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将铜钱都抛到了身后,丁零零声未落,她已经丢下了竹竿朝林寡妇扑了过来。
林寡妇怎么料到好心做了坏事,吓得魂不附体,尖叫一声朝边上闪开。可是严妈妈一次扑空后,十指如鬼爪随即又抓上来。
林寡妇急得大呼“救命”。
偏偏巷子里忙于祭祀的人家根本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只道是已经开始撒钱了,便淅沥哗啦都朝外撒,金声玎玲,外加一片“衰仔,毋拣!”的呵斥,有几多琐碎又悠闲的热闹。什么呼救声,都被淹没。
好在聋子虽听不见,却不盲,发着呆的时候突然瞥见此等危急情形,急急跳将起来:“严妈妈,住手!醒一醒!”他叫着追上。
林寡妇朝巷子里逃,严妈妈朝巷子里扑——疯癫的人发作起来如此厉害,她六七十岁了,居然跑得像个小伙子,或者不如说像一具僵尸。那聋子是个男人都追她不上,林寡妇眼见就要被撵着。
真是鬼上身!林寡妇绝望地想,只有最后一着——她松开了装钱的口袋,整个儿朝后面砸了过去。
大约先打到严妈妈了,听她半似呻吟半似怒吼地叫了一声,接着听见嘈杂的“丁零当啷”声。林寡妇可不敢回头,乘此机会多跑了几步,再多跑了几步,又多跑了几步——许是把鬼甩掉了,没听见追赶的脚步。
迎面正见到前来会她的众妇人,都惊异:“乜事?”又发现她两手空空,即问:“钱呢?”
林寡妇哪接得上气解释,一边喘着,一把断续道:“鬼……鬼上身……严妈妈……”她朝后指指。
妇人们听不懂她的话,一起走过去看——聋子呆呆地站在街中间,严妈妈脸朝下倒在街上,一动也不动。
她是踩着铜钱滑倒跌死的,大家猜测。
总是个可怜人。妇人们说。
林寡妇觉得自己多少脱不了干系,要安抚亡魂,因决定出一份钱来敛葬。
妇人们说这也好,可惜把法瓦乔给的钱都撒了,不然倒可以一用——严妈妈生时那样叫嚷着“洋人是恶鬼”,死后真应该用洋人的钱来买棺材。
她们絮絮地谈着,接二连三的死人——且最后这一个还死在鬼节——倒使死亡看来不那么可怕了。大家心里都有个感觉:不久,什么“生死一线”的惊险都会忘记,议事亭前地的一幕会重新成为谈资。
她们是命大、福大的,破点财,消点灾,命和福就更大了。阿仙算什么呀……阿仙妈算什么呀……那帝汶母子算什么呀……严妈妈算什么呀……他们都死了,只有活着的人,日子还继续过下去。
她们也相信,聋子过不多久又会每天清早唱歌了。
都瞥一眼巷口——聋子也正看着她们,见她们望过来,就站起身,走到了跟前。
“这有一点钱。”聋子说话的声音很大,交给妇人们一个布包,“安葬严妈妈吧。”
诶?
“我替阿照……”他说,接着哽咽起来,讲不下去了。
妇人们也没有办法再问。只好用聋子的钱来买了一口棺材。次日的日子不错,就把严妈妈带去坟地安葬。
聋子默不作声地在前面带路,七弯八绕地走到另一座坟茔堆边,妇人有识得字的,见那墓碑上写“严亚照”之墓,想来正是严妈妈口中的“阿照”。
那么聋子恐怕真的是什么“阿贵”了,大家想,但无法问。
严亚照的坟旁边有另外一座坟,墓碑上写个“麦努埃尔”,显然不是华人——澳门这地方,客死异乡不是稀奇事,那帝汶母子不就是这样的么?大家也就不多看。
但那“麦努埃尔”的坟边却有另一户出殡的人家,一个女人带了一个孩子并两个掘坟的工人。妇人们都带着黯然的神色和同遇不幸的人点头招呼,这才发觉那女人和孩子都是帝汶人:他们挖了两个坑,要放两口棺材。
大家交换一个眼色,想到了相同的问题。
但是聋子已在这时走了上去,道:“你是麦努埃尔的家人?”
那女人诧异地望了他一眼,点点头:“我是他媳妇,这是我儿子。你是?”
聋子指着自己的耳朵:“我聋的,听唔到。”
哦,女人歉然地笑一笑,可眼泪就在一笑时流了下来:“公公死,婆婆死,丈夫也死。我往后要怎么过……老天没有眼,大老爷犯罪就有我们来顶……唉……”
妇人听此话无不动容,纷纷掏手绢。也有上前拉她手的,说,不要紧,你以后都来找我们,我们可照应你呢。
女人哭着摇头:“我是奴隶,家里死了人才能出门来这一次。我家三代都在法瓦乔老爷家做,做不到头。我都怕下一个死的是我儿子……”
呸,呸,呸,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妇人们劝她:“你婆婆同你老公的事我们都见到,这个……那个……”她们想说点什么,但是又讲不出所以然来。
女人道:“你们不懂得我们做奴隶的苦。像我公公,就是三十年前法瓦乔老爷杀了人,抓他来顶罪的。这次要抓我丈夫顶罪,婆婆就拿刀去刺老爷……没想到……”
“那法瓦乔也老了。”妇人们道,“活不了多久了,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女人苦笑:“老爷死,还有少爷呢。我这一辈子……”
唉……大家都唏嘘不已,但还是劝道:“毋担心,天地总还有公理的。”
“公理?”女人凄惨地笑,一众妇人本来就是搪塞的词,被这一笑更加没信心了。“公理又不是给我们的,我听说三十年前公公出事,好多人不服,说要冲击大炮台,后来呢?”
坑掘好了,两边的棺材都放了下去,盖上土,竖好墓碑,帝汶女人也不再和众妇人多说,带了孩子离去。
众妇人即朝严妈妈的墓碑拜了两拜,也算尽了礼,尤其林寡妇还烧了点纸。她想问聋子要不要就便也烧了,却发现聋子没了踪影。
到哪里去了?大家四下里寻找,这挖坟的还等他打赏呢!
所幸这坟地并不大,没多久就找着聋子了,正跪在角落里,跟前一新一旧两座坟。
新坟妇人们大多识得,乃是不久前才随阿仙妈一道来起的,埋的是阿仙,并她的鞋子,她的手帕。
旧坟大家就没印象了,悄然立着听聋子喃喃地说话:
“阿玲,阿照系为着你。人讲我系为着阿照这个兄弟,其实我都系为着你。我去冲大炮台,我们几多人一起去冲,想为你,为阿照报这个仇。他们向我们放枪,开炮,杰仔就系被打死的……我被炮震聋着了……”
说的什么?虽然声音很大,妇人们没一个听明白的。
聋子还继续道:“阿玲,人家话我聋,其实,三十年,我都想明白了。唔系我聋,系他们都聋着了……”
打一个响雷,要下雨了。
妇人们都听见,急急地跑出坟地躲避。只有聋子还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他疯了呀,大家说,明明是他聋了,怎么说我们都聋了呢?
雨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