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许久未下雨了,但没多少人在意这个,福州安逸太久了。
天不亮,云澈就被阿童从床上拉了起来,云澈迷迷糊糊的束上腰带,一脸的生无可恋,反观阿童早早的收拾妥当,正精神抖擞的立在门框边上。
“不是你说要去城门口堵人的?”阿童问道。
福州城每隔五日,就会由城中商户轮流在门口施粥,这是福州城众多乞讨者们赖以生存的东西,云澈不信瞎眼的婆子不过去。
“可我哪知道你能起那么早?谁家商户天不亮施粥啊!”云澈打着哈欠坐到桌边,用新上的凉茶漱了口,“小孩子家家的,精神就是好。”
话本里办案的侠客可没有赖床的!阿童拉开房门。
房门拉开的一瞬间,阿童和一人打了个照面,,路过的青衣公子长发如瀑,眉眼温婉,手握玉扇,扇子上还写着“君子道”。
柳如是似乎未曾料到这番状况,反应过来后,朝着阿童端正的行了礼。
“途径于此,侠士见谅。”声音也是温婉的,是个柔情之人。
阿童红着脸不大规矩的回礼,内心欢腾雀跃,他叫爷侠士!
云澈刚好整理完毕,听到门口的声音后,朝着这边走来。
“怎么了?”他问阿童,云澈顺着阿童的目光看去,余光只抓住了楼梯转角的青色衣角。
“没,没事。我们下去吧。”阿童回复。
云澈再次打了个哈欠,眼角因困倦泛着红,阿童迈动步子,心道大荒人果真一个比一个秀气!
扶风弱柳!
话本子里就是这么形容的。
下楼以后,云澈环顾四周,惊叹起早的人真是不少。他看向堂中钻到桌下的男人,好像是刚刚那位?这是干嘛呢?
待那人拾到筷子坐起身后,云澈才看清了面容,好一个俏君子!
肤白如玉,眉情婉转,还有天赐的一副笑眼!
淡然慈悲,湛然若神,君子若生,当如其是!
有此佳人赏心悦目,云澈心情逐渐愉悦起来,早初的起床气都消了干净。
楼梯下的客房门被人从里打开,传来一声刺耳的挤压声,云澈顺着声音看去。
这位也是个面色极好的男人!
阿童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和云澈一般模样的亮光,这才像是个正儿八经的侠客!
男人气场比青衣公子阴沉的多,浑身上下都透着冷意,连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都凉丝丝的。云澈面对这种萧冷的长相,没多大兴趣,眼里惊艳一瞬就把头扭了回来,老老实实闷头扒饭。
阿童倒是对这个有些穷酸气的男人格外欣赏,在他眼里,江湖浪迹的侠士们就应该是这样!视钱财于身外之物,仗剑天涯,冷若冰霜,孤傲!冷漠!堪称侠客典范。
这人就是少了把刀,阿童有些可惜。
城门施粥的商户直到日上三竿,才推着饭车在街边露头。
乞讨队伍早就排成了长龙,福州城的现衙内站在架车上,开始了长篇大论,云澈穿梭在人群里寻找瞎眼婆子时,满耳都是衙内自诩功绩,高谈阔论。
窜的满头大汗的云澈最终还是失望而归,他站在和阿童约定好的位置上,习惯性的想拿扇子扇风,却发现手里拿的是昨晚阿童强烈要求他带着的白玉笛。
……
高耸的石碑立在城中央,仿佛连了天,传闻说,这是当年福州大饥荒时,福州衙内周康年带人修的镇恶神碑,碑下镇压着祸害福州百姓,带来大饥荒的恶鬼。
言客站在城中高耸的石碑上,冷眼观察石碑顶上的符印。
福州衙内,倒是真的敢!言客抬头看向福州城。
“吞下的气运都是要还的。”
“周康年,你的因果该回环了。”
言客飞身一跃,落在了城楼上的阁亭里,忽而,一道亮白色入目。
……
云澈等的百般聊赖,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阿童那边有消息没有。”
“叨扰,可否借公子白玉笛一观。”是今早的凉薄男人。
这人仿佛觉得这样说话不大礼貌,重新补充道:“鄙人言客,流浪江湖,远处观得公子手中玉笛,似是旧人遗物,可否一观?”
言客抿着唇,这笛子,是他曾赠与淮安的。
时年正值小荒酷暑,他刚生灵智,终日逗鸟遛狗,无所事事,这笙笙白玉笛,是沈淮安手把手教他刻的。沈淮安念他初学,随手拿了块不成侯的玉石。
身无长物的言客第一次做成了东西,倍感欣喜,转手就赠与了沈淮安。
他自认为是个粗人,用不得这样的玩意儿。
云澈听到这话也不怎么在意,这笛子确实是阿童当年失手淘来的,不值什么银子,他随手递过去。
言客小心翼翼的接过,手指摩涩着白玉笛身,流传俗世已久,笛子上划痕斑驳,他小心翻转,笛尾处还刻着当年淮安亲手所书的“君子道”。
……
阿童巡视一周,也没找到瞎眼妇人,低着脑袋心下郁闷,回到约定的位置时,远远就看到了早上见到的侠客典范!
阿童激动的飞奔过来,可跑到近处,看见言客手中的白玉笛后,脸顿时黑成一片,这笛子!是他硬让云澈带出来的!
现在好了,云澈没有任何负罪感,倒是他要在侠客面前丢人了!
阿童懊恼一阵,最终梗着脖子开口:“这笛子不值钱的。”他不想在言客面前失了面子。
云澈偷笑,怎么不值钱?花了小鹰崽子三百两呢!
“三百两,可否卖我。”云澈笑不下去了。
这年头,都这么豪横的吗?
言客抬手就要从怀里掏银子。
阿童先是一愣,脸红上了耳根子,怎么这侠客也是个傻的?
“不值这个价的。”他重复道,他不能坑人钱!乌蒙部落的汉子哪能坑人钱呢?
言客不由分说的把三百两伸在云澈面前,云澈突然记起,这人在客栈,是住地字号房的。
该是见到故人旧物,睹物思人,思的急迫了,这银子八成是他半生积蓄,万万不能收!
“敢问侠士,此物之主,为公子何人?”
“此物之主,名沈牧,字淮安。为……鄙人终生所欲求。”谈到淮安这个名字时,言客语气温柔极了。
温凉洁白的白玉笛落在他修长的手上,极具美感,多情凉薄的桃花眼也变得安和起来。
江湖落网客,寒目生情柔。
云澈低声感叹:“多情人踏上痴情路,便是终生南墙。着实悲苦!”
可那关我何事?
在阿童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云澈面不改色的接过三百两塞进袖袋,他可不管什么的侠客柔情,天大地大,银子最大。
前方云澈心情甚好,身后阿童满目阴沉。
生生走出半条街后,云澈脸色一变,霎时停住脚步,“小荒神明阿托鲁,名何为?”
云澈没转身,阿童都懒得理他,但阿托鲁是小荒神明,乌蒙部落的至高存在,置之不理,是为不敬。
“神明沈氏,其名淮安。”阿童不耐烦的回答道,答完后他也停住脚步,云澈转身和他对视片刻,彼此眼中皆是绝望。
不会这么凑巧吧?
完犊子了!
两人飞速往城门口追去,阿童都要哭了,但凡长老们知道他拿着阿托鲁神物敲过核桃,挠过痒痒,长老们能剥他一层皮!
……
“大帝若是来了,何故不入门中?”天气燥热,破庙里也没有多阴凉,瞎眼妇人安坐在草席上,汗水湿了一身。
言客停留在门外许久,神力加持,他没受多少热,思虑片刻,还是抬脚进了庙里。
“我当大帝忘了福州凉王呢。”言客听得出她的嘲讽,只字不言,老妇人似乎埋着极深的怨恨,她也不管言客会不会生气,对着门口啐了一声。
随后她发泄般冷笑着望向言客,面目狰狞,她瞪大眼睛,瞎了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一个方向,嘴角还有之前被揍出来的淤青。
“也是,大帝创了大荒以后,高高在上,受万人崇敬,日理万机,哪能顾得上这一方小天地?大帝即便是累了,大荒疆土,哪一块又不是大帝的游戏场?大帝痛失所爱,便可封了鹿抚,杀人泄愤。受不得相思苦,自然也能随时弃了百姓,隐世不出,管他什么大荒,管他什么神使,大帝可是随性的很。”
瞎眼婆伸手去拿旁边的瓜果,这是今早周元才挑剩下的,大多都坏了,一股子臭味。她看不到,可闻着味道也不嫌弃,张嘴就是一口。
言客用了点咒术,帮她把苹果恢复蔬鲜,谁知她又咬了一口后,抬手就给扔了。
“大帝可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我一介粗人,沾不得大帝的恩惠。”
“伏灵。”一直未曾开口的言客说了话,“孤愧于你。”
听到这话,瞎眼老妇竟是大笑起来,“愧?大帝怎么会愧疚呢?凉王城的八千将士本就该死,我流府三代将门战死沙场也不过是形势所定,伏灵遭人折辱更是我自己识人不清,哪里会是大帝的错?大帝可不会错。”
她一开口,就是尖刀,扎向言客,也刺向了自己封闭许久的堡垒。
言客叹息一声,重复道:“孤有错。”
老妇人突然泪流满面,“晚了,晚了,小荒神使都死在了乱刀下。”
“还有我的老师,大帝啊!我老师无罪,他半点罪都没有。”
躲在后墙窗户下的周元才咬着自己的拳头,血液顺着牙缝溢出,身子因恐惧剧烈的颤抖着,他红着眼,不敢发声。
世间因果,欠下的罪恶,都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