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醒醒!”
一人身着皂缘青袍,头戴七星冠,手持拂尘撩了些冰凉的溪水,胡乱地洒到沈云珠面上催她醒来。
沈云珠悠悠转醒,缓缓睁开双眸,右手掌心不自觉松开,那紧攥着的流苏悄然滑落坠入水中。
劫后余生的沈云珠面色青白如纸,恰似还阳之鬼,唯有那一双眼不染尘埃,直直凝视着面前之人。
救她的人亦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后丢过来一件半旧的袍子:“披上!”
袍子带来一丝暖意,让沈云珠稍稍恢复五感,不禁埋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娇声道:““阿兄,吾痛煞也!”
说着,沈云珠颤颤巍巍地伸出被划伤的左臂,眼中满是泪水,可怜巴巴地重复道:“阿兄,痛!”
如孔嬷嬷在此,看到沈云珠眼中淌泪,怕是会立刻翻箱倒柜地找那道尊留下的药丸。
只因沈云珠自小性情沉稳豁达,幼儿时与外祖走散,自己蹒跚着到龙隐茶馆讨茶喝,生死之间对着刺客刀尖亦能从容一笑,只有其幼年所患“噬魂症”发病时才会这般娇滴滴地哭。
不过,此刻沈云珠这点泪水,恰恰戳中了乔装出京追踪谍者的机速房都承旨甘道的软肋。
甘道此人身为机速房都承旨,却偏爱孤身探敌,亲自动手。
其见血、见尸、见阎王皆无惧色,就是见不得人哭,更何况沈云珠这般娇软的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让他有些无从招架。
沈云珠一边喊痛,一边哭得停不下来,甘道只得蹲下身子,用拂尘柄轻轻挑开她手臂上破烂的衣袖。
但见一道三寸长的伤口横跨手臂,创面被溪水浸泡许久,泛着灰白之色,鲜血不断渗出,这般模样,如何能不痛?
以甘道之经验一瞧,便知此伤口必为刀伤,刀口狭长利落,下手之人定然狠辣。
山涧之中顺手捞上一人,就是被刀砍伤的小娘子,甘道不禁有些怀疑,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但甘道心中这些疑虑,马上被沈云珠扯着他衣袖嘤嘤的哭闹打乱。
从包袱中取出几瓶伤药,甘道无奈地道:“吾需将汝伤口污血挤出,挑去边上坏死皮肉,方能上药包扎。这可比此刻还要痛上十倍,汝可要咬紧牙关忍住,不可乱动。”
他本想吓唬沈云珠几句,让她在上药包扎时不要挣扎,未曾想,一直喊痛的沈云珠竟自己将衣袖挽高,抬起伤臂,而后咬牙闭眼,十分信赖他:“吾听阿兄的话,不怕的!”
甘道一边将药酒倒在沈云珠的伤口上,一边调侃:“小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小娘子缘何就认定吾是你阿兄?”
药酒刺激着伤口,角刀挑动皮肉,沈云珠痛得龇牙咧嘴,却强忍着不出一声。
然而,听到甘道说不是自己阿兄,沈云珠猛地睁大双眼,翘嘴嗔怒,右手指向他腰间,理直气壮:“阿兄还挂着我送你的东西呢!”
甘道顺着沈云珠所指方向,看向自己腰间饰物,原来是一白玉镂雕鱼佩。
将沈云珠的伤口用棉条蜡布仔细包扎好后,他摘下腰间的鱼佩,递到沈云珠面前晃悠道:“不过是集市上所买的寻常之物,并无特别之处,小娘子怕是认错人了。”
伸手接过鱼佩,沈云珠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阿兄又想骗我,喏,这一双鱼目,我扣掉一颗眼睛,就是怕阿兄耍赖。”
甘道想要辩驳,仔细一看,却发现真如沈云珠所言,这白玉鱼佩上用红珊瑚镶嵌的两只鱼目,正好掉落一颗,成了独眼鱼佩。
如此巧合,一时间竟真说不清了。
认定了“阿兄”,沈云珠抬头,又满脸疑惑地问道:“阿兄去读书,说等我过了生辰就回来看我。现今阿兄回来了,我的生辰过了否,我却记不得了。”
如此,沈云珠又颠三倒四地问了他许多话来。
这下甘道已然瞧出沈云珠的不对劲,递给她一壶清水,试探着问道:“敢问小娘子你因何落水,家在何处?”
“落水?我是落水了么?阿兄,吾家不就在刺桐港南诸蕃坊广门街,你难道忘了不成?”沈云珠摸着鱼佩,皱眉反问道。
“刺桐港南蕃坊广门街?”
沈云珠说出的地名,让甘道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掏掏耳朵,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心中诧异之余,他接着问:“这广门街上可有高鼻深目、卷发金毛之人?”
沈云珠欢喜地点头:“有啊,左邻萨克娜便是金发,还曾请我去吃她家腌椰枣呢。”
接着,沈云珠一边喝水,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事情。
港口那高高扬起的三角帆,碧眼胡姬跳着炫目的拓枝舞,宴席上吱吱冒油的烤全羊,鬼奴赤足踩在青石板上,腰间银壶里的水叮咚作响……
用稚气天真的口吻,沈云珠将种种细节说得绘声绘色,让人仿佛身临其境,置身于那热闹非凡的广门街,亲眼看到万国来朝的繁华盛景。
然而,这般详细的描述,却更让人难以置信。
只因那刺桐港南蕃坊广门街远在东南,且在十八年前,为一桩大案,被一场大火烧尽。
其惨烈情状,轰动东南,甚至惊动皇城。
机速房密档有载,刺桐港南蕃坊广门街大火,烧毁房舍一百三十三间,亡男女老幼二百五十三人。
如今,知晓此事的人已然不多。
至此,甘道笃定,这落水的小娘子,要么就是别有所图,要么就是“鬼上身”。
再瞧她这副样子,“鬼上身”怕是还靠谱些。
正当甘道发愁如何处置时,沈云珠却不顾伤口疼痛,弯着月牙眼,双手合力拿掉一朵不知何时缠绕在他发间的花,脆生生地道:“阿兄你看,这花好香。”
一朵深紫木槿静躺沈云珠的掌心,声声“阿兄”,更是唤得人心头酥麻。
盯着这朵小紫花,甘道怔怔出神。
曾几何时,也有一个小小身影,站在巷口那株紫木槿树下,这般甜甜地唤过他“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