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康行气急攻心,身子骨一夜之间垮了大半,他把大部分的担子都留给了怀川,怀川也的确有这个本事。
至少在对付倭寇,料理军务上,没出什么乱子。
流府十四子死后,凉王城的兵力群龙无首,周康年撑着身子,忍着咳血的难受劲,愣是从军营里又选出了几位勉勉强强的将军。
军营里大部分,都是流府从北疆带来的兵,骁勇善战,但初为将领,也总有不足,得亏怀川小心谨慎,凉王城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没吃大亏。
这日晌午,怀川安顿好周康行,提步去了书房,他得尽快摸清城内外的线路。
城内将士在磨合,城外倭寇也在进步,面对着这群凶狠而狡猾的狼群,他需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凉王城受了重创,经不得打击了。
————————————
周元才直到黎明时刻都没合眼,他胸口闷得慌,伏灵这夜也没回来,尽管知道扳指在云澈手中,距离伏灵甚远,可他心里仍旧不太踏实。
她去哪儿了?
又去城北巷口的茅草棚里睡去了?
辗转反侧,他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提着绛纱灯过来寻伏灵的绿衣公子。
那是谁?来做什么?
还有昨日与伏灵说话的人,听他们说话的姿态,那人就是云起大帝?
还有云澈,自称来自小荒的神使。可听说周康行同是小荒神使时,面上的诧异不像作假,他真的是小荒的神使吗?
百般思虑后,周元才还是起了身。
这些人,他似乎每一个都可以相信,相信他们能够去阻止伏灵,救下福州。
可每一个人,他又都不信。
他们凭什么救福州呢?
他理了理身上不慎粘上的干草屑,迈着步子去了城北巷口。
天色还不是大亮,街上还没人起来走动,周元才到了北巷口后,勾着头往草棚里看,那里只有几个沉睡中的脏兮兮的乞丐,其中一个还在迷迷糊糊的挠痒痒。
周元才的心即刻沉了下去。
他转头就朝着城中石碑处跑去,早风掠过他的长衫,周元才的脸有些发青。
万万不可!
……
你若还存留一丝一毫的人性,万不可再错下去!
这是周康行昏沉间留给他的话,可周康年没听,他联合老道,拖着浑身无力的周康行上了马车。
周康行受了药,额头滚烫的可怕。他撑着手肘,豺狼般的盯着周康年。
感受到对面投过来的恶狠狠的目光,周康年冷汗直流,他躲开周康行犀利的眼神,偷偷咽了口气。
周康行似乎感受到了马车的颠簸,他挣扎着爬起身,马车过了石子,猛地晃荡一声,周康行一头栽向马车窗轨上。
鲜血直流,突如其来的痛处袭来,倒是让他清醒不少,
“周康年!”他低声嘶吼。
坐在一旁想要搀扶他的周康年打了个颤,手慢吞吞的缩回去了。
“别怪我,阿行!”
“我得救福州!福州数十万百姓等着粮食!再不救,我福州就完了。”
听到这儿,周康行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他大笑起来,滚烫的体温烧的脸都是红的。
他笑了一阵,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拿手背去挡,气息匀回来以后,手背上全是血。
周康年不忍心去看。
“你福州百姓是命,我凉王八万铁血将士就不是命吗?”
“周康年!”周康行大喝一声,朝着周康年就扑了过去,也不知是何处攒来的力气,他紧紧的拉过周康年的领子,把人拽到眼前。
他迫使周康年对上他狠戾的目光,他的眼里冒着红色的血腥,若是可以,他恨不得将周康年生吞活剥,周康年推不开他,也不敢去瞧看他的眼。
“流府为了给福州辟出一条粮马道!将门十四子硬是被套死在倭寇的弯刀之下!”
“乱葬岗上至今还残留着他们的鲜血!凉王城外流府的魂魄个个都在哭泣!夜夜哀嚎声全绕在我的头顶!”
“周康年!你若还存留有一丝一毫的人性,就立刻放我回去!”
周康年含泪:“这是我欠他们的,到了阴曹地府!我还!可福州城!我得救……”
周康行一拳打在了周康年的脸上,周康年的齿间登时冒了血,他也不挣扎,任由周康行拳打脚踢。
周康行喘着粗气跌坐在马车底上,这样下去不行,他从后腰上抽出一把匕首,往额心一划,红色的鲜血淌出,染红了大半张脸。
周康年一把抢过匕首,目瞪口呆,他以为周康行要寻短见。
周康行闭上眼,自顾自的念了一道口诀,红色的印记隔空显现,出现在周康年眼前。
然后,周康年被一道看不见的枷锁锁在了马车靠背上。
只见周康行双眼赤红,竟是徒手撕开了老道布在马车周围的虚空结界。
周康行跳下马车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可知?我本可成流廷的妻。”
“他诺过我,要带我去北疆训马,要光明正大的迎我过门,要我抛却神使一职,做他一辈子的小郎君。”
“原本凉王能胜!可你却带着福州来了。”
周康行深深的看着他,满目哀伤,
“我恨你,哥。”
周康行跳下马车,解了马的缰绳,策马返回。
我本可成流廷的妻。
我恨你,哥。
这话牢牢的印在周康年心上,泪水打落在他的手腕上,烧灼的可怕。
此去已经出了凉王城界,周康行沿着小道沿路返回,沿途经过乱葬岗时,却被一条倭寇残留下的绊马索绊倒在地。
他赶忙躲进草丛里,没有倭寇过来巡查,周康年松了口气。
马已经不能骑了,天还是深夜,他得趁着这个时候赶回去。
周康行烧的几近晕厥,额头上的伤口愈合速度缓慢的很,血仍旧在流。
他往自己的手腕上狠咬一口,疼痛刺激着神经,周康行跌跌撞撞的往前走着。
夜里的乱葬岗风大的很,腥臭的味道隔老远都能闻得到,树枝上挂着招魂的白幡,风声混着林叶,如同恶鬼哭嚎,厉鬼索命。
周康行甚至看到了地底伸出来的利爪,它们胡乱的抓着,还在他耳畔尖叫,他们想要拉他一道入地狱。
凄厉的风声和着鬼哭狼嚎,成了绝佳的二重奏,周康行脑子疼的想要炸裂。
就这样吧,别挣扎了。
他自己都想要放弃了。
然后,他看到了一道红光,隐隐约约的出现在前方,红色的披风像极了流廷临走前的那件。
是你吗?周康行委屈的很,你要来接我了吗?他奋力迎上去,
接着红色披风的光亮又出现在更前方,周康年满世界全是黑暗,却唯独有这么一丝光亮引着他向前走。
他几乎是爬到城门口的。
耳畔传来一阵兵器交接的声响,周康年远远看去,倭寇夜袭攻城了!
周康年咬着牙从地上爬起,额头上再度泛起红光,这一次,他额头上的徽印,比往日任何时候更加夺目。
周康行飞到了城墙上。
守城的士兵见到他后两眼放光!看他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卫兵们满含热泪的和他解释,
他失踪后,怀川当即循着踪迹,领着一小队人马出了城,原想着黎明便回。
谁知倭寇突起,竟是在此时突袭而来,城门守将秦福见倭寇来势汹汹,竟是直接弃城而逃了!
周康行咳出一口血,看了眼城内局势,直呼不妙。
“传我令,召城中三千将士,随我一道……咳咳……一道出城应战。待怀川归来,记得告诉他,城中……咳咳咳”
又是一番猛烈的咳嗽,周康行恨不得把肺腑血肉一道咳出来,鲜血里混着些红色的残渣。
周康行闭上眼,他也要完了。
“城中兵马损失惨重,得速往朝中递折子,凉王求粮,也得求兵。”
侍卫们取了他的盔甲,雪银般的白色上了身,周康年跨上马,身后的披风如流廷远走时一般红艳。
七公子眼里,受不得半点苦累的小郎君,又变成了初识时的凉王衙内,长剑出窍,银白的光闪过将士们眼前。
当年面朝着数十万倭寇铁骑,毫无恐惧,冷厉无情的凉王城衙内,回来了。
周康行擦过嘴角斑驳的血迹,额头上的徽印和眼睛一样赤红。
刀剑捅入皮肉,溅起的鲜血喷洒在玉面郎君的脸上,乳白的皮肤混着鲜血,妖孽的很。
我乃小荒神使,受神明阿托鲁所托,与小荒百姓共生!
可,小荒湮灭,神明易主,大荒百姓缘与我无关。
周康行体力不支,被倭寇的长矛一杆击倒,他踉跄着爬起,却又被一柄弯刀砍了后背,霎时,鲜血淋漓。
然,我心悦大荒流廷,一纸婚请,郎君入府,我夫之责,今日自当如数担起!
刀剑无眼,周康行过了数十招以后,后背已是模糊不堪,衣物连着血肉,战场弥漫着腥甜,引着贪婪的狼群愈发疯狂。
我于大荒,仁至义尽!
远处黎明日光渐起,怀川策马而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个姑娘,踏着清月的余晖,奋勇无比,眉眼间,像极了当年扬鞭马上的七公子!
“三书六聘,明媒正娶,哪一样都不能短了我的小郎君。”
“北疆草场上的马儿英烈的很,但里面总能有我家郎君专属的一匹。”
“阿行,我还欠你一纸婚请。”
周康行疲惫的闭了眼,马鸣厮杀声逐渐远去,耳畔刮过一阵微风,他听到流廷附耳的声音。
小郎君,七公子带你归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