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找我……”
阎不拘的声音很轻，如同梦呓，却像冰锥般刺穿了医疗帐篷内短暂的死寂。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睛空洞地扫视着虚空，仿佛穿透了帆布顶棚，凝视着某个常人无法触及的、充满恶意的维度。汗水沿着他苍白的鬓角滑落，胸口的幽蓝光芒微弱地闪烁，如同风中残烛，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阎工？”医疗组长试探着靠近，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平衡，“你感觉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
阎不拘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落到了医疗组长脸上。那目光里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的洞悉感。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干涩的摩擦声，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再次重复了那四个字，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笃定：
“它在找我。”
指挥车内，周局紧盯着屏幕上阎不拘的特写画面，那空洞的眼神和梦呓般的话语，让他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旁边的监控窗口，代表“巢”频率的幽蓝曲线虽然从刚才的尖峰回落，但基线明显抬高，波动幅度加剧，显示着极不稳定的状态。与之纠缠的那条代表孢子聚合体能量扰动的红色虚线，也同步呈现出更加剧烈的起伏。
“报告！灯塔目标能量波动加剧！干扰模型显示，‘巢’频率对目标的压制效果…正在减弱！目标有活跃化趋势！”技术员的声音带着急迫。
“它在找他？”周局咀嚼着这句话，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那个“它”，指的是灯塔地下那个巨大的孢子聚合体？还是这场席卷全球的“孢子风暴”本身？亦或是…更深的、隐藏在数据深渊里的某个意志？
“周局，”通讯官的声音插入，“陆队长送检的‘粉尘’样本初步分析出来了！”
“说！”周局精神一振。
“样本为高度活性化的纳米级硅-碳复合体，内部嵌有复杂的、类似生物神经元的微结构！其核心能量特征…与‘归零’协议残留信号高度一致！更惊人的是…这些‘粉尘’表现出极强的信息吸附和同化能力，它们…它们在主动解析并模拟接触到的任何电磁信号模式！包括…包括我们最外围的监控频段！”
周局的瞳孔骤然收缩。解析模拟任何信号？这解释了“焚化炉”的攻击为何无效甚至被吸收——那些孢子“粉尘”瞬间就学会了利用攻击能量！它们不是简单的生物体或机械体，它们是…活的数据吞噬者！是物理世界与数字世界的恐怖接口！
阎不拘说它在找他…难道这些孢子“粉尘”的目标，不仅仅是物理破坏，而是…锁定了他这个人？锁定了他胸口的“巢”？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周局的脑海。物理攻击无效，但阎不拘的“巢”却能干扰它！虽然这种干扰在阎不拘意识清醒时似乎极不稳定，但至少证明，存在一条非物质层面的对抗通道！
“鹰巢！”周局猛地转身，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给我接‘镜像之城’主控台！最高权限！准备强制神经桥接！”
“周局？！”旁边的副手失声惊呼，“阎工现在的状态…强行接入镜像之城？这太危险了！他的意识…”
“我知道危险！”周局厉声打断，目光如炬，“但灯塔地下的怪物正在恢复活跃！全球其他爆发点的压力也在剧增！阎不拘是唯一能干扰它的人！他的‘巢’就是钥匙！被动防御等不到转机！我们必须主动出击，在数字层面找到对抗它的方法！‘镜像之城’是他创造的，也是他意识最熟悉的战场！只有在那里，他才可能发挥‘巢’真正的力量！”
他指向屏幕上阎不拘胸口那幽蓝的光芒，声音低沉而有力：“他是堤坝，也是武器。我们不能让他在风暴里被动挨打，必须让他学会反击！风险…我来承担！执行命令！”
命令如山。技术团队以最快的速度执行操作。医疗帐篷内，医护人员在周局的严令下，开始为阎不拘连接特制的神经传感接口。冰冷的贴片接触到他汗湿的太阳穴和后颈，线缆如同脐带，将他与远处轰鸣的“镜像之城”主服务器阵列连接起来。
阎不拘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仿佛对这种连接感到一丝本能的排斥。他的意识似乎依旧游离在某个遥远而冰冷的地方，追逐着那个正在“找他”的存在。
“桥接准备完毕！意识同步率…极低！波动剧烈！”主控台传来报告。
“强制引导！目标坐标——苏映真女士最后已知数据节点区域！”周局斩钉截铁。那是阎不拘心中最深的执念，也是所有谜团的起点。唯有这个坐标，才有可能在混乱的意识海洋中，锚定他的精神核心。
嗡——
强大的数据流如同无形的洪流，瞬间涌入阎不拘脆弱的神经。他身体猛地一僵，双眼骤然失焦，空洞的瞳孔深处，无数幽蓝和暗金色的数据流光如同风暴般疯狂旋转！
***
意识在下沉。
冰冷、粘稠、充满恶意低语的混沌再次包裹了他。但这一次，混沌中多了一条被强行撕开的、由无数冰冷代码构成的光路。光路的尽头，是一片熟悉的、由流动的淡蓝色数据流构筑的虚拟城市轮廓——镜像之城。
阎不拘的意识被这股外力粗暴地拖拽着，沿着光路向前冲去。胸口的“巢”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幽蓝的光芒在意识层面猛烈爆发，抵抗着这股强制引导和外界的混沌侵蚀。
“坐标锁定！正在进入目标区域！”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意识边缘响起。
眼前的景象瞬间清晰。
他站在一条虚拟的街道上。周围的建筑由半透明的数据模块堆砌而成，线条流畅却冰冷。天空是流动的、不断变幻的二进制瀑布。这里是镜像之城的核心数据库映射区，存放着城市运行的基础规则和…某些被深埋的历史碎片。
而这条街，这条街的尽头…阎不拘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一座虚拟的、老式沪港石库门建筑的门楼。门楼上方，悬挂着一个同样由数据构成的、微微闪烁的牌匾，上面是娟秀的楷体字：“沪港光缆工程筹备处临时办公室（镜像存档点）”。
这是他母亲苏映真在坠亡前最后工作的地方！也是国安局耗费巨大资源，在镜像之城中复原的、与二十年前悬案相关的关键数据节点！
一股无法言喻的悲怆和渴望瞬间淹没了阎不拘。他下意识地向前迈步，想要靠近那扇虚拟的门。胸口的“巢”灼热得发烫，幽蓝的光芒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在他意识体周围形成一层薄薄的、对抗着虚拟空间冰冷规则的光晕。
他推开了那扇由数据构成的门。
门内的景象，与他记忆中调阅过的镜像档案分毫不差：略显陈旧的办公桌椅，墙面上悬挂着巨大的沪港光缆工程海底路由图，桌面上散落着一些泛黄的设计图纸（同样是数据模拟）。
然而，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是窗前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
她穿着素雅的月白色旗袍，身姿纤细挺拔，一头乌发挽在脑后。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凝视着窗外由数据流模拟的、二十年前的沪港天空。
苏映真。
母亲的数字镜像。
阎不拘的呼吸瞬间停滞。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思念涌上心头，几乎冲垮了他本就脆弱的意识防线。他张了张嘴，想要呼喊那个在心底呼唤了二十年的称呼。
就在这时，窗前的苏映真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她的面容，与阎不拘珍藏的照片一模一样，温婉、沉静，带着学者特有的知性。然而，那双眼睛…那双由数据精确模拟出的眼眸深处，却没有丝毫的温度，没有属于母亲的慈爱和关切。只有一片空洞的、如同无机质玻璃般的冰冷光泽。
“不…”阎不拘的意识在无声地呐喊，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这不是他记忆中的母亲！这只是一个…冰冷的、完美的复制品！
苏映真的镜像看着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向上牵拉，形成一个标准却毫无生气的微笑。她的嘴唇开始翕动，发出的声音如同电子合成音般清晰、标准，却毫无情感起伏：
“黄…浦…江…水…文…密…码…”
阎不拘如遭雷击！这正是他母亲临死前可能正在研究的关键！也是他在染血旗袍内衬中发现的秘密！这个镜像怎么会知道？！
“不…要…相…信…”苏映真的镜像继续用那冰冷的电子音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阎不拘的意识，“…镜…像…是…陷…阱…”
陷阱？什么陷阱？阎不拘的意识剧烈波动，胸口的幽蓝光芒疯狂闪烁，试图理解这诡异的信息。
突然！
苏映真镜像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猛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电路短路的扭曲暗金色流光！她脸上那标准化的微笑瞬间凝固、扭曲，变得狰狞而诡异！原本冰冷的电子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急促，充满了恶毒的嘲弄和一种非人的狂热：
“指令确认！最高权限覆盖！镜像之城…自毁协议…启动！倒计时…十…九…八…”
嗡——！！！
整个镜像之城的数据空间，瞬间被刺耳的、如同亿万玻璃同时碎裂的尖啸声淹没！天空的二进制瀑布变成了狂暴的赤红色！周围的虚拟建筑开始剧烈扭曲、崩解，化作漫天飞舞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破碎数据流！
阎不拘的意识体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被这股毁灭性的数据风暴狠狠冲击！胸口的幽蓝光芒被压制得只剩下微弱的一点，仿佛随时会熄灭！
“不——！”在意识彻底被撕裂的狂潮吞噬前，阎不拘只看到，那个扭曲的苏映真镜像，正用一种混合着非人恶意和冰冷程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死死“盯”着他，用那变调的、尖锐的声音，清晰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妈妈…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