,到李家村时,已经是上午九点。过了牛角寨,远远就看见黄竹坑和烂泥塘的村干部候在路边。
车子刚停稳,一群人就围了上来。黄竹坑的村支书五十多岁,皮肤黑得像炭,正是赵跃进,村里人都叫他赵黑。旁边的村主任赵四海赶紧递上烟:"祁书记,您可算来了!""
祁同伟推回烟,笑着握住赵黑的手:"赵支书,让你们久等了。"掌心触到对方粗糙的老茧,他心里没来由地一沉——这村子的日子,怕是比想象中更难。旁边站着的是烂泥塘村的村支书夏治民和村主任王文喜。夏治民穿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褂子,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口卷得老高,露出胳膊上蚯蚓似的青筋;王文喜则揣着两手站在一旁,裤脚沾着新鲜的黑泥,鞋帮子上还挂着片枯黄的稻茬,一看就是刚从田里奔回来的。
“祁书记!”夏治民往前抢了半步,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菊花,“接到市里高主任的电话,我这心啊,昨晚就没搁稳过!后半夜披衣裳起来瞅了三回天色,就盼着您来呢!”
赵四海也赶紧往前凑,嗓门亮得像敲锣:“书记,我们黄竹坑一千七百多口子,可都盼着您呢!您瞅瞅隔壁烂竹县、黑龙县,先前汤志文、杨正齐他们开会,头都快埋到裤裆里——那穷得,耗子进家都得哭着走!可您来了才一年,人家现在富成啥样?去年家家户户揣着两万多块钱过年,娃们都能穿上新棉袄了!您可得把这‘点金手’也伸到我们黄竹坑来啊!”
这话说得热络,实则藏着庄稼人特有的精明。谁不知道祁同伟在延远市的名头?当年那“穷三县”——烂竹、九龙、黑龙,石头缝里都长不出金元宝的地方,愣是被他搅活了,一年光景就脱胎换骨。黄竹坑和烂泥塘的乡亲们眼睛亮着呢,早把这位年轻书记当成了“活财神”。
夏治民却在这时干咳两声,往前挪了挪:“书记,跟您透个底。黄竹坑在库区尾巴上,每年春汛秋汛一来,田准被淹得像个大澡盆,所以他们只能种一季稻。要不……您先到我们烂泥塘瞅瞅?咱村虽说名儿不好听,可地势稳当!”
“夏治民你他妈想瞎了心!”赵黑猛地梗起脖子,粗话像炮仗似的炸出来,“书记是奔我们黄竹坑来的!黎市长才去你们烂泥塘,别在这儿浑搅!”唾沫星子随着话头飞出来,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泥点。祁同伟眉头微蹙,心里泛起一丝沉郁。看来自己对基层情况还是摸得不透,虽说这里原属天罩坪县,但出了这种纰漏,终究是自己的责任。他瞥了眼身旁的黎慧瑶,见她指尖悄悄掐着掌心——赵黑这话太冲,明摆着是没把她这个副市长放在眼里。
“都别急。”祁同伟抬手压了压,声音沉稳得像块石头,“赵支书,这么办:今天先去黄竹坑看,看完我陪黎市长一起去烂泥塘。等你们育秧下种时,我保证再来一趟,专门盯着这事。”他眼神定定地看着赵黑,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赵黑一听这话,脖子顿时不梗了,咧嘴一笑,露出满口被烟渍染黄的牙,粗糙的手掌在裤腿上蹭了又蹭:“瞧我这急性子!书记说了算,您说啥就是啥!”又转向黎慧瑶,欠了欠身子,“黎市长,对不住啊,我是个刨土坷垃的,嘴笨,您多担待。”
黎慧瑶这才松开眉头,笑道:“赵支书客气了。”
祁同伟心里明镜似的——这赵黑哪是嘴笨?分明是故意敲边鼓,怕好处都被烂泥塘抢了去。如今得了自己的承诺,他自然不再较真。
车子往黄竹坑开了没多远,就“哐当”一声卡在了土坎上。村里根本没通公路,只有一条蜿蜒的山间小路,像条被踩扁的草绳缠在山腰上。路一侧是波光粼粼的水库,碧绿的水面漫到近前,隐约能看见水下成片的田埂轮廓,像被淹没的肋骨——显然是被高水位淹了。难怪只能种一季稻,这简直是靠天吃饭:夏汛一来,库区要蓄水抗洪,田里的稻子能不能保住,全看老天爷肯不肯睁眼。
进了村,祁同伟才发现,连陡峭的山坡都被垦成了零碎的山地,一块块像补丁似的贴在土黄色的山壁上,最远的地块悬在半坡,看着都让人腿软。一千二百多口人的村子,大多是老旧的木房子,墙皮斑驳得像老人的脸,黑黢黢的房梁歪歪扭扭,几户像样的红砖楼房夹在中间,倒显得有些扎眼。
他挨家走访时,见着个穿蓝布褂的老汉正蹲在门槛上搓草绳,屋里黢黑的土炕上堆着打了补丁的被褥,灶台上摆着缺了口的粗瓷碗,碗底还沾着点红薯渣。“书记来了?”老汉慌忙起身,凳子腿在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儿,“要不去灶上烧碗糖水?”
“不了,大爷,我们先去看看田。”祁同伟摆摆手。他心里清楚,这糖水可不能随便喝,喝了就得应下实打实的事,眼下情况还没摸透,不能贸然应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