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提笔疾书感恩折,司夫人连夜盘查府中账。
此夜,因沈云珠的入京,对某些人来说注定难眠。
三通更鼓紧紧慢慢,有一声无一声地穿透瑞王府森然矗立的高墙,六角攒尖亭内,霜炭小炉却烧得正红,银壶中暖着醍醐酒,丝丝缕缕的酒香飘散出来,勾得人口舌生津。
瑞王赵泓独自端着一酒杯立于亭中,冷清的月光洒落在他的肩头,似极了塞北的霜雪。
深夜不眠,瑞王赵泓自然不会是因为沈云珠区区一个小娘子,他是在等一个人。
想到此人惯于攀墙越院,瑞王嘴角难得地露出一抹纵容的浅笑。
果然,片刻功夫后,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掠过墙头,轻盈的身姿如同鬼魅般闪现。
沿着回廊巡逻的侍卫对这入侵者毫无察觉,任凭他像一片枯叶般掉落在赵泓的面前。
“好酒!”
还未照面,此人已飞速夺走了赵泓拿在手上的酒杯,抬头一口闷下杯中残酒,丝毫没有见外。
“给你备的,自然是好酒。”赵泓并未怪他无礼,反而提着酒壶,又给他倒满一杯,看着他豪饮而下后,哈哈大笑起来。
“王爷回京献俘时我恰好被差遣在外,不曾亲眼见到当今战神威风,好生遗憾!”咂摸着嘴中酒香,此人撩起身上夜行衣,大大咧咧地抬腿歪身靠坐在亭边白玉栏杆上,满脸玩味地望着赵泓。
“什么威风?难道我不是罗刹转世,阎王附身?”听这人调侃,赵泓笑着挑眉自嘲道。
赵泓善战,在战场之上当真是杀人不眨眼。然虽因稳定边关被民间尊崇,但本朝立国之初的重文抑武之风仍浓,即使身为天潢贵胄的赵泓,也因这出生入死换来的满身杀孽,被某些人讥讽为嗜血滥杀、拥兵自重。
“去,那些腐儒知道什么,若无王爷和将士们挡在边关,这些人恐怕都做了蛮夷的奴隶牲畜,连人都算不上。”想起自己今日摸进瑞王府的来意,这人口气中透着满满的轻蔑与嘲讽。
闻听此言,赵泓缓缓闭眼,心中陡然生出几分寒凉。难道满朝文武,皆不如一个机速房的谍者认得清?还是各有利益,不愿看清。
不错,这夜闯瑞王府还敢在赵泓手上抢酒喝的,正是路上救过沈云珠性命的机速房都承旨甘道。
他与赵泓因共同应对关战事,机缘巧合下有了过命的交情。
瞧见赵泓面色凝重,甘道站起身来,拿过银壶给自己和他都满了一杯:“殿下,来,咱们喝上一杯,敬你是阎王,我乃无常,你我皆不知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连饮下两杯酒后,甘道借着酒气隔空邀月,顿首招魂,将壶中余下的佳酿都敬了他不知埋骨何处的机速房弟兄们:“这一壶酒,敬给机速房死而无名之人。”
边关数年鏖战,拼的不仅是赵泓手下将士的血肉,还有机速房一批又一批无名无姓仅在机速房档案中存有一个代号的谍人。
敬完酒,甘道以双手敷面,摆头甩掉七分醉意后,才正色道:“殿下,我收到消息,朝中有人欲造谣言,说如今战事已歇,机速房有擅权泄密之弊,妄图将机速房裁撤,此事,殿下可知?”
甘道拿此事问瑞王,一则是为二人在西北边疆同生共死过。二则是瑞王作为边军主帅,与朝廷上尸位素餐的官僚相比,更知机速房的重要价值。
“知。”与甘道对望着,赵泓毫不避讳地点头直言,“台谏几个头硬的小官有意煽动此事,但尚未拿到御前。”
得到瑞王肯定的回答,甘道半晌不语,双目定定地盯着炉中红碳,墨色眼瞳中跳动微弱红光,声音嘶哑着道:“为西北大战,机速房谋划数载,动用谍者上千人,其中十之五六无名无姓、有去无回。十数颗人头高悬城上才不过数月,难道这些,朝廷上下都忘了不成?”
甘道此问,让赵泓一时间无法回答。
世人的记性是可笑的。
去岁腊月,朝中连发三道加急军令,督促他带领边军死守雄州。
一旦雄州失守,铁骑将踏破中原, 满朝臣子、皇室宗亲和普通百姓,谁人不怕。
然在将士拼死卫国的血腥味淡去后,那些被他们以血肉之躯护卫的人,眼中却仿佛只留下理所当然的太平繁华。
未等到赵泓的回应,甘道惨然道:“我知机速房掌控谍者无数、上下盘丝勾连,还握有大量机密,为人所忌惮。早晚,我们这帮伙计都有被清算的一天。可是殿下你想,强敌还未全部诛灭,其经营多年的消息网仍在运作,现在就枉顾全国上下上千谍者生死,贸然行裁撤机速房之事,可是好的时机。”
“狡兔死、走狗烹”这话,被甘道含在嘴里,换了一个说法。
面对身为瑞王的赵泓,他只说能机速房建立如今的局面不易,倘若轻易撤销,以后再难恢复。
而实际上,是狡兔尚未死透,就有人惦记上了狗肉,于公于私,甘道都不甘心。
机速房一旦被撤,那些仅有一个代号的伙计,将生无所靠,魂无可依,更无人知晓,还有这样一群人,为朝廷和百姓,干着最脏的活计。
下定决心阻止此事的甘道抬头与赵泓四目相对,眼中暗含的深意不言自明。
既然有人想要在此时裁撤功不可没的机速房,难道就无人暗中算计赵泓和他身后镇守在西北的十余万边军?
知其所想的赵泓站起身,用力拍拍甘道的肩膀,沉默着向各路英魂陪敬了一杯酒。
若是在多年前,一个掌管无名谍者的机速房,撤了就撤了,与他这尊贵无比的小王爷何干。
然而,十年从军,阵前真刀真枪的拼杀过来,赵泓与兵卒同吃同住,胸中鼓满过边塞寒风,耳边听到过戍卒哀音。
他知道,无论兵卒还是谍者,都是高兴了会谈笑,打痛了会哀嚎的人,而不仅仅是上报给朝廷的几个字、一句话。
对朝廷之上这些泥猪疥狗的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赵泓也越发的深恨不齿。
但相较于甘道,赵泓自然想得更加深远。
酒至半酣后,他眸色如潭,将手中青瓷酒盏猛地抛掷入眼前暗沉沉的湖水:“机速房也好,边军也罢,要想立得住,就必须有存在的价值。这帮蠢东西,难道真的以为已经天下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