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还想去吗?”
“巴黎。”
问题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沉湘的心湖里激起千层浪。她还想去吗?巴黎,那个她曾经魂牵梦萦、并最终凭借努力抵达的城市,那个承载了她最初梦想和七年奋斗汗水的地方。
她当然去过,并且在那里取得了足以自傲的成就。可他问的,显然不是这个。
他问的是那个写在“梦想储蓄罐”里,由“沉湘想去巴黎学设计”和“伯卿会陪着她”共同构成的、完整的、未曾实现的旧梦。
他还停留在七年前吗?停留在那个因为三分之差而破碎的约定里?所以他看到她现在回国发展,所以问她,还“想不想去”?
沉湘看着伯卿,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深沉而压抑的情感。那不再仅仅是少年时代青涩的喜欢,而是经过岁月发酵后,变得更加浓烈、也更加复杂的什么东西。执着,悔恨,或许还有……不甘。
她忽然明白了。重逢以来,他那些看似疏离克制的行为下,隐藏的究竟是什么。是那份未曾褪色、也未曾放下的执念。
“我……”沉湘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哽得厉害。她想说“我已经去过了”,想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想说“我们现在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可这些话,在对上他那双仿佛凝聚了所有光线的深眸时,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问题,像一把钥匙,不仅打开了尘封的往事,也撬开了她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过的角落。
她还想去吗?和……他一起?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我已经从巴黎学成归来了,伯卿。”最终,她选择了一个最安全、也最事实的回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试图将话题拉回现实的轨道,“你看,我现在是设计师沈沉湘,在这里,有我的工作室,我的新系列,我的合作项目。”她指了指周围的一切,像是在向他,也向自己证明着什么。
伯卿的眸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悄然黯淡了下去,但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他说,语气平静无波,“我看过你的毕业设计展报道,‘废墟上的玫瑰’,很惊艳。”
他连她的毕业设计主题都知道?沉湘再次感到意外。她以为,他们早已是彼此生命里的陌生人。
“谢谢。”她只能再次道谢,气氛一时间又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伯卿的视线再次落回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上,落在并排的那两行字上。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西装裤侧摩挲了一下,仿佛那里还残留着笔记本粗糙封面的触感。
“这个,”他抬眸,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属于投资人伯卿的锐利,“或许可以成为你新系列的灵感来源。”
“什么?”沉湘一时没反应过来。
“梦想储蓄罐。”伯卿的语气变得公事公办,仿佛刚才那个问出“还想去巴黎吗”的人不是他,“记录梦想,封存时光,等待被开启或者……被遗忘。这个概念,很适合你‘废墟重生’的主题。废墟之下,埋藏的或许正是最初、最纯粹的梦想。”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记忆,情感,承诺,遗憾……这些无形的东西,如何通过有形的设计语言表达出来?面料的选择,色彩的运用,结构的解构与重组,都可以服务于这个内核。”
沉湘愣住了。她完全没料到,他会从这个角度,如此精准地切入她的设计核心。他说的,正是她一直在摸索和试图捕捉的感觉——在破碎与颓败之中,寻找那些被掩埋的、依然闪烁着微光的生命力。那些“梦想”,就是微光之源。
他不仅记得她曾经的梦想,甚至能在七年后,一眼看穿她现在设计中试图表达的精神内核。
这种被深刻理解的感觉,让她心头震颤,比任何直白的赞美都更具冲击力。
“你……”她看着他,一时间忘了刚才的尴尬和混乱,设计师的本能被激发出来,“你觉得,该怎么表现这种‘被封存’和‘等待被开启’的感觉?”
伯卿走到工作台前,目光扫过她那些凌乱的草图和一些实验性的小样。他拿起一块她用来试验“废墟”肌理感的、经过特殊做旧处理的亚麻布料,手指感受着上面粗糙的纹路。
“或许,可以尝试一些不对称的、带有‘缺口’或者‘撕裂感’的设计,但在缺口处,用极其细腻光滑的材质,比如真丝或者特殊光泽感的面料进行拼接镶嵌,象征被掩埋的光亮。”他冷静地分析,语气专业而客观,仿佛只是在讨论一个纯粹的投资项目,“色彩上,外部可以是灰调、大地色系,代表废墟和尘埃,内部或者某些细节处,则大胆运用高饱和度的、代表梦想和生命的色彩。”
他拿起炭笔,在一张空白草图纸上快速勾勒了几笔。线条简洁,却准确地表达出了一个裙装的轮廓,肩部一侧是利落的撕裂状,另一侧则用流畅的弧线连接,在“撕裂”的缺口内部,他轻轻点染出一抹跃动的钴蓝色。
“比如这样。”他将草图推到她面前。
沉湘看着那寥寥数笔勾勒出的设计,心脏狂跳起来。那不是她之前的任何一种思路,却奇妙地击中了她想要表达的核心!那种在破碎中寻求完整,在尘埃里绽放光芒的感觉,呼之欲出!
他懂。他竟然懂。
这种灵魂层面被击中的感觉,让她几乎要忘记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七年光阴和复杂难言的情感纠葛。
“对……就是这样……”她喃喃自语,盯着那张草图,眼神发亮,之前的烦躁和灵感枯竭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创作冲动。
伯卿看着她瞬间被点亮的眼眸和专注的神情,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柔和。但很快,那抹柔和便消散了,他又恢复了那副沉稳冷静的模样。
“只是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仅供参考。”他放下炭笔,语气重新变得疏离,“不打扰你工作了。”
他说着,便转身走向门口,没有丝毫留恋。
“伯卿!”沉湘下意识地叫住他。
他停在门口,没有回头。
“……谢谢。”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谢谢他还保留着笔记本,谢谢他点醒了她的灵感,也谢谢他……曾那样认真地把她的梦想,当作自己的承诺。
伯卿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然后,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
“不必谢我。”
“没能陪你去巴黎,是我不够好。”
话音落下,他拉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轻轻带上了门扉。
工作室里,再次只剩下沉湘一个人,和那本摊开的、承载着太多重量的旧笔记本。
她怔怔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耳边回荡着他最后那句话。
“没能陪你去巴黎,是我不够好。”
原来,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将那三分的差距,归咎于自己的“不够好”。
所以他才那样拼命地工作,取得今天的成就,是为了证明什么吗?证明他如今“足够好”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和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缓缓坐回椅子上,手指轻轻抚过笔记本上那两行并排的字迹。
蓝色的「沉湘想去巴黎学设计!!!」
黑色的「伯卿会陪着她。」
一个热烈张扬,一个沉默坚定。
曾经象征着共同未来的两行字,如今看来,却像是一道无声的控诉,和一份沉重到令人无法呼吸的遗憾。
她以为早已放下的过去,原来从未真正过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潜伏在岁月的褶皱里,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跳出来,给予她猝不及防的一击。
而伯卿……
他带着这本笔记本出现,用投资人的冷静口吻点拨她的设计,最后却又留下那样一句充满自责的话语。
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归还了笔记本,是想彻底割裂过去吗?还是想用这种方式,提醒她,也提醒他自己,那个未曾履行的承诺?
沉湘发现,她完全看不透他了。
那个曾经心思澄澈如溪水的少年,已经变成了一个心思深沉如海的男人。
而这片海,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随时可能将她卷入其中,万劫不复。
她看着工作台上,伯卿留下的那张寥寥数笔的草图,那抹跃动的钴蓝色,像是一簇火焰,在她心底悄然点燃。
灵感在奔涌,可心,却乱成了一团麻。
周叙言的体贴关怀,伯卿的沉默执念,过去的遗憾,现在的机遇……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
她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