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已经是晚饭后七八点钟的功夫。
可是,江南的初夏夜晚,来得迟,此刻,太阳才下去没多久,天际还遗留着大片的鱼肚白和淡红色的红云。
风,已经没了凉意,而是让人烦躁亦或犯困的熏风。
杨柳树,纹丝不动,低低的垂着垂柳丝,毫无生趣,就好像此刻蹲坐在路沿石上的陶凡。
“哎!”
陶凡叹了口气,将手里的香烟放在脚底下,狠狠的踩灭,好像那香烟蒂和他有仇似的。
此刻,他已经是满头心思了。
顾不上偷偷抽烟。
明目张胆的抽,也改变不了他现在的烦闷。
转头,皱着眉,看着身边,那逐渐要陷入黑暗里的教学楼,陶凡再次叹了口气。
算了,明天就去派出所吧,这是跑不掉的。
今天晚上,再让他做一晚上清白的好人吧。
说实在的,在陶凡自己的定义里,自己是算得上好人。打架斗殴不过是小年轻人都会干的事情啊。
好胜心罢了。
如今,表舅让他去做这件事,陶凡反而觉得,这是在他这十几年的短暂人生里,浓墨重彩的画上了一个大大的污点。
可是到底是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吱呀——”
忽然,一个干涸刺耳的开门声,打断了陶凡的思绪。
他转头去看。
四下里,都已经陷入黑暗,路灯还没有亮起。
他定睛看了半天,才发现,这声音,侍从教学楼的一楼拐角的管理室发出来的。
那教室,是平日里,后勤部门的人,用来堆放教具的。
此刻,门半开着,留着一道黑缝,好像要吃人的妖怪,张着大嘴一样。
陶凡正打算站起来,走进看个究竟。
却见,一个背影,缓缓从那门里,退出来。
一半肩高一半肩低,走路就好像在飘动,是前脚掌着地……
陶凡瞬间僵住。
这背影,怎么这么眼熟?
陶凡的脑子里,翻江倒海着搜索记忆。
忽然,他回想的画面,定格住。
同样是夜晚,同样是这样的姿势,只是陶凡看的角度不同。上次在楼顶,这次,是平视。
对,没错,好像就是那天晚上看到的那个背影。
难道这么巧……
正说着,那个身影一回头,也看到了正盯着自己的陶凡。
“是你?”
“这位同学,怎么是你,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管理仓库的张瘪三。
陶凡认识的。
怎么会是他?
他管理仓库,却破坏里面的道具,难道不怕引火烧身?
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他和韩潮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去给韩潮挖坑呢?
陶凡看着张瘪三那张看起来狰狞却老实巴交的脸,脑子里乱的很。
“这位同学,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呃……我,我姓陶!”
“哦!”张瘪三看看他,忽然看到他脚下的香烟头,零零散散的五六个。
陶凡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脚下的烟头,赶忙变换了一个姿势,用脚踩住。可是太多了,还是有几个,露在外面。
“我……我有点心烦。”
“陶同学,唱戏,要保护嗓子。”
“你抽这么多,很伤嗓子的。”
“有唱戏的机会,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要好好珍惜才对。”
“是……我会注意的。”
“那你不要……”
“放心吧,我不会说的。”
“再说,我告诉谁去?”
“我不过,是个看仓库的临时工。”
说这话的时候,张瘪三的眼神却变得明亮起来。
陶凡觉得,好生奇怪。
这时候,不应该是失落或者绝望的感觉么?为什么从这张瘪三的眼中,自己看到的,却是凌厉之色。
“你怎么称呼?”
陶凡决定试探一下。
“嗨,大家都叫我张瘪三,难道你不知道?”
“不,那是外号,多不好听啊,我觉得,还是叫名字比较尊重。”
张瘪三看向陶凡,眼睛里的惊喜和诧异,转瞬即逝。
“我这样的人,谈得上什么尊重呢!”
“生活在社会底层,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随波逐流。”
“要家世没家世,要能力没能力,甚至,运气都是最差的。”
“所以,我这样的人,和瘪三没啥区别。”
陶凡听他说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毕竟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经历的社会和人生,并不比张瘪三丰富多少。
“你若是觉得当面这么叫我很尴尬,那就直接叫我老张吧!”
“我比你大个几岁!”
“哈哈,大几岁,就要叫老张。”
陶凡不是直男本色。
但是,很快,他就没了笑意。
他看着张瘪三的侧颜,那道疤痕,十分狰狞。
张瘪三察觉到陶凡看着自己的脸,尴尬的伸手摸了摸。
“怎么,很吓人吧?”
“白天还好,晚上,没点心理准备,看到了,很多人都害怕。”
“甚至,还有人被我吓坏,问我是人是鬼的呢!”
“没!”
“我又不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
陶凡总是在大家面前充老大的。
“我只是好奇,你为啥会受这么重的伤。”
“受了伤,既然这么不方便,你有没有考虑去整容的?”
“整容?”
张瘪三看着陶凡,然后大声笑起来,“哈哈哈……”
“你笑什么呀?”
“我要是有钱整容,也不会落到毁容的地步呀!”
“……”陶凡瞬间明白了。
“那你干嘛不去找个工资高点的工作,就算辛苦点也没关系啊,你存到钱,把这个疤痕去掉了,自然就能重新开生活。”
“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生活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
“而且……”
陶凡脑海里,忽然火花四射。
对,会不会,是因为他这样的遭遇,所以,心理扭曲,所以他才做出那样的事情?
如果这个推测是真的,那我们学校岂不是有一个定时炸弹?
他这次坑了韩潮,那下一次,会是谁?
陶凡越想越害怕。
“而且什么?”张瘪三打断了陶凡的思绪。
“而且……呃……而且你还年轻,这仓库管理员哪能干一辈子,不如干点什么你擅长喜欢的事情呢。”
“就好比我,我喜欢唱戏,我就算学习成绩差,被人当学渣,可我还是喜欢唱,一心要来这里学唱戏。”
陶凡赶忙岔开话题,不想引起张瘪三的注意。
“哎,我记得,政治学上有句话。”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所谓上层建筑,我的理解,就是人的喜好,人的理性。”
“精神世界。”
“没有经济基础,那边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谈什么理想和爱好,都是空话。”
“呃……也……也对!”
陶凡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是唱京剧的?”
“啊?”
“嗯!”陶凡想着,如何能不露声色的离开。
“我也喜欢京剧。”
“这么多剧种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京剧和昆曲。”
“可惜,我这辈子都没机会学。”
“可惜,多么高雅的东西,悠久的历史,就是人生的缩影,完美的艺术,却被那些不懂它的人继承着,真是暴殄天物。”
说着,张瘪三的眼睛里,又闪出刚才那种暴戾的光。
陶凡此刻,已经十分笃定。
他的作案动机,大约就是因爱生恨。
自己不能唱戏,因戏疯魔,无法认同别人,更不允许别人对戏剧的轻视和亵渎,或者就是因为这次才艺大赛,韩潮太多耀眼,才刺激了他作出这样的举动……
一切仿佛都迎刃而解了。
“那个,你管理仓库,前几天出事,你没受到牵连吧?”
陶凡问完,紧张的盯着对方。
张瘪三眼神悠远的看这远处,不知道在看什么,远处是一片漆黑,路灯昏暗。
“嗯,只是说,管理不严格,罚了点奖金。”
“哎,这事也连累你了。”
“也不知道警察那边,查的怎么样了。到现在还没得定论。”
“嗯,可惜了那位唱孝子的小伙子,嗓子可是真的好。”
说这话时,张瘪三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伤感和愤怒,他好像并不在乎那点奖金。
他不是很缺钱的么……
“也不一定,查清楚了,他自然会回来的。”
“而且,这次,预赛,他还上了榜呢。”
陶凡补充说道。
张瘪三垂下头,笑了笑,“恐怕没你想的这么简单,他即便不被追究责任,估计,在广陵也是呆不下去了。”
张瘪三说完,意犹未尽的看向陶凡,陶凡满脸茫然。
他今天被表舅逼着去澄清,现在遇到张瘪三,他又说这样的话,陶凡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怎么遇到的人,都怪了,还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
但是,事实证明,张瘪三是对的。
陶凡在第二天一大早去派出所,补充了口供后,警察那边算是排除了韩潮的作案嫌疑,很快,韩潮就回了学校。
可是,他不知道,此刻,为了他的去留问题,会议室里,已经炸开了锅。
“王主任,韩潮已经洗脱嫌疑,为什么要开除他?”
“这是我们学校的决定,虽然,韩潮有可能不是凶手但是,再没有抓到真相的凶手前,他还是有嫌疑。我们不能留这样一个学员在我们广陵,所以……”
“我们会保留和丹剧团的合作,丹剧团的其他学员都照常继续学习,参加比赛,我们也不去计较之前,丹剧团的学员和沪剧团的学员打架一事了。”
“法不责众,但是,韩潮和那个带头打架的学员,叫……”
“吴雄彪!”王主任连忙给校长补充。
“对,吴雄彪!”
“他们俩,必须离开!”
“我们不会对外宣布开除,就请他们申请自动退学吧!”
校长的心思,王秃瓢果然猜的很对。
他和自己还是一条船上的。
上次,不过是借着有人举报这件事,拿自己当了回马前卒。
如今,他也不是对丹剧团没成见的,所以,丹剧团的这两个刺头,他必定不会再留下他们,一定会找各种理由,让他们离开。
“不行!”
“这没有道理!”
梅峰是被叫来商量这件事的。
可是,他态度坚决。
此刻,宿舍里,大家都在为韩潮的回归高兴。
“我就说身正不怕影子歪,韩潮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
“对,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竟然想坑韩潮。”
“哎,坑了韩潮,不就是坑我们丹剧团!”
“说白了,还是我们剧团小,别人欺负罢了。”
大家一句我一句的。
韩潮沉默不语,面带微笑。
他出来前,听说了,一个叫陶凡的学员来给他补充口供,他才可以出来。
那两天,他在里面,不是不担心,不是不着急,可是他没想到,最后,能把自己弄出来的,竟然是哪个和自己有过过节的校霸。
“这次,真的是陶凡去做口供的?”韩潮走到邹牧云身边。
邹牧云一贯的,八风不动,喜怒不形于色。
“嗯。”
邹牧云省略了他给梅峰出主意,釜底抽薪,而后,梅峰顶着一张脸不要,亲自去市文化局举报王秃瓢的事情。
“没想到,那家伙,还真是挺正直的。”
韩潮皱眉,“或许,我该去谢谢他。”
“可以!”邹牧云笑着,“冤家宜解不宜结!”
“我陪你去!”
邹牧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担心韩潮一个人去找陶凡,又要出点什么岔子,只是,他不知道,这次陶凡去帮韩潮,一则是良心发现,另一个,便是得知了真凶是谁,他在担心。
来到京剧团学员的宿舍,是在东边宿舍楼的三四层。
看到韩潮来到,大家都竖起眼睛,窃窃私语。
“他怎么来了?”
“他出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哎,听说,是陶凡救他的?”
在大家的议论声里,韩潮和邹牧云走出一条路,直接来到陶凡的宿舍门口。
韩潮刚要伸手敲门,宿舍门就开了。
陶凡正满脸憔悴的站在门口,好像一夜没睡。
看到韩潮举在半空中的手,陶凡下意识的往后退几步。
“你来做什么?”
韩潮见状,微微一笑,看来误会颇深。
“我来,是来谢谢你的。”
韩潮刚说了一句,没想到,陶凡就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把他一下子带进了宿舍了,而后,邹牧云也被扯了进去,紧接着,宿舍门“呯”一声,关上了。
走廊里,大家都面面相觑。
“哎,会不会又打起来?”
“要不要去汇报老师啊?”
“哎,没动静啊,听听再说……”
此刻,宿舍里,三个人,原本是来道谢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气氛却变得凝重而诡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