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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宫中举办中秋宴。
我终于有机会见到划破景宁容颜的皇后玉氏,以及让景宁不顾一切入宫相伴的皇帝江陵。
外界传言,这皇后是帝师之女,也是和皇帝青梅竹马的原配正妻,奈何逃不过色衰爱弛的造化,两人成婚十几年早已寡情淡语。
直到景宁出现,皇帝心猿意马。
景宁生来潇洒不羁行事新奇大胆,两相比较之下,墨守成规的玉氏便显得十分古板迂腐。
江陵也因此愈加宠爱景宁,惹得玉氏独守空房记恨怨怼。
后来护国将军府谋反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玉氏借机落井下石,用簪子毁去景宁容颜。
也有宫中老人说,是玉氏一怒之下杀了景宁,皇帝忌惮玉家身后的士族,便谎称是自己下旨绞杀刚入宫受封的景妃。
可朝拜之时,我只觉皇后雅正端庄,颇有几分书香之气,后又瞧见她为宴会题字,便知这是个博学多识的女子。
她看起来并不像是个心狠手辣的怨妇。
江陵的视线落在这边,开口话有所指:「初见安宁侧妃,倒是给朕一种似是故人魂兮归来的错觉,摄政王果真是好眼光。」
这话让在场的文武百官都不约而同变了脸色,原本觥筹交错的气氛忽而一阵鸦雀无声。
周寻握紧酒杯压制怨气,举杯起身道:「本王府上只此一位侧妃,比不得皇上后宫妃嫔无数,只怕午夜梦回之时,也记不清旧人模样。」
眼见皇帝和摄政王为了一个死人针锋相对,玉氏不得不开口劝说:「皇上,良辰美景,团圆之夜,别败了大家的兴致。」
江陵这才收起怒意作罢,我下意识观望,却见他看向玉氏的目光柔和而又深切。
帝后情义,似乎并不是表面上那般不和。
宫宴散去,我去见太后的路上,遇到了迎面持剑而来的沈明方。
我欲让路错开,却被沈明方堵在原地,「苏君兰,你打算躲到何处去?」
避无可避,我只好抬头开口道:「沈统领,今日不当值吗?怎么会来后宫?」
想到六年前护国将军府出事的时候,自己被父亲锁在家中,没能为君侯府说上话,沈明方心中升起万分愧疚,忍不住追问:「安宁侧妃不回摄政王府,跑去康宁宫做什么?」
面对沈明方的质问,我下意识扣了扣手心,答:「自然是替摄政王去探望太后。」
见我帮着太后做事,沈明方无可奈何,失望而又担忧:「苏君兰,江南一别,数年未见,没想到你竟还活着。」
我意味不明笑了笑,「明方哥哥,是在怪罪我没有奉旨慷慨赴死吗?」
沈明方不由得眸光一滞,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到最后化作一句懊恼:「我不是那个意思,苏家蒙受不白之冤,你这些年受苦了……」
没等沈明方说完,我忽而提步掠过他,只淡淡留下一句:「就此别过。」
沈明方眸光紧促,心口顿觉酸涩刺痛,望着我离开的背影驻足踌躇良久。
说来,我和沈明方也算是两小无猜的玩伴,我们相差不过三岁,他家和我家更是一条巷子里的邻居。
沈明方的母亲是一位色艺双绝的扬州瘦马,镇国侯府不愿接纳这样的女子入家谱,因而他自幼在江南长大,直到十岁那年才回到京城。
第一次在康宁宫前,我看见沈明方剑柄上挂着一串我幼年为他编制的墨色剑穗,那时便认出了他,只是不知,他是如何认出我的。
不过那些都已然不重要,我偷生到今日只为复仇,再也顾不上旁的。
到康宁宫见完太后,我没有打道回府,而是在一位宫女的指引下,悄无声息去了凤仪宫。
是皇帝江陵要见我,而我也正好要见他。
江陵同我把话挑明:「天子执政众望所归,太后总有一日会失势,你何不帮朕匡扶江山?」
我直言不讳:「太后可保妾身荣华一生,皇上又能给妾身什么?」
见我将利益挂在嘴边,江陵拿出掌权者的气魄道:「朕可以为江南君侯府苏家正名,何况是太后和摄政王害得你家破人亡,你难道就不想报仇雪恨?」
我的身份早已不是谜团,先前太后和皇帝都是碍于摄政王的权势方才没有点破。
在他们中间生存谋划,我如同蝼蚁一般渺小,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可蝼蚁,也能撼动一方天地。
我眸光微深:「皇上想让妾身做什么?」
江陵淡漠道:「让摄政王知晓景宁未死的消息,这件事朕来昭告天下周寻只怕不信,所以由你来说最为合适。」
我顿了顿眸色,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猜想:「景宁的脸,究竟是何人所伤?」
江陵晦暗一笑,供认不讳:「是朕所为,朕还亲手拔了她的舌头,以免泄露风声。」
说完,他又补充道:「皇后,只是局外人。」
那日在太后的暗牢里见景宁伤痕累累尚有一息,后来又在宫宴上见江陵和玉氏伉俪情深,我便猜到皇帝对景宁,从始至终都是虚情假意,任由她被太后生不如死囚禁六年。
六年前太后临朝听政,江陵没有实权等同傀儡,他便蓄意接近景宁,进而掌握护国将军府的谋反证据交给太后。
看似讨好,实则利用。
江陵借太后和周寻之手铲除乱党,却也让江南君侯府苏家和许多官员蒙受不白之冤,惹得朝堂内外怨声载道,太后被迫交出玉玺。
帝王心术的冷血之处莫过于此,将万千人命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回到摄政王府,却见周寻在院子里练剑,招式狠戾不留余地。
见我来,周寻示意忠伯将淑女剑递上:「让本王看看,你剑术究竟到了何等境界。」
我姑且猜不透他的心思,提剑和周寻较量,不过十招便明显落于下风。
周寻并未露出满意神色:「学了快七年,你竟是半点没长进。」
可我记得忠伯说过,周寻从前不厌其烦对景宁的剑术加以指点,因此我才刻意藏着内力,破绽百出迎合周寻。
可下一刻,周寻手中的剑便直指我的面门,蕴含十足杀气。
我眸光一凛,提剑侧身抵挡。
寒光剑影有来有回数十招,我身手敏捷竟是和周寻势均力敌,最终斩断他一缕耳后墨发。
忠伯在关键之时叫住我:「安宁!」
我即刻收剑,敛起眼底凌厉之色,「安宁一时冒犯,还请王爷见谅。」
周寻气息未稳,却是语气淡然:「无妨,你的剑术凌驾于本王之上。」
周寻心中了然,要不是有忠伯制止,我的剑大概会割破他的脖颈。
成为摄政王之后,周寻便少有时间苦练武艺,自是比不过我日夜磨砺的野心。
我弯腰捡起周寻方才掉落在地的发丝,拿出一根红线悉心绑好。
见到我这般举动,周寻不禁眸光深沉,景宁也喜欢把自己的头发和江陵绑在一处。
我笑而不语,将物件交与周寻之时,却是无端多了几缕女子干枯微黄的发丝。
周寻丢下手中君子剑,如视珍宝般接过红线,颤抖着语气哽咽道:「景宁没死!」
我不疾不徐道:「太后宫中书案正后方有一幅松柏长青的名画,墙后便是一间隐蔽密室,关着王爷朝思暮想之人。」
话音刚落,周寻神情阴鸷骑着快马朝皇城赶去,忠伯默然叹息,点了兵马紧随其后。
临行前,他只说:「恭喜姑娘大仇得报。」
一旦领兵闯宫,便是罪同谋反,皇帝早有准备,周寻此去必死无疑,却也是和景宁死后同归。
一夜过后,摄政王周寻起兵围宫谋反失败,被禁军统领沈明方以乱箭射杀,康宁宫因战乱失火,太后未能幸免于难,举国大丧七日,不过是为了皇家体面掩人耳目。
摄政王府被查抄,周家大势已去,皇帝赐下圣旨为江南君侯府苏氏平反昭雪。
而我已然改名换姓,孤身离开京城,隐匿于茫茫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