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活了两辈子,头一回见到师傅用如此严肃且郑重的态度对他说话。
他僵了一下,慢吞吞答道:“你不是说,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当时在深山捡到我时,正由一头母鹿在抚养着……”
“不错,”宫夜游神色微敛,沉声道,“因此为师才给你取了鹿鸣这个名字,只不过,世人皆有父母,你就从未好奇过自己的出身来历?”
“没有。”鹿鸣实打实地说道。从小到大师傅又当爹来又当妈,给足了他关怀和爱,还有山野灵兽嬉戏作伴,他可从未觉得孤单寂寞过。
宫夜游被他这个不假思索的回答给噎了一下,只得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你可听说过药王谷的柳家?”
鹿鸣挑了挑眉,心道玄苍大陆上,就连傻子都知晓素有“医仙后裔”之名的柳家,好歹也是四大仙门之中派第三的玄门世家,师傅这是看不起谁呢?
见鹿鸣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宫夜游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个问题确实有点傻,便装作什么都未发生般正色道:“师傅这几日去走访调查了一下,终于查清了你的身世。”
鹿鸣:“哦。”
“哦?!”宫夜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反应这么平淡的吗?为师说的可是你的身世!”
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鹿鸣端起桌上的粗瓷茶杯猛灌了一口凉茶,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刚问完我好不好奇自己的身世,接下来就问我知不知晓柳家,无非就是想告诉我,我的身世和柳家有关呗。”
这要放在上一世,鹿鸣多少会惊讶一下,可如今再大的风浪他都经历过了,这种事属实没什么值得他惊叹的了。
“你个小东西,年纪小小,老气横秋,”宫夜游抬手在鹿鸣脑袋上敲了一下,哭笑不得道,“不错,你父亲的确是当今柳家家主柳清洺的亲弟弟,柳清舟。”
“嚯!”
鹿鸣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到底是惊得睁大了双眼:“我还以为自己顶多是个柳家弟子或者下人坏了规矩生的孩子呢,没想到我老子来头这么大。”
虽是重活一世,可上辈子师徒二人从未像今晚这般秉烛夜谈过他的身世之谜,故而鹿鸣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爹亲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看来这一世,的确有很多事情改变了。
刚想夸自己这徒弟稳重了许多,结果转眼就暴露了本性,宫夜游斜眼看他,说道:“你不是不好奇吗?”
鹿鸣忍不住咧嘴笑道:“的确不怎么好奇,就是惊讶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打小只听人说起过柳家家主柳清洺,可从未听说过他还有个兄弟,师傅,这又是怎么回事?”
见鹿鸣问到了重点,宫夜游终于叹了口气,神色凝重道:“你爹他失踪十几年了,一直杳无音信,若他还在柳家,今日这家主之位,便没你大伯什么事了。”
鹿鸣闻言一皱眉,许是难得听到自己有个爹,心中竟涌起些许微妙的情绪,他琢磨了片刻,疑惑问道:“一般玄门世家传位都传于长子,为何柳家却反其道而行?”
“柳家没这么多世俗臭规矩,他们选拔家主的唯一标准就是看医术,你爹当年医术绝伦,生死人肉白骨,称一句活神仙也不为过。”宫夜游的语气竟有些惋惜。
“该不会是这柳清洺嫉妒他弟弟,故意把他害死了吧?”鹿鸣脱口道。
“想什么呢你!”宫夜游抬手又是一个爆栗,“真若如此,你大伯上位后完全没必要每年派出大量人力物力去寻你爹,更不会主动来问起你。”
捂着被敲疼的脑门,鹿鸣抱怨道:“别一口一个‘你爹’‘你大伯’的好不好,是不是亲生的还不一定呢!”
宫夜游抱起双臂,挑眉道:“你这是不信你师傅的能力了?当为师这几日的走访调查都在混日子?”
“这可是你说的啊,我可什么都没说。”鹿鸣欠揍地应道。
“兔崽子,”宫夜游被他气笑了,“你锁骨下方的柳叶胎记,便是最好的证明,这可是柳家直系血脉才能拥有的印记,再说了,你爷爷就生了你爹和你大伯两兄弟,你大伯从未有孩子遗落民间,所以你倒是说说,你爹还能是谁?”
鹿鸣眨眨眼睛,未管自己身上那柳叶胎记,反而从衣领处拽出那枚他戴了快十六年的玉牌,问道:“师傅,这枚玉牌,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对于他突然转移话题的行为,宫夜游一头雾水,纳闷道:“你问这个干嘛?”
“我这不是突然好奇嘛。”鹿鸣嬉皮笑脸地说道,相较于自己的身世,他其实对宫夜游的身世更加感兴趣一些。
自打他懂事起,便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有种诡异的矛盾感。
宫夜游从不说自己的过往,却拥有着普通修士难以匹敌的实力,这需要倾注大量的心血和练习,穷苦人家可培养不出来。
就算住茅屋穿破衣,满嘴脏话爱骂人,偶尔却又流露出与自身气质不符的尊贵,好似与生俱来一般。
结合上次在李忘忧梦境中看到的画面,鹿鸣突然想到,自己这一穷二白的师傅,该不会是中州的皇族吧……
谁知宫夜游摆了摆手,不耐烦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谁还记得。”
他的眼神和表情丝毫不似作伪,这下倒换鹿鸣疑惑了,他试探地问道:“师傅,那你可曾听说过李忘忧这个人?”
“李,忘,忧,”宫夜游一字一顿念出这个名字,一双凤目低垂,开始陷入思考,片刻后,他神色认真道,“没听说过。”
鹿鸣:“……”难道自己猜错了?梦境中那个抱着李忘忧大腿不放的小萝卜头,真的不是师傅?
“又在瞎琢磨什么呢?都折腾一天了,赶紧滚去睡觉!”宫夜游开始撵人。
“得嘞,这就滚!”鹿鸣麻溜儿的出了门,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躺在床上,思绪万千,对于自己的身世,鹿鸣从未多做过什么打算和期待,哪怕如今得知自己是大家族的血脉,也丝毫不能引起他的亢奋,顶多私心里觉得自己和夜渊泽在一起,便也不再算是高攀。
一想到夜渊泽,鹿鸣便忍不住嘿嘿傻乐,抱着枕头在床上打起滚来。
正滚得开心时,忽觉胸前似有一物硌得慌,鹿鸣停下动作,坐起身,掏出怀里的乾坤袋,怔愣片刻,才想起这里面放着夜渊泽几日前送他的草编蚂蚱。
“这可是定情信物啊。”鹿鸣美滋滋的想着,打算将那三只夜渊泽亲手编织的蚂蚱拿出来把玩一番,谁知刚打开袋子,便看到里面竟然塞着一截叠好的白色布料。
布料自是上好名贵的丝绸,上面还有用银线精心绣织的云纹图案,鹿鸣满目疑惑的将布料拽出,一手捏着举到眼前。
这不看不打紧,越看越觉得眼熟,越看越心惊。
敛去笑容,小嘴一瘪,鹿鸣将布料攥在手心,一头栽倒在床上,开啥吱哇乱叫继续打起滚来:“啊啊啊啊他不是说袖子是被树枝挂破的嘛!为何会在我这里?所以我喝完酒后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只有窗外的老鸹孤单飞过屋顶,留下“呱”声一片。
……
“来啊美人儿,快让小爷亲一口”少年醉眼迷蒙,攀住夜渊泽的肩膀,整个人贴在他身上,踮起脚尖嘟着嘴,视线全部落在那诱人至极的薄唇上。
却因为太矮,够不着。
夜渊泽垂眸看他,漆黑的眼睛里一片幽深,让人看不出情绪,他沉声问道:“鹿鸣,你看清楚了吗,我是谁?”
“你,你是小美人嘿嘿。”漂亮的脸蛋因为醉酒而染上了桃花色,显得更加诱人,鹿鸣踉踉跄跄,只觉得天旋地转,脚步虚浮,足下似是踩着云朵,如何也落不到实处。
夜渊泽只得抬手将他护在怀中,以防摔倒。
“再问你一遍,知道我是谁吗?”他似乎格外在意这个问题。
“你是……”鹿鸣甩了甩越发眩晕的脑袋,努力睁大双眸,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后,傻呵呵一笑道,“我最喜欢的,渊泽哥哥!”
最后四个字,他说的清晰响亮,掷地有声。
夜渊泽定定地看着他,一双眼眸亮的可怕,由于看得太过关注,没注意到鹿鸣已经原本天真乖巧的面容上,已经浮现了一个不坏好意的笑容。
下一刻,鹿鸣一把拽住他一只衣袖,然后用力一撕,衣袖一分为二,举着刚扯下的半截袖子,鹿鸣迷迷糊糊笑道:“嘻嘻,现在你也是断袖了,我们来亲亲。”
夜渊泽:“……”
……
鹿鸣缓缓睁开双眼,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他正在璇玑山自己的卧房自己的床上躺着,可即便如此,方才梦境中的一切依然真实的可怕,好似刚刚发生过一般。
抬手看着自己攥了一夜的半截袖子,鹿鸣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干脆用它将脸蒙住,似乎这样便能逃避现实。
只因他明白,方才的,的确不是梦。
袖子上还留有熟悉的清冷香气,正当鹿鸣懊恼不已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句男声:“喂,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