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村出了个留洋学生,连县里的周县长都惊动了,亲自来到周家村,向周家人表示祝贺。朱玉娥看着周县长一行热情洋溢的笑脸,却一点也笑不出来。这个时候她才隐隐觉得,儿子有出息,有大出息,对她这个母亲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她竟一点都指望不上,甚至还不如家里最叛逆的二儿子周二柱。
接连失去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她原本脆弱的心灵倍受打击,精神也变得恍惚起来。但没有人理解她的痛苦,更没有人前来安慰她。所有人,包括村里人都被她的强势和专横跋扈吓坏了,视她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跟她亲近。因此,她彻底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就连跟她做了几十年夫妻的老伴周兴福,见了她也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一听见她说话就吓得直打哆嗦。两人早已分房,成了一个屋檐下的室友,谁也不搭理谁。
那种寂寞空虚冷,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深刻地体会到个中滋味。
大儿子一家搬进宽敞明亮的大瓦房时,周铁柱亲自来请她去吃饭。她其实很想去,却习惯性地黑着脸,还鬼使神差地吼了一句,不去!
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跟儿子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其实她挺羡慕老伴跟儿子一家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吃饭的,只是她死要面子活受罪,拉不下脸来。
她希望儿子能再次诚恳地邀请她一次,甚至生拉活扯地把她拖到饭桌前坐下。但她失望了,铁柱板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顿时气炸了肺,甚至怀疑,铁柱来叫她吃饭,只是一种礼节性的敷衍,根本就没有一点诚意。完全是怕别人指责他不孝,才随口那么一说。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断没错,自己屎一把尿一把,好容易才把儿子拉扯大,还千辛万苦替他娶了媳妇。现在盖了新房,不请自己过去住不说,连吃一顿饭都没有诚意。
新落城的房子那边传来的一阵阵欢声笑语刺激着她敏感的神经,她脑子一热,便冲过去掀翻了桌子。
嘴里还恶毒地说,“不让我吃,你们谁也别想吃。”
周兴福破天荒第一次扇了她一个大耳括子,这一巴掌又准又狠,直打得她眼冒金星。
她愣了一下才朝周兴福扑过去,却被两个儿子死死拉住了。
周二柱不但不替她出气,还恶狠狠地咒诅,“你作天作地,玉龙又没盖盖子,你怎么不去死?”
亲生的儿子居然这么诅咒她,朱玉娥气得暴跳如雷。
她撒泼打滚,骂了一夜,也没人理会。第二天早晨,她的嗓子哑了。别说骂人,就连正常跟人交流,也没办法。
原以为过几天就会恢复,但是没有,她失声了。
她意外地变成哑巴,家里人如释重负。能过几天安静日子,是一家人最大的心愿,哪里还有人想到,送她到医院治疗。
她一辈子拼命跟所有人较劲,跟自己较劲。现在说不出话,气愤交加,竟变得有些疯颠起来。
没有人意识到她的神经已经出了问题,只是发现她会不时一个人跑到媚儿坟前发呆,一坐就是一天。稍不如意,便会在家里砸东西打人。
所有人,所括村里人当着她面都在指指点点,诅咒她不得好死。
奶奶长叹,“柱儿他娘,你这是在找死啊。”
奶奶一语成谶,很快就应验了。
这一天,朱玉娥到了天黑还没回家,周兴福感到有些不妙,便跟几个儿子出去寻找。直到后半夜,才在村边的一个小水沟里找到她。
只见她脸朝下,口眼鼻完全浸在水里。周铁柱把她翻过身的时候,她的身子已经僵硬了。
这么浅的小水沟,就是掉进去,三岁小孩子都能爬起来,就更不要说成年人了。唯一的解释就是,朱玉娥摔到水沟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知觉,小水沟的水刚好没过她的口鼻,因此,竟被这股拳头大的水给淹死了。
排除了他杀的嫌疑,奶奶再一次将铁柱替她准备的棺材让出来,让周铁柱哥俩把朱玉娥的尸体入敛了。
灵堂设在周家堂屋,几个出家人正做法,替死者超度亡灵。
请出家人做法是奶奶的意思,朱玉娥一生做孽太多,却是她儿媳妇,也是几个孙子的娘。她的子孙有必要替她超度,让她的亡灵在阴间不受审判或少受惩罚。早一点前往极乐世界和投胎转世。
周雪儿对这种做法嗤之以鼻,既然死人都能一律获得超度,或往生净土,或游入什么涅盘,那佛教的因果报应之说,岂非自相矛盾。人做了恶事,只要一死就能获得超度,不受到任何审判和惩罚,那世上的恶人岂不更加恣意妄为。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拿了三根香,走到灵前点燃了,插在香炉上,然后恭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等萧天霖跪拜完,周铁柱才低声说,“娘明天下葬,你们累了一天,也不用守灵,去房间里歇一会儿吧。”
萧天霖对妻子说,“你身体不好,跟大嫂去睡吧,我跟大哥、二哥一起守灵。”
周雪儿叹了一口气,“反正我也睡不着,不如一起守灵吧。”
周铁柱点头,“也好,娘最疼爱的媚儿早死了,三弟又远在米国,现在只有咱们兄妹三个替她守灵了。”
周雪儿往火盆里丢了一些纸钱,不无伤感地说,“娘一向争强好胜,却用这种方法结束生命,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以前也没听说她身体有问题,怎么会突然失去知觉呢?”
周铁柱心里也是后悔不已,“我这个做儿子的,对娘的身体状况一无所知,现在想起来,挺不是滋味的。要是早知道她身体有病,说什么也要送她去医院找个大夫替她瞧瞧。”
“大哥,你也不想想,娘和媚儿把咱们这个家祸害得还不够吗?把她治好,让她再祸害一千年啊。”
周二柱不满地说,“你掰起手指头数数看,这些年家里出的事,哪一件不跟娘有关系。说实在话,有她在,我连大气都不敢出,就怕不小心又惹翻了她。唉,我就纳了闷了,别人家的娘都千方百计为了儿女好,我们家的娘却深怕儿女能过上一天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