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们无不阵脚大乱,冲着人群里“老公”、“衰仔”地叫唤。
男人们听到了呼声,也发觉大事不妙,但就此罢手又实在不够英雄,所以圈子稍微松开了些,拳头依然挥个不停。
帝汶汉子跑出圈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大喊:“我妈是冤枉的,法瓦乔,你三十年前冤死我爸,又害了这么多人,你不怕报——”
那“应”字还没出口,突然有震耳欲聋的一声响,把大家全都惊呆在原地。回过神来是时候,只见帝汶汉子的前胸后背都喷出血来,再不能发一声,“咕咚”摔在地上。
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妇人们急捂眼睛,男人们也似遭了开水的猫一般向后逃开,这才给机会那个遭群殴的葡国士兵一瘸一拐走回队伍。
帝汶女人发出压抑地、疯癫的哭声。
有葡国人用生硬地中文说道:“不要生事……回家去,都回家去。”
没有一个人移动。脚发软。
过了好像有五百年那么长,有马车轮子的辘辘声——法瓦乔离开;接着第二辆车辘辘,带着哭声,押送帝汶女人。葡国士兵跟着缓缓而行。
妇人们相互扶持着,一身的冷汗——瞥一眼,正看见聋子居然也来瞧热闹,坐在街角上,愣愣,显然也吓得半死。
方才被打的葡国士兵经过聋子身边,想了想,把脚朝他一翘——那鞋子被踩脱了底。
聋子张大嘴巴望着他,摇头,再摇头。
士兵想发作,可前边他的长官叫他了,只得作罢。
血在烈日下变浓,飞来了苍蝇。
大家不议论这事,因为一提起来,就觉得自己是经过了生死一线的恐怖,虽然心里其实一刻也不停地在念叨,偶尔也会溜嘴说出来,但一如此,旁人立刻就指出:莫再提,魂都吓没了——你看聋子就知道,估计是真傻了。
果然。自那天后聋子清晨不再唱歌了,孩子们玩笑他,他也不搭理,终日闷坐,直到黄昏时分收摊走人。他的头发看来越来越白,越来越白。
大约过三五天,消息传来说,帝汶女人被葡国人绞死了,罪名是“杀人”,细节无人打听,或者无人说,大家悬着好奇,也不敢问。恰时间已近七月半,家家要准备盂兰节的香烛供品,也就渐渐将这事抛诸脑后。
到盂兰节那一日,众妇人正聚在一处叠元宝,突然看见林寡妇回来了。一脸倒霉相地走进巷子里,一壁同众妇人打招呼,一壁脱下鞋子叫聋子修。
怎么二去一回呢?大家想问,但都等着别人先开口。
还是林寡妇自己说出来了:“别提了。阿仙妈疯了。人家大老爷才说几句,她就疯了。一跑跑出去,就没了踪影。”
怎么讲?大家叫她继续。
“不是你们这边往香山递的消息吗?”林寡妇道,“说法瓦乔家的帝汶奴隶逼奸阿仙,阿仙就跳楼自杀,恰好被法瓦乔老爷撞见。这帝汶奴隶就反咬一口,还联合他老母——那天上这里闹事的帝汶婆娘吧——要杀法瓦乔老爷。这母子两现都死了——你们这边有这事不?”
有是有的,妇人们心有余悸,不过——听听也不像是这么个来龙去脉呀!
林寡妇道:“是否真是这样,我亦晤知。但县太爷讲,法瓦乔老爷发了笔养老费给阿仙妈——当时我们不是都说,拿笔钱比较实惠么——我就劝阿仙妈说‘算了’。可钱还不及给她,她就发了癫——这不,还在我这里。”说着,背上包袱里拿出不少葡国的钱币,也有几吊铜钱。
妇人们无不眼睛一亮,把广场血案都忘记了:“这钱,现在怎么处置?”
“总是不吉利的钱。”林寡妇道,“我想就今日撒钱吓鬼好了。不是金声越大,鬼越不敢来么!”
未免有点可惜……不过看看傻愣愣的聋子:最近邪气的确挺重,破财消灾,心疼不得!便当即定下了计议。
不知不觉到了晚上,家家户户都燃香点烛,金银纸衣烧得一巷子烟雾缭绕。米饭、烧鸭、豆腐和果品亦摆出来——同时要看好小孩,不可偷食,因那都是为游魂野鬼准备的,只有他们吃饱喝足,各家在地狱里的亲人才能有物可食。
男人们无事做在屋前喝酒,妇人们则同林寡妇讲定,祭祀一完,就一同撒钱,约在巷口聋子摆摊处见面。
林寡妇因家里没有旁人,头一个了到地方,其时巷子里黑灯瞎火,只有香烛明灭,发出诡异的微光。她揣一口袋钱走着走着,一脚踢在不知什么东西上,打了个趔趄——这差点没把她吓个半死,“哎呀”地大叫一声,接着才发现原来是聋子还坐在那里。
“要死啦!”林寡妇骂道,“吓死人不用偿命么!”
不过聋子当然是听不见的,林寡妇骂完之后也自觉无趣。便在聋子身边的墙跟下站着,等着其他人来。
其实聋子的身世也很可怜啊,她百无聊赖时想,同我有些相似,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还有我那死去的老公要惦记,聋子却不晓得还有过什么亲人。
“聋子啊,聋子,你究竟是怎么聋的呢?”
“笃笃笃”的一阵响,严妈妈佝偻的身影出现在林寡妇跟前。
“阿照,我的仔,边个有见到?”
这一个更可怜,林寡妇想,我那老公死在地下,还我为他烧纸,供养他吃食,严妈妈疯癫了,她的仔不晓得几多年未有香火,在地下一定饿得慌!或者我分她一点钱赶鬼,赶走了鬼,她也许就清醒了?
善心一发,林寡妇即唤道:“严妈妈,你来。”
严妈妈苦着一张脸走上前:“阿照,我的仔,你有见过?”又问聋子:“阿贵,阿照哩?几时返来?”
林寡妇心酸又叹息,抓出一把铜钱塞给严妈妈:“你拿着,一会撒。”
严妈妈先的呆呆的,但手一碰到铜钱,突然就满面怒容,恶狠狠地盯着林寡妇道:“边个要你的臭钱?阿照系我的仔,系人——系一条人命啊!人人都见到你调戏他中意的女仔……那女仔死着,你还害死我的阿照!你以为把钱我,我就毋告你?你想都毋想!我要你偿命!要你偿命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