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才躺在干草堆上,他已经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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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廷的尸体是被怀川带人去乱葬岗偷回来的,乱葬岗的倭寇们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
这群狡猾的狼,摒弃了自己的信念,藏匿起自己的獠牙,他们平白做出一副置之不理的样貌,实际上,却在乱葬岗故意留了个圈。
恶狼们套中了大荒最勇猛的战士,他们用绊马索绊倒了最英烈的马匹,他们用弓箭射穿了战士的盔甲,他们用弯刀割了流廷的喉咙,他们用最肮脏的爪子,剖离了七公子的心脏。
怀川领着十几个护卫兵过来的时候,狼群正在狂欢,他们要割下大荒战士的头颅,去献给东方远洋里的首领。
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怀川握紧拳头,身后的护卫兵个个眼睛赤红,愤怒无比!他们北疆的战士!即便已经战死疆场,也断不能受这样的屈辱!
火光混着哭嚎同样吵醒了熟睡中的周康年,得知流廷身死的消息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粮马道没了,他的福州,也要完了。
噩耗不止于此。
领兵偷袭的流府十二子,也一个都没回来……
凉王城仅剩的将士们围在周康行房门口,他们敲不开门,只能在外面候着。
踉跄着赶来的周康年没管那么多,他用力拍打着房门,哭着朝里面喊,
“阿行,流廷没了!城外主营也没了!流府十三子全部死在了屠刀下!你得出来主持公道!周康行!”
“你听到没有周康行!凉王福州!都是你要担的责任!你给我出来啊!周康行!”
屋子里漆黑一片,红艳艳的册子搁置在桌上,周康行裹着被子缩成一团,他直愣愣的瞧着桌子上的婚请,手脚依旧冰凉彻骨。
凉王福州,怎么会是我的责任呢?
那些都是朝廷的民,都是大荒的百姓,与我有何干系?
我是小荒遗落的神使,我的信仰湮灭在小荒,大荒的责任,怎么就能算到我头上?
啊对,没算到我头上,他们算到了流廷头上。
周康行双眼空洞,如同木偶一般失了灵魂,眼里昏暗无比,原本闪着光的地方覆盖了一层薄雾。
他看不清未来的路,他终是对这片腐烂腥臭的地方失望至极。
这下朝廷高兴了吗?新主是不是欣喜的快疯了?
大荒简直太糟糕了!
门外的拍门声没有间断,周康行充耳未闻,桌子上的婚请映射在他眼里,成了漆黑夜里唯一的一抹红色。
三书六聘,我的七公子给了我名分,却还没让我过门。
“流府十三子的尸首都在院里了,十四公子重伤,已经送往药膳房了。”
“将军终生护国北疆战场,凉王战役,次次都是以命相博,乱葬岗之争将军早有预感,如今下了婚请,大人若应,此生便是流府的人。”
“我知大人难熬的很,城里的百姓跪了整整三条街,流府子嗣没了,流府也总要重新派人出来主持公道。”
“大人,流府这婚请,您是应,还是不应?”
周康行的眼珠子微微移动,要应的,流廷的婚请,他早就应了的。
他是流廷的妻,也是流府的人,流府臣服大荒,连着他自己,还是和这场堕落的时代扯上了道不明的联系。
怀川和声细语的说完以后,就立在了一边,他差人把周康年拉到一边,
“诸位若是真的为大人好,便让他自己想通透些,此番灾祸来的猛烈,大人与七公子两情相悦,诸位总要给他时间缓一缓的。”
周康年抬起头,满脸不可置信!周康行和流廷!两个大男人?怎会?怎么能?
身边人见他不再挣扎,便松了些力道,周康年握住怀川的胳膊,“他们怎么能……”
“大人!”怀川低头看他,眼神清冷,他打断周康年的话语,“流府的婚请已经下了,应不应,该是我们大人自己的事!”
“要应的。”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了周康行惨白的脸,漆黑通透的眼睛还冒着残留的水汽。
他无视周康年质问的目光,单朝着怀川重复道:“要应的。”
七公子临死前也要给小郎君的名分,小郎君缘何不应?
“先把伤兵送到城中医铺,记得多去慰问,城里的百姓也得给他们承诺,做官的,得让他们心安,众将士先行休整,完备后我们再商谈对策。怀川,记得往朝廷递折子,得让他们再派兵过来。”
周康行脑子里一片空白,可指令却是自发性的脱口而出。他扶着门框,尽力打理混成棉麻球的思绪。
“还有流廷……流府十三子……”周康行咽下涌到喉咙里的血腥味,纤细的手指抠着门框,以平生最大的意志控制住下滑的身体。
“诸位战死的将士,需得予以厚葬。凉王的将士征战一辈子,受不得苦了,得好生安排后事。走我私账,厮杀了半辈子,我得让他们风风光光的走。”
周康行喘着粗气,唇上没有一丝血色,整张脸白的跟鬼一样。
他朝怀川伸出手,“先让我去看他一眼。”
怀川连忙搀扶上去,还替他拢了拢衣衫。“大人保重身体。”
周康年随着门外的将士们一道跟在他后面,周康行这才看见他们一般,朝后挥挥手,“你们不用跟过来,怀川随着就好。”
他放下手,也没转头,“先送周大人回房吧。”
他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周康年,怨吗?
周康年也是为了福州,并且那些自以为正确的决策,也是他们一手促成的。
可他做不到心安理得,在屋里的时候,他身上裹着被子,拼命去嗅上面残留的气息时,他甚至自私的想,要是周康年没过来就好了,他们会早早的放弃乱葬岗的计划,流廷他们也会好好的。
他知道这种观念不对,可当失去了最珍视的东西后,谁又不是自私的呢?
周康年还想说些什么,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抿上唇。
他被侍卫们送回了房里,关上门后,那道讨人厌的声音又出现了。
“你的福州,看来没救成啊?”
周康年不理会凭空出现的老道,转身朝着桌边走。
老道盘着腿坐在床上,鞋子都没脱,他看周康年坐下,眯缝着眼睛喊:“你的福州南北通城,总计又丢了四个孩子。”
周康年听后拍桌站起,张嘴就骂,“狗娘养的!我不是说过我会给他们找到粮食吗!”
老道似乎对此司空见惯,慢吞吞的说:“你说会找到,可你没说你何时能找得到。饿疯了的人,你还指望他们能有人性?”
老道从床上下来,床幔被他扯下来一缕,他撵着兰花指,用碎布片去学楼里的姑娘,
“周大人可得想好了哦,再不出手,等福州百姓们,彻底泯灭人性的时候,可就连我,都救不了您了呢。”
话说完以后,老道把碎布一挥,人化作烟尘消失在风里。
碎步片飘落在地上,和着远处破损的床幔,一道惨兮兮的。
周康年直立着身子,他除了头上的发带,长发泼洒。
这夜简直乱透了!
这夜真的糟糕透了,周康行心想。
席子上躺的是凉王的英豪战士,白布下盖着的是他心心念念的七公子。
周康行深吸一口气,泪水再度模糊了眼眶,他颤抖着手靠近白布,挣扎着想要再看他一眼,怀川挽着他的手臂,想要制止。
离白布还有分毫之离时,周康行收回手,怀川松了口气,可周康行的手指往下滑落,扯住了流廷裸露在外的手。
冰凉,彻骨。
他的七公子,连骨血都是冷的了。
怀川从怀里取出一枚月白的玉佩,周康行认出来,这是那时他赠予流廷的。
“小郎君?这个予我可好?”
“不行!我娘说,这是要留给我未来发妻的!”
“那可不行,小郎君可不能娶妻!小郎君这辈子,只能进七公子的房,上七公子的床。”
“你不知羞!”
“知羞的人找不着媳妇。”
所以娶着媳妇的不知羞七公子,把娶不着媳妇的知羞小郎君讨回家了。
周康行看了一眼,没伸手接,“让他一道带走吧,周康行的玉不易主。”
周康行的玉不易主,七公子的小郎君也不易主!他抬手抚过脖颈上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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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哥撑得住的。”伏灵意识不到深夜的降临,她的眼里始终黑暗一片,白昼黑夜,对她来说没什么两样。
“可我去往凉王城的时侯,他们一个都没活下来,我十四哥也没撑下去,医馆里的大夫说,他只熬了三个时辰。”
伏灵尽可能面色自然的说出这样一番话,可言客仍旧听出了她声音里的异样。
言客想要安慰她,却无从开口。
“可你去往凉王的时候,凉王无将?”言客突然想起了那年的传言,伏灵入城时,凉王城几乎要空了。
可周康行不是还活着吗?
伏灵扭过头,骨骼因为长期未曾移动,发出“咯吱”的声响。
“那谁知道呢?”伏灵惨笑起来,在云起大帝的庇佑下,流府的人,当真是没一个好过的。
“大帝是不是该送我回去了?毕竟我这种老弱病残,可走不了这么远的路了。”
“我要洪荒镜。”言客皱起眉头,这是找到淮安生死轮回道的唯一线索。
“大帝若想要,明日便去城中石碑处吧。”伏灵笑意不减。
言客敲击着桌子,“你想做什么?”
“讨债。”伏灵回答,“讨流府和凉王的债!”
回到房间时,阿童已经困的睁不开眼了,云澈按着自己酸软的肩胛骨,跟着阿童一道躺在床上。
他一面忧心着云起大帝的下落,一面还想着今日无意间卖出的笙笙白玉笛,
脑海里掺杂着周元才未曾说完的凉王战役,还有那个瞎了眼,年迈无比的伏灵将军。
所有的事情乱糟糟的掺杂在一起,云澈头疼无比,偏偏身边阿童睡得格外香甜。
这是头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