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艺校大门外,梅峰靠着汽车,竟在抽着烟。
远处的灯火,掩映着梅峰的轮廓,虽然高大,可是,看起来,异常落寞。
梅峰向来不抽烟的,但是此刻,他脚下,却好几个烟头了。
“哎!”
寒潮等看着讶异,盐慈音却捅了一下韩潮,用嘴巴努了努一旁。
这会儿,大家才注意到,姜一飞,那个怼天怼地的铁娘子,居然蹲在路牙石上,正在抹眼泪。
“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梅峰看到韩潮等,站直了身子,掐掉了香烟,却略显尴尬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韩潮,我们丹剧团要没了!”
“什么?”
“没了是几个意思?”
“上面来了消息,要把丹剧团改制分流。”
“什么?!”
“那……那大家怎么办啊?”
“怎么会突然这样的?”
“不是我们这批学员才参考考核,送来委培,怎么就说改制就要改制?”
“也不是突然。”
“之前一两年,就有这个风声的。”
“我们思忖着,这两三年都没动静,也许不会,何况今年,还允许我们招考新学员了。”
“可是没想到……”梅峰也有些说不下去。
很多时候,人的坚持,无关乎自己的能力和努力。
你拼命的想要撑起一片天,而你不过是蝼蚁,飓风来袭,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梅峰这么努力,苦苦经营着,想要有人继承,将丹剧发扬光大,没想到,这么多年,大半个人生的舍予,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无情的结果。
“消息确实了么?”
“还没下红头文件的。”
“但是,刚才,你们比赛结束,我们就接到了电话,已经回去云阳,文化局找我们谈话,现在,是无力回天了,就等着正式文件下来。”
“那还有机会!”
“没下文件,就还有机会!”
“这是省里的决定,我们能怎么办!”
邹牧云着急,“韩潮,帮我请个假,我回去看看。”
“邹牧云,这有用么?”
吴雄彪着急,“要不,我和你一起回去,我去找我爷爷。”
“吴团请假回家了,我看他的状态也不是很好。”
“他年龄到了,本就是借调的。”
“如今,剧团要改制,他这次,大概是真的要退休了。”
“那我更要回去了。”
“走!”
“你们在这里,等一等消息,有事,我马上打梅老师电话。”
“不管怎么样,就算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我们也要试一试。”
韩潮忽然笑笑,“邹牧云!”
邹牧云本来着急离开,听韩潮叫他,他顿住脚步。
“你……”
韩潮想说什么,却终是没说,“路上小心!”
邹牧云似乎明白韩潮一开始想说什么。
“现在,我不想回任何地方去,我们要留住丹剧团,我们还没把大家都搞去唱孝子!”
韩潮点点头,邹牧云和吴雄彪上了车租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两个小时候的路程,最终,出租车停在一个高档小区的门口。
邹牧云,下了车。
“喂!你是……”
邹牧云掏出了那张崭新的门禁卡。
这张卡,放在钱包里很久都没用过了。
自打和母亲去了国外,邹牧云三五年,只回来了一次,回来,父亲也是忙于工作,很少和自己有什么话说,即便在吃饭的时候,说上几句也是观点不同,不欢而散。
以至于后来邹牧云回国,也是住在母亲安排的单身公寓里,并没有和父亲住在一起。
再次站在这栋楼面前。
邹牧云脑子里,唯一的记忆,还是四年前暑假过生日,和父亲吵架的情形。
现在,情况紧急,他也顾不得许多了,快步走进屋子。
开门的老管家,都十分惊讶。
“大少爷,你怎么……”
老管家是在邹牧云爷爷那一辈就在他家服务的。
新时代了,他还是一样在他家服务,一辈子了,他也习惯了,不想走了,对邹牧云的称呼夜改不了口,从小看着邹牧云长大,就好像亲孙子一样疼爱。
只是,邹牧云自从出国后,就和老爷关系不好,现在这个时间回来,还这样的架势,真是生怕会出乱子……
“他在家么?”
“在,在书房……”
管家话没说完,邹牧云便急匆匆上楼。
“是是是,我知道……”
邹局长正在打电话,邹牧云就闯了进来。
“少爷……”
管家想要阻止,却被邹局长一个眼神,逼了出去。
管家带上门。
“好的,我这边还有点事,具体的事情,明天再说。”
邹局长挂上电话,冷着脸,看着邹牧云。
“你可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西方教育不是要求尊重隐私,进门要敲门,难道都没人教你?”
邹牧云不理会他的怒气,走到桌前,郑重道,“听说,上面,要把丹剧团改制?”
邹局长皱眉,“你就是为了这个事,急匆匆的回来找我的?”
邹牧云站直了身子,“是!”
“哼!”
“急匆匆回来,也不问你的父亲好不好,只关心着那些外人。”
“要改制的事情,现在到了哪一步了?”
“这是省里的意思。”
“丹剧小剧种,这些年,也没什么特色和发展,而那些人,还要财政拨款养着的。”
“那种没有意义的小剧种,被时代淘汰不是很正常么!”
“大剧种剧团,现在都面临改制的局面,以后,都要成为自负盈亏的民营企业了。”
“丹剧团怎么是没有意义的小剧种了?”
“大剧团可以改制,我们也可以!”
“呵呵!”邹局长冷笑,“这才去没几天,怎么,就被洗脑了?”
“让你去学戏剧,不过是多多历练,多点积累和阅历,你还当真了。”
“唱戏,在以前,可是下九流的。”
“你是我的儿子,我可不会让你真去做什么戏子!”
“你妈让你学西洋乐,我都觉得低贱了。”
“学到底又如何?”
“现在叫艺术家,以前,不过就是个给别人逗乐子的玩意儿!”
“你都说,那是以前。”
“现在难道不是么?”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现在,那些寒门子弟,削尖了脑袋要靠名校,为的是什么?”
“还不是要做人上人,改变阶级和命运?”
“旧社会,读书为官,现在也一样,读书,要从政!”
邹局长将书桌敲得“啪啪”响。
“再说,撇开一切不说,凭你一个学生,一己之力,能做什么?”
“你能起死回生?”
“你能带着丹剧走到哪一天?”
“丹剧团那些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集市口,吃喝拉撒家养老,转民营,谁管他们的死活?”
“也许,将一部分人分到其他单位,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安排!”
事实确实如此。
比如,吴雄彪的爷爷吴团长。
“我一辈子都是唱丹剧的啊……如今可让我去哪里?”
“我不如死了算了!”
吴雄彪刚到家门口的时候,就听见自家爷爷在屋子里哀嚎。
吴雄彪推门进去,“爷,也有不是正式员工,不过是借调过来的啊。”
“丹剧团改制,你大不了就换个地方,你干嘛这样哭哭啼啼的。”
吴雄彪一句话,全家都怔住。
“你这兔崽子,你怎么回来了?”
“难不成你又闯祸被赶回来了?”
“我才不像你,被赶回来,不想办法,还哭哭啼啼的。”
“你这臭小子!”吴爸爸拿着拖鞋就要打过来。
吴雄彪边跑边叫,“爷,我没被学校开除!”
“爷,我有办法让你不失业!”
“爷,快让我爸别打我!”
“住手!”吴团一句话,全家都好像被定格了一样。
此刻,被定格的,还有邹家父子。
邹局捏着烟,叹口气,“好了,你回去吧,你的学习结束了,我会想办法,把你弄到别的剧团。”
“你要是不高兴继续搞戏剧,那就回国外那边,你妈会运作,让你进交响乐团的。”
说完,邹局就要转身出屋子。
“爸!”
邹牧云站起来,一句话,邹局僵在那里。
这么多年了,他都没开口喊过一声爸。
邹局缓缓转过身,看着邹牧云。
“爸,我是真的想做好一份事业。”
“所以呢?”
邹牧云深叹一口气,“我……我们可以接受改制,我们接丹剧团,自负盈亏。”
“我们会把它撑下去,传下去。”
邹局看着眼前仅仅十八岁的儿子。
想当初,自己十八岁的时候,还是个只会解数理化的高中生。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有资金么?”
“你有下一步的计划么?”
“接手后,如何营运?”
“那些古佬,你怎么安排?开工资么?”
“你想过没有?”
“我没想过!”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不能让丹剧倒了,我不能让人散了。”
邹局看着邹牧云,久久不曾移开目光。
那眼神,他见过,当初,邹牧云不想去国外,想拉二胡,绝食三天,接过,小小的孩子,还是没能拗得过父母,他被母亲带着远走他乡,而那把二胡,至今挂在阁楼里,再也没人动过。
邹局深叹,“你等着!”
他走出房间,打了个电话,而且,边走边打,邹牧云只在原地等着。
他知道,父亲这是在为他想办法。
既然改制无法阻挡,那不如直接由他们来承接吧。
邹局在打电话的同时,邹牧云也给梅峰他们打了电话,表示自己是擅做主张。
可是,电话那头,梅峰没说话,是韩潮接了话。
“就这么办!”
四个字,让邹牧云心里瞬间踏实了。
此刻,邹局走了回来。
“这个,你拿去!”
“这破烂别烦我替你保管!”
“正好,丹剧团可以用得着。”
“你们这帮人,大概穷的内裤都要挡掉了,也未必能撑得起来。”
“到时候,你还可以去天桥下面卖艺赚点钱。”
“不过,可别说,你是我儿子。”
邹牧云笑了。
笑得如沐春风。
邹局瞬间明白了书里说的,春风十里不如你是个什么感觉。
他好像记得,儿子已经很久都没对他这样真心的笑过了。
“我这是发扬民族文化传统,符合您文化局局长的人设,我偏说!”
邹牧云一句话,邹局笑了。
可是他笑得还是很纠结。
毕竟,这是在省里决定的事情,自己这边,就算去争取,现在丹剧团的状态,也很难说,上级领导会怎么决定。
但是,在没有其他的剧团和承包商的时候,应该是优先考虑丹剧团内部的人员接手的。
这是政策原则。
只是,到了第二天,邹局就彻底放心了。
因为,吴雄彪和他爷爷,在省文创下来调研的路上,直接拦了车。
一顿哭诉下来,老艺术家的无奈和心酸,比戏文还精彩,于是,这结果,顺利成章了。
两个半月后,丹剧团的改制文件下来了。
梅峰拿着那盖着红章的文件,心里,百感交集。
多年前,他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可是,各种客观的因素,他没有勇气想象,肩膀挑重担的未来。
没想到,在两个孩子的帮助下,他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贷款,也下来了,背地里,是吴团的帮忙。
“梅峰,我可告诉你,我是享受省级津贴的,你不能亏待我!”
吴团的大金牙依旧刺眼,可是,梅峰却觉得,不再那么突兀。
接下来的五年,丹剧团要给大家交出一个像样的成绩,他,任重而道远。
“明天,就是韩潮他们去中央大舞台参加中秋晚会的日子,你要去送站的吧?”
姜一飞和邱楠一起进来。
梅峰差点看走眼,以为是两个姜一飞。
“哎,还在看呢!”
“我真是瞎了眼,猪油蒙了心,怎么从广陵来你们这穷乡僻壤没工资的地方的。”
“嗨,和我一样,眼瞎心盲,头脑发热!”
姜一飞和邱楠,每次看到梅峰看改制协议,就这般嘲讽。
“你们还真是一个妈生的。”
“嗯,那可不!”
两人异口同声。
翌日黄昏,火车站。
月桂飘香,醇厚的味道就好像是酿了多年的陈酒。
丹剧团一行十二个人,要去中央大舞台汇报演出。
大大小小的行礼,沾满了等待的月台。
晚上离别的列车,明天天亮到达目的地。
这就好像丹剧,从黑暗里穿梭,迎接光明的未来。
韩潮他们这群年轻人,就是丹剧的希望,他们一个个,都是在无尽的黑暗里上了“丹剧”这趟列车,而后,穿越了人生的至暗时刻,带着希望,带着期许,带着丹剧,一路向前,迎接明天的美好和希望,当然,还有荣耀。
“韩潮……”
梅峰刚想上去交代几句。
却听一句熟悉的唱腔,破空而来,瞬间点亮整个月台。
梅峰热泪盈眶,开始给韩潮他们打着拍子。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等待列车的旅客靠过来。
最后,甚至连铁警都在维护秩序的前提下,聚精会神的听韩潮他们唱着“丹剧”。
这悠扬婉转,跌宕起伏,铿锵的戏剧声,顺着进站的列车灯光,在黑夜里,被带得很远很远……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