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卿最后那句话，像一枚投入心湖的深水炸弹，余波在沉湘胸腔内震荡了整整一夜。“没能陪你去巴黎，是我不够好。”——自责，遗憾，还有那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压抑了七年的情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几乎是睁着眼睛到天明的。脑海里反复上演着少年伯卿沉默坚定的侧脸，酒会上他疏离的“沈小姐”，沙龙外他克制的关心，以及昨晚他留下草图后决然离开的背影。还有那本摊开在工作台上的“梦想储蓄罐”，那两行并排的字迹，像是一道无声的咒语，困住了她。
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沉湘顶着微肿的眼睛和昏沉的脑袋，提前来到了工作室。她需要工作，需要用创作来麻痹自己，来理清这团乱麻。
然而，灵感却像是故意与她作对。对着昨晚伯卿勾勒的那张草图，她尝试了多种面料和色彩的搭配，却总觉得差了点意思。那抹他随手点下的钴蓝色，在她手中变得要么过于突兀，要么过于沉闷，始终无法还原他草图里那种在废墟中骤然迸发的生命力。
烦躁再次涌上心头。她丢开手中的色卡，走到窗边。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蜿蜒滑落，将窗外的世界模糊成一片灰绿。就像她此刻的心情，迷茫而潮湿。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起来，是周叙言。
“沉湘，醒了吗？昨晚休息得怎么样？”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体贴，“我让人给你送了早餐过去，应该快到了。另外，下午和‘华裳’集团的初步接洽会，你别忘了，‘华裳’是国内顶尖的零售渠道，这次机会很难得。”
“华裳”集团？沉湘精神微微一振。这确实是国内设计师都渴望搭上的线。周叙言的行动力总是这么快，而且永远想得如此周到。
“谢谢，我收到了。会议我记得，会准备好的。”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那就好。别太有压力，正常发挥就好。我相信你的才华。”周叙言鼓励道，顿了顿，又似不经意地提起，“对了，我托人打听了一下，伯总那边的助理回复了，说伯总近期行程确实很满，暂时无法安排参观工作室。”
沉湘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伯卿……他拒绝了。是彻底划清界限，还是真的只是行程问题？她发现自己竟然会在意这个答案。
“嗯，知道了。”她语气平淡。
“没关系，机会还有很多。”周叙言似乎并未在意她的冷淡，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休息，便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沉湘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心里更加烦乱。周叙言的周到，像一张柔软而细密的网，正在一点点将她包裹。而伯卿，则像一阵捉摸不定的风，时而带来刺骨的寒意，时而又留下一点难以捕捉的、带着过去温度的余烬。
助理送来了周叙言订的精致早餐，但她毫无胃口。强迫自己喝了几口温热的牛奶，她重新坐回工作台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张钴蓝色草图上。
伯卿懂她的设计。甚至比她自己此刻更懂。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挫败，又带着一丝隐秘的、被理解的悸动。
她闭上眼，努力回想昨晚伯卿说话时的神情，他分析面料和色彩时的冷静语调，他指尖划过草图纸的力道……还有，他最后那句带着落寞的话。
“废墟重生”……“被封存的梦想”……
忽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混乱的脑海。
她猛地睁开眼，拿起炭笔，抽出一张新的草图纸，快速勾勒起来。不再是具体的服装轮廓，而是一个抽象的、如同被撕裂的、不规则的结构。然后，她拿起之前被自己否定的、一种带有微弱珠光感的深灰色缎面小样，又找出了一小片极其鲜艳、带着丝绒质感的宝蓝色面料。
她将宝蓝色面料裁剪成细小而锐利的三角形、不规则多边形，然后，用一种近乎破坏性的方式，将它们“镶嵌”或者说“撞击”进那片深灰色缎面撕裂的“缺口”处。珠光的灰与丝绒的宝蓝形成了强烈的质感与色彩对比，那宝蓝色不再是温和的镶嵌，而是像从废墟内部猛然刺出的、尖锐而耀眼的梦想碎片！
对了！就是这种感觉！不是温和的融合，而是激烈的碰撞！不是尘埃落定后的微光，而是破土而出瞬间的锐利锋芒！
沉湘的心脏激动地跳动着，之前的滞涩感一扫而空，灵感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她伏在案上，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惫，忘记了窗外的雨，也暂时忘记了那个带来混乱的男人，全身心地投入到创作的激流之中。
另一边，伯卿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被雨幕笼罩的城市。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昨晚也并未安眠。
助理陈默站在他身后，恭敬地汇报着工作，最后提到了“叙言设计”的邀约。
“周叙言那边，已经按您的意思婉拒了。”陈默说道。
伯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又似乎穿透了雨幕，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远方。
物归原主了。那句压在心底七年的话，也终于说出了口。
他以为自己会感到解脱，或者至少是轻松。但并没有。胸腔里反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灌满了冰冷的雨水，又沉又闷。
他知道自己昨晚失态了。那句“不够好”，暴露了他深藏已久的软弱和不堪。他应该更冷静，更克制，像一个真正的、与她只有“旧识”关系的投资人那样。
可是，在看到那本笔记本，看到她那泛红的眼眶时，所有的伪装都土崩瓦解。
七年前，他拼尽全力，却还是差了三分。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到如此的无力和绝望。他觉得自己不配，不配站在那么耀眼的地身边，不配参与她光芒万丈的未来。所以他选择了退出，选择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近乎自虐般地努力，想要证明自己，想要弥补那三分的差距。
他成了别人眼中的成功者，投资人伯卿。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他依然是那个因为三分之差而惶恐自卑的少年。
如今，她回来了，更加耀眼，身边也有了看起来足够匹配的护花使者。而他，似乎依然没有准备好，不知该如何面对她，面对那段充满遗憾的过去。
“伯总，”陈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下午‘华裳’集团的季度招商评审会，您需要亲自出席吗？‘叙言设计’也在初审名单里。”
伯卿缓缓转过身，眼底的迷茫和脆弱瞬间被收敛，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深沉。“‘华裳’的会？”他沉吟片刻，“安排一下，我参加。”
“是。”陈默应道，迟疑了一下，还是补充道，“评审组那边，需要打个招呼吗？”
伯卿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陈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必。按规矩办。”
“明白。”陈默心中一凛，立刻低头。他跟在伯卿身边多年，深知这位年轻老板的脾气，最厌恶的就是徇私舞弊。刚才那句话，是他逾越了。
陈默退出办公室后，伯卿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文件，正是“华裳”集团本次招商的初审项目名单。他的指尖在“叙言设计”及其主设计师“沈沉湘”的名字上轻轻划过，眸光深沉难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参加这个会议。是想亲眼看看她现在的工作状态？还是想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场合下，再次确认她与周叙言的关系？
或许，都有。
他只知道，那股想要靠近她，又害怕靠近她的矛盾力量，正拉扯着他，让他做出了这个并不完全符合他高效工作原则的决定。
雨，还在下。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阴郁之中。
而命运的齿轮，却在雨声中，悄然转动，将原本可能平行下去的线条，再次牵引向交织的方向。
下午，“华裳”集团总部大楼。
沉湘和周叙言准时抵达。周叙言显然对这次接洽极为重视，穿着剪裁完美的定制西装，神情自信从容。沉湘则选择了一身利落的黑色裤装，内搭一件她自己设计的、带有细微建筑感褶皱的白色丝质衬衫，显得专业而干练。她脸上化了淡妆，遮掩了昨晚的疲惫，只留下一片沉静的专注。
在接待室等待时，周叙言低声与沉湘最后确认着演示的要点。“放松，沉湘，我们的企划案很完善，你的设计更是独一无二的加分项。‘华裳’的人不是瞎子。”
沉湘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有些紧张的心情。这是她回国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面对大型渠道商的机会。
就在这时，接待室的门被推开，工作人员礼貌地通知：“周先生，沈小姐，评审会议准备开始，请二位随我来。”
沉湘和周叙言站起身，跟着工作人员走向会议室。长长的走廊铺着柔软的地毯，脚步声被吸收，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走到会议室门口，工作人员推开门，侧身请他们进去。
沉湘调整了一下呼吸，迈步走入。
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椭圆形的长桌旁已经坐了几个人。她的目光习惯性地快速扫过会场，然后，猛地定格在主位旁边的一个座位上。
伯卿。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白色衬衫扣得一丝不苟，没有系领带，神情淡漠地翻看着手中的资料。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专注得仿佛与周遭隔绝。
周叙言也看到了伯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轻轻碰了碰沉湘的手臂，示意她冷静。
沉湘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跟着周叙言在指定的位置坐下。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手心微微出汗。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见到他。
评审会议开始了。“华裳”的项目负责人先介绍了本次招商的标准和流程，然后轮到各家品牌进行陈述。
周叙言作为“叙言设计”的代表，率先发言。他口才极佳，将品牌理念、市场定位、发展前景阐述得清晰而富有感染力。沉湘则主要负责设计部分的讲解。
当她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准备开始讲解她的“废墟重生”系列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沉静而专注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是伯卿。
他放下了手中的资料，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像是在审视一个纯粹的投资项目，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沉湘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深吸一口气，避开他的视线，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设计上。
她开始讲解灵感来源，讲述“废墟”与“重生”的概念，展示设计草图和部分打样成品。她的声音起初略带一丝紧张，但很快，随着对设计的热爱和投入，她逐渐忘记了场合，忘记了台下那个让她心绪不宁的男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世界里。
她讲到了如何用面料和结构表现废墟的破碎感，讲到了如何在灰败的色彩中寻找生命的亮色……当她讲到最新获得的灵感——用尖锐的色彩碰撞来表现梦想破土而出的瞬间时，她下意识地，目光扫过了伯卿。
他依旧那样看着她，眼神深邃，但在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潭里，她似乎看到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赞赏的光芒？
只是一闪而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她的讲解结束了。会议室里响起了礼节性的掌声。
“华裳”的负责人提出了几个关于市场落地和成本控制的问题，周叙言都从容地一一解答。整个过程，伯卿始终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面前的笔记本上记录一两笔。
他的沉默，反而让沉湘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会议接近尾声，负责人表示需要内部讨论后再给予反馈。
就在沉湘和周叙言准备起身离开时，一直沉默的伯卿，忽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议室：
“沈设计师。”
沉湘动作一顿，心脏猛地提起，看向他。
伯卿的目光平静无波，落在她脸上，语气是纯粹的公事公办：“关于你提到的，‘梦想碎片’与‘废墟’的碰撞概念，我很感兴趣。请问，你是如何平衡这种强烈视觉冲击与商业实穿性之间的关系的？”
一个问题，精准，专业，直指核心。完全符合他投资人的身份。
却也像是一颗石子，再次投进了沉湘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
他听到了她的讲解，并且，听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