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盯着韩潮,韩潮坐在那里,慢悠悠的喝着茶,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地上的可乐瓶子。
“韩潮!”吴雄彪着急。
这眼看着再过一场,就轮到他们上了。
可是,韩潮好像还没什么想法。
之前,他们也准备了很多,但是基本上都是老段子。
毕竟丹剧,很多的唱功和段子,都是学习其他的剧种改编成自己的。
此刻,没亮点,没特色,这怎么比……
“要不,还是唱原来准备的,不然,你们出新段子,我伴奏都不知道怎么配合,简直……”
“可别弄巧成拙啊!”
盐慈音皱眉抱怨,身后其他的丹剧团小学员,也是点头应和。
丹剧团本来就是弱势的,韩潮他们可是唯一的种子选手,若是这次败了,真是不小的打击。
“韩潮!”
吴雄彪去拍韩潮。
邹牧云想阻止,却没来得及。
韩潮醒神,看着大家都盯着自己,愣道,“怎么了?”
“嗨!”
“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在梦里啊!”
吴雄彪一跺脚,站在一边。
此刻,前面的伴奏乐停止,爆发出掌声,看样子,是唯一在他们面前的一场戏也结束了。
“怎么办,怎办……”吴雄彪急的直跺脚。
“韩潮……”
邹牧云也有点坐不住。
“你还记得周为?”
“记得。”
“那我们就唱他,唱你,唱我,唱我们!”
韩潮风轻云淡,唇角却带着一丝笃定和沉稳。
邹牧云明白了韩潮的意思。
“好!”
“哎呀,好什么好?”
吴雄彪急了,见邹牧云和韩潮好像很笃定的样子,他却一无所知。
“走!”
“哎,等一下,那我伴奏?”
“你就正常的伴奏,不要任何曲子就行了。”
韩潮和邹牧云登台。
众人看到他们俩就穿着自己的衣服,也没化妆,也没装扮,都十分惊奇。
陶凡正在卸妆,也被王康叫了去。
“老大,快去看,韩潮那小子不知道搞什么,什么都没扮就上台了。”
“什么?”
陶凡提着家伙事就冲出了帐篷。
台上,韩潮和邹牧云站着,已经唱开了。
婉转氤氲,如泣如诉,铿锵有力,宛如惊雷。
台下,观众们,学员老师们,各个聚精会神。
一旁,盐慈音和几个小学员,都是用乐器轻伴奏。
“念我这一生,坎坷磋磨,风波不断,看我这一生,双亲无靠,孤寂飘零。”
“可我依旧,向往着晚风星辰,向往着朝霞满天。”
“岁月蹉跎,未必不幸,人生种种,继往开来。”
平时的丹剧,融合的,是地方民歌、小调、号子,伴随着伴奏乐,基本唱腔曲调有中板,流水。
如今,用的,是慢板、散板。
邹牧云唱小生,扮的,竟是周为。
那天,周为讲了他的故事,邹牧云青眼看他唱戏,看他走板,看他捡垃圾。
高雅的艺术灵魂,讲究在一个普通,甚至看起来肮脏猥琐的皮囊里。
邹牧云感触良多。
如今,韩潮提议,唱“本色”。
邹牧云仿佛觉得,此刻,自己就是周为,周为就是在此刻,和他的灵魂,合二为一。
古筝铮铮,轻乐伴奏。
轮到韩潮出声。
众人皆以为,韩潮会唱邹牧云同样的小生,因他的声线,他的形体。
可是,韩潮出声,唱的,却是老生,甚至,中间,还夹杂了几段老旦。
台下,前来旁观的姜一飞,流了泪。
韩潮唱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母亲,他的父亲,那些为了初心,为了理想,不得已,走向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丹剧原大小三十六,后增至七十二记,四十八滩头,如今,韩潮在台上表演的,完全就是个新段子,融入了生活,融入了他们的人生,没有重复,没有老生常谈。
“丁铃当啷……”
众人回头,没想到,此刻,伴奏者上台的,是吴雄彪。
他以往都是那幅吃吃吃的样子。
此刻,他满脸的认真,严肃,甚至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另一个人的灵魂。
正板敲得脆响,吟板,数板,急板,散板,哭板。
一段唱下来,十余种板式,全部用上。
这是前所未有的。
任何一个丹剧固有的唱段里,都没有全部用上的。
“啪啪啪啪……”
三个人表演完。
台下僵了好久,忽然,一个人拍手,紧接着,全场的人,都起立,鼓掌。
甚至,连金柳生都站了起来。
台下,邱楠和姜一飞都在抹眼泪,她们发现了彼此,一个对视,而后微微一笑,挪开了眼睛。
是啊,这哪里是唱戏,分明是唱人生。
自幼失怙的拾荒孤儿,出身显赫的贵公子,单亲拼搏的少年,完成父亲遗志的孤女……
这一切切都是百态人生写照。
艺术的最高境界,不是套路和板式做得多好,而是,又可以让人产生共情的东西在。
这世界,什么都不能永恒,唯有人的感情,是可以铭刻于心的。
爱情、亲情、友情,理想,这是人类或者在这世界上区别于动物的,永恒不变的追求和话题。
在这些大情大爱之前,任何的戏剧艺术形式都可以被忽略,都没有高低贵贱。
韩潮他们这是在唱情,唱人生。
掌声经久不衰,韩潮和邹牧云他们四人,鞠躬行礼,再三谢幕。
金柳生和诸位嘉宾都坐了下来。
“东啷当调,讲究板式的运用。”
“没想到,你们竟然把丹剧能用的板式都用上了。”
“之前,排练了多久?”
韩潮笑,摇头,“我们都没打算让吴同学上。”
毕竟吴雄彪是擅长创作采写的,没想到他还深藏不漏。
金柳生暗暗惊讶。
“嗯,东啷当调,吐字注重喷口,行腔干脆利落,而西路啷当调,唱腔以板式命名,行腔却很少受到限制,非常自由,行云流水,细腻委婉。”
“这也算是你们的一个创新了。两者结合的很好,根据不同的剧情需要,运用其中,而没有固守那些死板的东西。”
诸位评委也纷纷点头。
“韩同学,你的嗓音很好啊,真是祖师爷赏饭吃,高亢简朴,更难得的,是邹同学的小生,以前,唱小生的,可都是女孩子。尾句拖腔,很有韵味……和女学员比,丝毫不差啊!”
邹牧云笑,“嘉宾老师,您这是夸我么?”
嘉宾一听,愣了片刻,紧接着,全场哄堂大笑。
“嗯,丹剧这些年,不容易啊!”
“当初,你们第二代继承人,想要拿来主义,学习江浙一一代的戏剧,并且加以扩展,但是丹剧却似乎是行不通的。”
“本身,丹剧的母体音乐就是啷当,啷当最初,也就是盲人用于糊口的手段,所以,重唱本,轻音乐,母体本身就不是非常有特色和厚重,内容单薄单一。”
“后来,发展舞台剧了,一大段剧情下来,人物复杂多变,人物关系也是,简单的叫卖唱词,如何满足,只能是朝外学,但是,变了味的,观众又不买账,真是两难。”
“老师,所以,我认为,我们丹剧想要发展,必须经历阵痛,那就是取精华。”
“至于糟粕,是谈不上的,你总不能说,人家唱本营生是错的。”
“为了糊口和艺术,是两个概念!”
“现在我们丹剧,要走艺术的道路,势必要改掉一些,但是,我们不能忘本,而是要将新的内容和新的生活相结合。”
“说到底,什么都可能变质或者落伍,但是,感情这种事,是永恒不变的。”
“有共情的东西,大家就会认可,认可了,我们丹剧就算是创新成功,发展下去了。”
“所以,你今天唱的故事都是自己的,都是真实的,打感情牌的?”
“你对丹剧的以后,怎么看?或者说你觉得,该怎么发展转变,才能改变被淹没和淘汰的命运?”
这么大的问题砸出来?
丹剧团的梅峰不是还坐在那里么?
金柳生竟然问一个半路出家,唱了不到半年丹剧的毛头孩子?
大家都面面相觑。
“我还没资格谈论丹剧的发展。”
“不过,单单从另一个角度,戏剧艺术的角度,我可以说一点我自己的看法。”“继承传统与创新发展的关系。戏剧,任何的剧种中,都普遍存在一个核心问题,就是人类对美的欣赏,是以变化、发展、创新为基础的。”
“谁来做丹剧音乐改革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谁有本事,要想以一人之力,去冒天下之大不韪,还要去改造人们头脑中天生的对固有事物的依恋,这就不仅是有没有名利的问题,而是可能要失去原有的名利。”
韩潮说着,看向了台下坐着的梅峰。
“有的时候,英雄为五斗米折腰,甚至,连米都看不到,就要折腰,各种客观的牵绊,桎梏。我们都是红尘俗人,无法跳出圈子,没办法避免。”
“现时代,这种“自我牺牲”、“不求名利”,委实难寻。”
“所以,虽然丹剧团的热血一派,想方设法的引进了一些才华横溢的音乐新秀,却都唯恐避之不及,去干别的更实惠的事儿去了。”
说到这儿,金柳生旁边的助理,还有落了身边的小徒弟,低下头。
“我知道,我说这话,肯定得罪很多人。”
“不过,我也是实话实说么!”
“毕竟,这是金老师问的。”
金柳生虽然嘴巴上挑刺质问,但是满眼里,都是欣赏。
韩潮笑笑,“金老师,以人为本!”
“那么人才是最重要的。”
金柳生笑了,“你喊我金老师,难不成,你想跟我学?”
听到此话,大家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金柳生竟然当众话锋一转,提出这样的话。
韩潮皱眉,而后道,“学习,是肯定要学习的,三人行必有我师。”
这算是拒绝吧?
大家都摈住呼吸看向金柳生,忽然,金柳生皱了皱眉,笑道,“哎,闲话不说,大家打分吧!”
“老大!”
忽然,陶凡没等到评委打分出来,转身就走了。
王康想追上去,却被赵景拉住,摇摇头。
“让他去。”
“这次,他……”
赵景是知道的,陶凡这次比不过韩潮。
和韩潮比,他们还是小孩子。幼稚的想法,争强好胜,学京剧,却从来没想过,京剧的未来,京剧的发展,京剧的问题。
可能,珠玉太多,不需要他们这样不起眼的小学员去考虑。
可是,话又说回来。
京剧的未来,不也是他们这些小学员积累起来的,以后,也要靠他们的。
可是,他们没有思考。
他们甚至还在为了一个比赛的名额,争得你死我活,眼界就这么点。
韩潮呢……
陶凡坐在屋顶,将身上的装扮,一个个卸下来。
毒辣的太阳,照射着他的身体和脸,刺痛,火辣辣的。
陶凡忽然明白了,自己和韩潮的差距。
不用比,他也输了。
只是,他不甘心,他相信,终有一天,他也会在这方面,有所建树。
而事实上,多年后,陶凡才明白,当他的心里,没了输赢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成熟了,真正的赢了。
不出意料。
韩潮他们赢得了名额。
陶凡上门,按照约定,和韩潮和解。
“韩潮,别以为,在广陵艺校得了前三名,那就是你牛逼了。”
“下面,我们会被选送道中央大舞台的。”
“怎么样,你心里有准备么?”
韩潮笑笑,没心没肺的样子。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全国人民,众口难调,不爱吃我们云阳大麦粥,难不成,我还不活了!”
“哈哈哈……”
陶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果真,还是韩潮豁达。
“进入全国大舞台,我告诉你个小道消息。”
“京剧,越剧,你都遇到了,我们的实力,也就算是中等甚至偏下的。”
“还有个真正的劲敌,你没交手呢!”
“你是说豫剧?”
“嗯,不错,他们的学校,在京郊,不用到我们这边来学。”
“论理,我们也是南派的,北派的,你也没遇着呢!”
“哎,我们丹剧啊就是个小县城的孩子,没爹疼,没妈护的,这反倒没啥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这没穿鞋的,还怕人家那锦衣玉袍的?”
“我们能杀进全国,已经是辉煌战绩了。”
“就算铩羽而归,也不丢人了。”
“你呀,还是想想你们京剧吧!”
正说着,吴雄彪啃着鸡爪来找韩潮,看到陶凡,脸色变了变。
“怎么,胖子,你怕我?”
“谁怕你,要不要打一架?”
吴雄彪下意识的让这陶凡走,却被陶凡调侃。
“好了,别闹了你们。”
韩潮看向吴雄彪,“有事?”
吴雄彪点点头,“梅老师在外面,好像,团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