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太阳落山，夕阳映红整篇天空时，周元才缓缓的睁开眼，他捂着酸痛的脖子坐起身子，这是在破庙里，他环顾四周，一时不敢动弹了。
阿童云澈双手托腮，以同一种姿势蹲在周元才身侧，两双蓝莹的眼睛着实让人瘆得慌，像是来讨命的恶鬼。
周元才转过头，原本微睁的双目瞬间瞪大，胡子杂乱的翘起，他颤抖着声线胆怯发问：“两……两位怎么在这儿？”
云澈没回他，痞着嘴角，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周元才，丫的手都麻了，可算是醒了。
阿童见他还能说的出话，一把拎过周元才的后衣领，小鸡一样的提起来，周元才面色涨红，受不得惊扰，脑子昏昏沉沉的，竟是一副又要晕过去的样子，云澈连忙拉回阿童。
周元才这才呼出一口浊气，定了心神，他眼珠子转了一圈，恢复原本初见二人时的好财模样，得亏他装的这么像，铜臭气儿瞬间出来了。
“哎呦，两位侠士，这是要做什么嘛？想听话本子不得去茶馆候着嘛？私下讲授，我是要加钱的！”
云澈亮出了手里的黑玉虎纹扳指，周元才当即摸了下袖子，哑了声。
过了好一阵儿，周元才咧着嘴贱兮兮的说：“这……这小人也是一时贪念，瞧着这扳指成色尚可……我有罪，有罪！”
云澈上来就往他头上来了一巴掌，阿童咽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云起大帝的扳指，你当真不知道？”云澈把手里的扳指打个转儿，“黑玉虎纹扳指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抢过来的，这是伏灵将军手里的扳指吧？”
周元才龇牙咧嘴的揉摸着疼痛的后脑勺，争辩道：“我哪里知道这扳指是个什么出路？我就一个顺手。我一个小小的说书先生，只从书里听到过这些，话说这真是大帝留下的信物？来我看看！”
他说着就伸手去抢，脸上冒着贪婪的模样，装的还真像个样子！
云澈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若真的想保住福州，就老老实实的交代详细。”
周元才笑得牵强起来，“什么意思啊侠士？”
云澈理了理袖子背过身，漫不经心的地说道：“小荒没落，但小荒神使依旧存在，神力再不济，守座城的力量还是有的。”
周元才看着他的背影一时判断不出真假，心下却已经开始犹豫了。
“福州城的这场劫，你若是隐瞒下去，也休怪我等不管不顾，只是周元才，你再执迷不悟，福州城的百姓就都要给你陪葬了。”
这话说的扎心，却也直击了周元才的痛楚。
周元才抬起头，云澈义正言辞的模样映在夕阳里，红霞的色彩顺着窗户打在云澈的鼻梁，替他罩了层神圣的外衣。
周元才几乎看呆了，还会有神使记得福州吗？
周元才眼眶发红，福州城被遗忘太久了。
他嗓子像是堵了铅，说不出话来，他矛盾不已，小荒神明阿托鲁他是知道的，曾经的山河守护神，功过，是非，善恶，黑白，小荒时期的生灵万物，莫不在他的规则之下，这样的神，座下的神使，会保住福州吗？
阿童再次往后退开一步，云澈的脸皮越发的厚实了，撒谎都不带脸红的！
小荒神使早就随着神明阿托鲁一同湮灭在历史长河，乌蒙部落也是靠着先祖的记忆传承的小荒文明，拿小荒神使做引子，他还真敢？
周元才久居福州，哪里知道乌蒙部落的事？他闭上眼思索，可他的脑子不听使唤，他的脑子里充斥着伏灵的那双眼，混沌，愤怒，血腥，还有杀戮。
“扳指……确实是伏灵的。”他想搏一把！
云澈暗地里松了口气，他胡编乱造的依据全靠周元才昏迷前的那些话，没想到还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了。
“那个瞎眼婆，真的是当年伏灵将军？”阿童忍不住问道。
周元才稍稍诧异，随后苦笑着咧上嘴角，：”是！你们还真查得到。”
“也是。”周元才自问自答，“从你说要去东方迷雾寻找大帝的时候，我就该想到你们会查到这些。”
云澈偏头看了眼阿童，看来瞎猫碰上死耗子的不止他一个。
“伏灵的目的就是东方迷雾，她要毁了那层结界。毒物进了福州城，没一个人能逃得掉。”
阿童皱起眉头，问：“为什么？她为什么要破开那层屏障？”
周元才捂着脸，浑身针扎一般坐立难安。
“这是福州城欠她的……”
“这是福州城欠我的！”伏灵感受着窗外传来的夕阳暖绒的温度，“也是他们欠老师的。”
流府沙场征战数十载，将门三代皆是英豪，深受百姓敬奉爱戴，朝廷也予以厚赏，赏的是大帝的护恩令，得此令牌，平顺时，可光耀宗堂，危难间，可保族人性命，留血脉绵延。
这是皇家极好的赏赐。
“这是伏灵的生机！”周元才说。
“这是流府的劫难！”伏灵道。
凉王城兵变，始于倭寇使用邪术进袭，那年倭寇进犯，从云海边缘一路荡平七座城池，只消三个月的时间，云海倭寇席卷了朝廷将近三分之二的边疆零土。
“倭寇的打法太出乎意料了。”周元才感叹道，“他们不去攻打朝廷的心脏，不去拓开北地三川，他们对堪称大荒心脏的鹿抚也毫无兴趣。”
“他们只打边疆！朝廷起初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们早就架好了了囚笼，北方的第二重防线牢不可破。”伏灵闭上眼，仿佛回到了那日的疆场，“整装待发的北方防线只等来了三千外敌，远在云海以南，甚至千里之外的浊岭自卫军却碰上了倭寇的十万敌袭。”
军队缺失，粮草不足的浊零自卫军守了三日，城就破了。
不等朝廷派兵支援，浊岭以南五百里的慈阳，历时七日，守将身死，敌破城门，百姓流离。
仅仅三个月，倭寇走着最出乎意料的路线，用着最邪恶的巫术，趁着朝廷守军皆在云海北营地调令不及，一举攻陷了朝廷的整个边疆军事防线，防线的最后，就是凉王城。
而朝廷第二条防线的背后，是供养整个国家的马道枢纽，八方粮仓----中安十六城。
倭寇就是冲着这条线来的。
边疆防线失守，朝廷的咽喉就会彻底暴露在倭寇面前，战事十万火急。
倭寇在自鸣得意。
然后，他们被绊在了凉王城。
凉王是朝廷边疆防线的最后一座武城。
“福州呢？为什么放过了福州？福州也有兵，它在凉王城以东，与凉王并列。为什么偏偏放过了福州？”
云澈在脑海里描摹大荒领土，云海在东北方，倭寇一路南下阻到了凉王城，福州拿不下，兵马损耗过多的倭寇们，就会面临两城夹击的窘境。
周元才舔着干涩的唇角，“所以福州闹了大饥荒！”
倭寇拿不下福州，云海边缘的背后是汪洋大海，他们可以藏匿在浪花里，成为伺机而动的恶狼。可福州不行，福州的背后是东方迷雾，是死神和云起大帝共同掌管的地界，倭寇们冒不了这个险。
但他们也不能就这么放任着福州不管，兵马粮草的损失不足以支撑他们同时对抗两座城。
“所以，他们用了邪术，创造了福州大饥荒。”言客明了。
“不然缘何福州凉王两大城池，怎会八百里加急的祷求大帝降世？”伏灵不放过任何嘲讽言客的机会。
凉王城成了保住中安粮仓，马道枢纽的希望。
朝廷刚给完流府足量的甜头，就一脚又把流府踹到了境疆战场。流府受了皇家恩惠，受了护恩令，便是不得不战。
那年凉王城的衙内，名唤周康行，勤政爱民，兢兢业业，是个极为清廉的官员，周康行俊相秀丽，言行举止轻缓温柔，走到街上活跟个姑娘家一般，可这样娇的俏书生，却成了凉王城唯一拿得出手的将领。
流府十四子，跟着这位玉面书生一道上了疆场，守不住凉王城，流府就得提着上下百人口的头颅面见朝堂。
“护恩令是流府的劫难。”伏灵叹息着红了眼眶，“流府三代将门，朝廷三大兵权里流府手里把持了两座！功高盖主，再英明的帝王也会忌惮。”
所以朝廷赐下了护恩令，流府十四子要么死战，得更大的功，要么战死，解帝王的疑。
看似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周康行拉着流府十四子，拼了命的保住了边疆防线的最后一个豁口。
“凉王城的困境正在好转，可福州城撑不住了！”周元才突然站起，声线都在颤抖，“福州城接不到救济，往前是东方迷雾，往后是征战的倭寇和同样缺粮的凉王城。朝廷的赈灾粮绕不到福州，福州城就被逼上了绝路。”
云澈负手背后，眺望夕阳，当年大饥荒的福州城景象，以噩梦的形式流传在大荒遍地，人们用来吓唬孩子的易子而食的故事，听着固然可怖，可那年的福州城，想来比这更要残忍。
当生存都成为奢求，规则，道德，以及人性都将被抛掷脑后，时代对百姓所有的约束都建立在粮食上，没了粮食，福州就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