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沉湘身上，等待着她的回答。周叙言微微蹙眉，看向伯卿的眼神带上了几分审视，但很快又恢复了从容，只是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些。
沉湘迎着伯卿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锐利如刀的目光，强迫自己冷静。这是一个专业问题，她必须给出专业的回答。不能被他影响，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目光不再闪躲，坦然地对上伯卿的视线。
“感谢伯总的提问。”她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带着设计师特有的自信，“我认为，艺术表达与商业实穿性并非对立关系，而是可以相辅相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本身，就是商业价值的一部分，它能迅速建立品牌辨识度，吸引目标客群。”
她顿了顿，继续清晰地说道：“至于平衡，我主要从三个层面进行考量。首先，在款式设计上，‘碰撞’和‘碎片感’主要体现在细节和局部，比如不对称的肩部设计、衣摆的撕裂处理或者色彩的区块拼接，而整体的廓形依然遵循人体工学和日常穿着的舒适度。”
她拿起自己带过来的一个样衣，指着肩部那个用宝蓝色丝绒“撞击”灰色缎面的设计：“比如这个部位，看起来尖锐，但内侧我们做了特殊的柔软处理，确保不会对皮肤造成不适。其次，在面料选择上，我们虽然追求肌理感和对比，但所有面料都经过严格测试，保证其耐用性和亲肤性。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这个系列的精神内核——‘废墟重生’所传递的力量感和希望感，本身就能引起许多现代都市女性的情感共鸣，这种情感价值，超越了单纯的实穿功能，构成了更深层次的商业吸引力。”
她的回答条理清晰，既有理论高度，又有实际佐证，既捍卫了设计的艺术性，又充分论证了其商业可行性。会议室里几位“华裳”的评审都不由自主地微微点头，露出认可的神色。
伯卿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沉湘说完，他才几不可察地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那里面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很好的思路。”他最终只给出了这四个字的评价，语气依旧平淡，然后便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个问题真的只是出于纯粹的专业兴趣。
沉湘暗暗松了口气，但心底却莫名地泛起一丝失落。她宁愿他继续追问，或者提出更尖锐的批评，也好过这样……公事公办的认可后，便将她再次推回“陌生人”的距离。
会议正式结束。沉湘和周叙言与“华裳”负责人礼貌道别后，一前一后走出了会议室。
走廊里，周叙言快走两步，与沉湘并肩，低声赞道：“回答得很好，沉湘。没被伯总的气势压住。”
沉湘勉强笑了笑，没有接话。她只觉得身心俱疲，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对答，耗尽了她的心力。
“看来伯总对我们项目确实关注。”周叙言若有所思，“他那个问题，虽然尖锐，但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帮我们在‘华裳’面前点明项目的亮点和可行性。”
是吗？沉湘在心里苦笑。她只觉得伯卿那个问题，像是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试图掩藏的情绪，让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两人走到电梯口，等待电梯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沉湘下意识地回头，心跳又是一滞。
伯卿和他的助理陈默也走了出来。他依旧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淡漠模样，目光平视前方，仿佛没有看到他们。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周叙言侧身，礼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伯总，您先。”
伯卿脚步未停，只是微微颔首，便带着陈默率先走进了电梯。电梯空间不算小，但当他站在那里，整个空间都仿佛变得逼仄起来。
周叙言和沉湘随后走入，站在了靠近门口的位置。
电梯门缓缓合上，狭小的空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机器运行的低微嗡鸣。空气仿佛凝固了，沉湘能清晰地闻到伯卿身上那股清冽的、带着雪松和淡淡烟草气息的古龙水味道，与她记忆中少年身上干净的皂角香气截然不同。
她僵直着背脊，目光盯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不敢回头，也不敢从光可鉴人的电梯壁反射中去看他的身影。她能感觉到，一道沉静的、带着无形压力的目光，似乎正落在她的背上，让她如芒在背。
周叙言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诡异的气氛，试图开口打破沉默：“伯总下午还有其他安排？”
“嗯。”伯卿只回了一个单音，惜字如金。
周叙言碰了个软钉子，也不尴尬，笑了笑，不再说话。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是煎熬。
终于，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
伯卿没有丝毫停留，迈步而出，陈默紧随其后。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沉湘一眼，也没有任何道别，就这样径直穿过大堂，消失在旋转门外。
仿佛他们只是恰好同乘一部电梯的、真正的陌生人。
沉湘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决绝的、没有丝毫留恋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涩。
“我们也走吧。”周叙言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沉湘，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
沉湘回过神，摇了摇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可能有点累了。”
坐进周叙言的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沉湘的心情低落到了谷底。伯卿的态度，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她心底因为设计灵感迸发而燃起的些许火焰，也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七年的时光。
还有他那刻意筑起的、冰冷而坚固的高墙。
他归还了笔记本，问出了那个关于巴黎的问题，甚至在她专业领域给予了关键的提点和认可……可这一切之后，他选择的，依旧是疏离和回避。
他到底在想什么？
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她，过去已矣，各自安好？还是……他也在挣扎，在克制？
沉湘发现，她完全猜不透他。
“晚上一起吃饭吧？”周叙言一边开车，一边提议，“算是庆祝今天初步接洽顺利。”
沉湘此刻毫无心情，只想一个人待着。“抱歉，叙言，我真的很累，想早点回去休息。”
周叙言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确实苍白，眼底带着倦色，便没有再坚持，温和地说：“好，那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今天表现得很棒。”
他的体贴此刻却让沉湘感到一丝负担。她感激周叙言的帮助和关怀，但她无法回应他期待的那份感情。至少，在彻底理清自己对伯卿那复杂难言的情绪之前，她不能。
车子在公寓楼下停下。
“谢谢您送我回来。”沉湘道谢，准备下车。
“沉湘，”周叙言叫住她，语气变得有些郑重，“我知道，伯总的出现，可能让你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但是，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人要向前看。我们现在有很好的机会，很好的未来。”
他话里的意思，沉湘听懂了。他在提醒她，也在暗示他自己所能提供的、“向前看”的保障。
“……我明白。”沉湘低声回应，推门下车，“再见，叙言。”
看着周叙言的车子驶远，沉湘站在原地，秋日的凉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身躯，却吹不散心头的迷雾。
向前看？
可是，如果过去从未真正过去，又该如何向前？
她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雨虽然停了，但阴云仍未散去。
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而回到自己那间空旷冰冷的顶层公寓的伯卿，径直走向酒柜，倒了一杯威士忌。他没有加冰，仰头便喝了一大口，灼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无法温暖他那颗像是浸泡在冰水里的心。
电梯里，她近在咫尺，他甚至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是他记忆中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她站在周叙言身边，那样登对。而他，只能像个窥视者，用最冷漠的面具，掩饰内心翻江倒海的嫉妒和……痛楚。
他放下酒杯，走到落地窗前。城市华灯初上，璀璨夺目，却没有一盏灯，是为他而亮。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陈默刚刚发来的、关于“叙言设计”及沈沉湘的更详细资料。他的目光落在“周叙言”这个名字上，眸色一点点沉郁下去。
周叙言，家世优越，海外留学归来，接手家族企业后业绩不俗，私生活方面……似乎对沈沉湘追求甚笃。
他关掉屏幕，将手机扔在沙发上。
他又喝了一口酒，辛辣感刺激着味蕾。
他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平静地面对她，面对她的成功，甚至面对她身边可能出现的别人。
可直到亲眼所见，亲身体会，他才明白，那份深植于骨髓的执念和情感，从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减分毫。
只是，他还有资格吗？
在错过了七年，在她可能已经拥有了新的幸福之后？
他闭上眼，靠在冰冷的玻璃上，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原来，他伯卿，在商场上可以杀伐决断，面对感情，却依然是个懦夫。
一个连自己真实心意都不敢袒露的，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