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的街太热闹了,施粥的队伍在衙内讲完话以后就出现了骚动,乞丐们碍着边上带刀的侍卫,不敢造次,但在沾满泥巴的脸上精明的眼珠子时不时的转着精光,他们需要寻找一个祸乱的开始。
急红了眼的阿童就是他们的契机!
阿童先是被人猛推一把,他极力控制住平衡后,就听见耳边有人喊“有人抢馒头啦!”
阿童慌乱的想要离开人群,拄着拐杖的老乞丐看出他的意图,用骨瘦的躯干挡住阿童的去路,嘴里还大声喊着“馒头要没啦!”
暗藏在队伍长龙里的同伙们一股脑地往前冲,队伍后面的人听不清他的声音,但看见刚刚飞奔朝前的影子,也拥挤着往上抢。
一时间,城门口乱作一团,拿刀的侍卫们拉人不得,干脆站到一旁看热闹,他们习以为常了。
衙内早就回了府里,施下的米粥和馒头被洗劫一空。
阿童被众多乞丐推搡着扎进人堆里,长期未曾沐浴而产生的酸臭味,和着米粥的香气混杂在一起,熏得阿童几次干呕。
落后百步的云澈赶到时,阿童脸都白了!
云澈屏着气息拨开人群,把阿童拖拽出来。
待阿童坐在一旁调息,云澈弯腰喘气,擦去汗水,他抬头,城门口有个看起来约莫六七岁的孩子,在捡拾掉在地上的残渣。
寻常街上见到的不过尔尔,可没想到,福州城匍匐在暗处的乞丐们,竟是如此之多?
“福州城这地方,也只能养的出蛆虫和污吏了。”
这话好生狂妄!云澈直起身,转头看向说话人。
是今早的青衫公子。
云澈一把拉起阿童,再回头,青衫公子已经不见了。
……
“别折腾了,用巫术,能寻得到。” 云澈朝着阿童说到。
歇息片刻,阿童面色恢复如初,就是眼里还冒着火气。
“找!我一定得找到他!”大荒怎么连叫花子也这么讨人厌!
寻找瞎眼婆子的道路受阻,还弄丢了疑似是小荒神物的白玉笛,两人间皆是气闷不已。
云澈帮他整理好衣襟,领着阿童来到城门外的空地上,阿童把手里的弯刀扔给云澈,手指交叉,拇指并列,小指中指依次抬起。
阿童嘴里念着咒术,一缕青细的丝线从阿童中指指心探出,延续向城门外的草丛里,云澈当即跟上去。
扒开杂乱的蒿草,云澈穷追不舍,蒿草划在脸上,脖颈上,留下一道道红痕,不疼,但痒的很。
等出了蒿草丛,青色的丝线却突然消失了。
另一旁,言客垂眸,手中的白玉笛上绕着一缕青丝,言客想也不想的抬手掐断了,蛮夷巫术,不值深究。
年迈的瞎眼婆子晃荡着站起,她努力的挺直腰身,她不想以这种谦卑狼狈的样子面对言客。
她是征战的伏灵,是老师引以为傲的学生,她没拜过老师,因此更拜不得云起大帝!
那年马上弯弓的英姿,与今日年迈凄苦的瞎眼老妇重叠在一起。
铮铮傲骨!她始是流生,终是伏灵!
……
阿童也从蒿草丛中扒出来,还没来得及和云澈说上句话,就被左侧突然袭来的蛮力撞倒在地。
云澈连忙扶他起来,阿童眼前漆黑一片,好半天才缓过神。
是周元才!
还有黑玉虎纹扳指!
两人对视一眼,没多说话。云澈偷偷弯下腰,去捡掉在地上扳指。
周元才显然也没料到,向来荒寂无人的蒿草丛里会有这么一堵硬墙。他身子本就比阿童虚弱,受了这样一击,愣是半天没爬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放弃挣扎般瘫坐在地上,抬头观望那堵墙。
这时正值当午,太阳高挂,刺眼的很,他被阿童撞得眼冒金星,这回儿看什么都是模糊晃荡。
周元才看不清这两人的面容,只能打量出一佝偻一直立的身影。
他眯着眼睛,久久不能回神,这是从庙里追出来了吗?
他的罪要来了。
云澈皱眉看着他,心想这人不会被阿童撞傻了吧!
这时,周元才仿佛卸去全身的力气,他躺倒在蒿草堆上,泪水溢满眼眶,滑落在太阳穴。
“我不逃了!我不逃了!伏灵啊,我把我的命偿给你,你留福州一条活路!留我百姓一条活路!你扒我的皮,饮我的血,嚼我的肉,都随你!伏灵,你放过福州吧……”
阿童正打算拎着周元才的领子把人拉起来,谁知道却听了这样一番话。
他堪堪住手,询问性的看向云澈,云澈默不作声,伸手往自己颈侧碰了碰。
阿童当即会意,一手刀砍晕周元才,拽着胳臂把人给扛了起来。
“前面有个破庙,去那里,这人可比我们想象中的有用!”云澈邪笑着摩涩扳指,走在前方带路。
的来全不费工夫。
黑玉扳指触手温凉,虎纹篆刻栩栩如生,金色的光辉流淌在纹路里,扳指掺杂着妖惑的红,那是云起大帝的血。
言客听着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一手拉住伏灵的胳臂,光晕环绕四周,雾气弥漫开来。
云澈推开木门,四处打量庙里的模样,两排破旧的草席列在供桌左右两侧,桌子上的神像年久未修,已经看不出供奉的是哪位神灵,地上还有颗被咬过两口的苹果。
阿童甩手把人扔在草席上,跟着云澈坐在另一头。
云澈把手里的扳指扔到阿童怀里,“呐,给你见见世面。”
“这就是云起大帝留下的信物?”阿童两个指头轻捏着,高举对着窗户,这扳指上的划痕堪比今日的白玉笛!斑驳破旧,成色尚可,就是缺乏保养,哪家家神使会这么对待神明信物?
“扳指能转手倒卖吗?”阿童问。
“想什么呢,当然不能!”
“能转赠他人?”
“不能。”
“那就怪了,这么多划痕。”阿童思索片刻,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满脸菜色,“大荒的神使总不能是周元才?”
要是如此,云起大帝就是真的不长眼了。
云澈摇头,说:“应当不是,扳指原先是在瞎眼婆子手里的,他今日这般莽撞,想来是见财生了歹念,偷了婆子的扳指。”
阿童肯定道:“那便是瞎眼婆子了。”
随后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她那样的……她那般……”
阿童艰难的从脑海里揪出一个适合的词语,“那般龌龊!”
偷人钱财的大荒神使,“还不如周元才。”
“大荒神使慈真君,文浣桑,君子如是,英战伏灵,属这四人最有名气,其余众人,鹿抚之战后,死死伤伤,大多都了无音讯,且据我所知,大荒神使皆是男儿身,唯独伏灵……”
“伏灵将军?她这样的?她是伏灵将军?就她?”阿童瞪大眼睛,腾的从席子上站起。
话本里的伏灵将军可不是这样的!
周元才嘴里的巾帼怎么能是这副鬼样子?
“猜测,只是猜测。”云澈耐心劝慰,心里却在暗自推理。
伏灵将军是凉王百性的信仰,数百年来从未变过,她是救凉王城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的救世主,云起大帝即便是要封神,也得封在凉王城。
“怎么会在福州?”云澈自言自语道。
扳指的成色不像伪造,云起大帝血液中的金光也做不了假,神力积存在扳指里,他甚至能感受到其中的波涛云涌。
这是大荒神使的象征,扳指为神明所操控,凡人染指不得。
回忆起周元才痛哭流涕时的话语,云澈敲打着膝盖,看来得让周元才自行坦白了。
……
雾气弥漫在破旧的屋子里,空荡的房间里突然多了两个人,伏灵甩开他的手,言客替她倒了杯凉茶,两人所在之处,正是言客的地字号客栈里。
言客撩开袍子坐下,说:“流府之事,是我食言,凉王城生变,也是我沉迷旧事,思虑不周,我今日过来,便是打算了却百年的过往,弥补我的过错。”
伏灵嗤笑道:“福州和凉王的恩怨,哪里需要大帝亲自过来解决?伏灵身为神使,自当要为大帝分忧,明断是非。福州城负的债要还,欠的命要偿,林林总总,周康年犯下的桩桩过错,我自然会件件讨回来!”
“你要周康年的命?”
“我要福州城的命!”伏灵语气轻缓,温柔的很,她伸手去摸桌边的茶杯,她看不到,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动作,这可是云起大帝亲手添的凉茶呢!
言客抿着唇,恶,是周康年犯下的,劫,是福州城立下的,伏灵要他们还,合乎法理,可那毕竟是福州城数万的百姓……
言客叹息一声,“伏灵啊!”
“伏灵已经死了!”
“死在百年前的凉王疆场,现在坐在大帝面前的,不过是个苟且偷生的瞎眼婆。”
伏灵突然笑起来,“对!是瞎眼婆,瞎眼婆要亲眼看着福州城没落,东方迷雾的獠牙已经张开,福州城在劫难逃!”
“这才是你当年愿意留下扳指的真正原因。”言客闭上眼,街上的叫嚷声透过窗户传过来,这是人间的烟火气。
伏灵止住笑,面露嘲讽,“不然呢?你以为谁稀罕做你那劳什子的神使?大荒众人,与我何干?我只要福州偿罪,自然得借一番神力。”
所以就费劲灵力,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借着扳指的力量去和那道保护福州的结界抗衡消耗?
“这也是你老师教于你的?”言客突然记起伏灵在庙里的哭诉----可是大帝啊!我的老师无罪,他半点罪都没有。
“不!”伏灵否认的很干脆,“他不教我这个,他太干净了,是天上的皓月,人间急雪,他比你更伟大,老师懂苍生疾苦,晓是非黑白,他是游走在俗世的救赎,可他却死在了凉王城。”
伏灵似乎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过错,在她心里,云起大帝也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荒唐子,根本算不得什么神明,更不必说和她老师做比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原本寡淡的眼里荡漾着光,言客饮了口凉茶,在她眼里,那人似乎无比神圣。
倒是和家里之前的那位,相似的很。言客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