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噪音。沉湘伏在宽大的工作台上，台灯的光晕将她笼罩其中，四周散落着草图、面料样本和色彩测试卡。她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未完成的设计稿上——一条连衣裙的肩部线条需要更凌厉一些，才能贴合“废墟”主题的撕裂感。
然而，那道深蓝色的身影，总是不请自来，蛮横地侵入她的思绪。沙龙门口，他最后那句听不出情绪的“晚上风大，早点回去”，和他转身离去时毫不留恋的背影，反复在她脑海里上演。
烦躁地将炭笔扔在一边，沉湘向后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她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七年了，她早已不是那个会因为伯卿一个眼神、一句话就心跳失序的小女孩。她是沈沉湘，是靠着自己的才华和努力在巴黎站稳脚跟的设计师，她的人生规划清晰明确，不需要也不应该再被一段早已褪色的青春往事所困扰。
可是，为什么他一出现，所有的坚固壁垒都仿佛变得不堪一击？
手机屏幕亮起，是周叙言发来的消息，提醒她明天上午与面料供应商的会议，并附上了一个餐厅定位，询问她晚上是否有空共进晚餐。字里行间透着恰到好处的关心和不容忽视的期待。
沉湘盯着那条信息，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回复。周叙言是理想的伴侣，符合世俗对“成功”的一切定义，也能为她的事业提供助力。接受他，似乎是顺理成章的最优解。可心底那份莫名的抗拒，又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伯卿吗？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自我厌弃。仅仅因为一个七年未见、如今身份不明、态度暧昧的“旧识”，就要放弃一段可能走向稳定和幸福的关系？这太不理智了。
她深吸一口气，回复周叙言：「好的，会议见。晚餐恐怕不行，今晚要赶设计稿，抱歉。」
几乎是信息发出去的瞬间，周叙言的回复就来了：「没关系，工作重要。别太辛苦，记得吃饭。」
体贴得无懈可击。
沉湘放下手机，却没有感到丝毫轻松，反而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悄然蔓延。她重新拿起炭笔，试图再次投入工作，但灵感似乎枯竭了，线条变得滞涩，失去了生命力。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沉湘头也没抬，以为是助理。
门开了，来人却没有立刻进来。一种奇异的直觉让沉湘抬起头。
伯卿站在门口。
他换了一身浅灰色的便装，少了几分商场的锐利，多了些居家的随意，但那份沉静的气质依旧。他手里拿着一个深棕色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硬壳笔记本，目光正落在她杂乱的工作台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她刚刚烦躁扔下的炭笔旁边，那张被她无意识勾勒了几笔、带有明显肩部凌厉线条的设计草图上。
沉湘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旁边几张散落的草图迅速拢到一起，盖住了那张带有他影子的废稿。动作快得甚至有些仓惶。
“伯总？”她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出于礼貌的惊讶，“您怎么……”她想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怎么上来的，但觉得这些问题显得过于在意和戒备，便咽了回去，转而说道，“有事吗？”
伯卿的目光从被她遮盖住的草图移开，落到她脸上。他的眼神很深，像是能洞察她刚才所有慌乱的心绪。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迈步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工作室不大，他的靠近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空气仿佛都变得稀薄起来。
“路过。”他开口，声音比在沙龙时低沉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看到灯还亮着。”
这个理由蹩脚得让沉湘想笑。她的工作室位于这栋创意园区相对僻静的角落，根本不是“路过”能到达的地方。
但她没有戳穿，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伯总有事可以打电话，或者让助理联系。”
“有些东西，”伯卿举了举手中的那个旧笔记本，目光沉静地看着她，“觉得应该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沉湘的视线落在那本笔记本上。深棕色的硬壳，边角已经磨损，露出里面浅色的纸板。看起来非常普通，甚至有些陈旧。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一本笔记本。
“这是什么？”她疑惑地问。
伯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上前，将笔记本轻轻放在她面前的工作台上，推到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意味。
“看看就知道了。”他说完，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走到旁边，看着墙上钉着的一些她早期的设计草图和她从巴黎带回来的街头速写，留给她一个沉默而挺拔的背影。
沉湘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那本陌生的笔记本，心底的疑惑如同涟漪般扩散开。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笔记本粗糙的封面，一种莫名的、带着岁月沉淀感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
她翻开封面。
扉页上，是熟悉又略带稚嫩的、属于她少女时代的笔迹：
【沉湘的梦想储蓄罐】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记录所有想去的地方，想画的风景，和……想成为的人。」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这是她初三那年，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笔记本。她把它命名为“梦想储蓄罐”，用来记录所有天马行空的想法和对未来的憧憬。后来上了高中，学业繁重，她渐渐忘了这个本子的存在，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怎么会在他那里？
她带着满腹疑窦，继续往下翻。里面零零散散地记录着一些短句、涂鸦，甚至还有几片干枯的压花。
「想去西藏看星空。」
「想画下凌晨四点的城市。」
「想设计出能让人感到幸福的衣服。」
……
一页页翻过去，少女时代那些简单而纯粹的愿望，带着时光的温度，扑面而来。她几乎能闻到那个年纪特有的、混合着阳光、书本和淡淡忧虑的气息。
直到，她翻到中间某一页。
动作猛地顿住。
那一页，同样是她自己的笔迹，用蓝色的水笔，用力地写着一行字：
【沉湘想去巴黎学设计！！！】
后面跟着三个巨大的感叹号，显示着当时写下这句话时激动和坚定的心情。
而在这一行字的下面，空了一行的位置，是另一种笔迹。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道，用的是黑色的钢笔：
【伯卿会陪着她。】
没有感叹号，平铺直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承诺。
沉湘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她认得这笔迹。是伯卿的。
他什么时候写下的？高中吗？在她沉浸于对巴黎的向往，兴奋地规划未来时，他就在旁边，沉默地，写下了这句承诺？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感瞬间涌上鼻尖，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个依旧背对着她的身影。
所以，他拼了命地学习，想要和她考去同一所大学，不仅仅是为了和她在一起，更是为了……兑现这个他默默写下的承诺？
所以，那三分之差，对他而言，不仅仅是错过了一所大学，更是……击碎了一个他珍视的、关于未来的约定？
所以，他后来的沉默，疏远，那句“勿念”……都源于此？
无数个曾经困扰她的疑问，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模糊的答案。那些她曾经以为的，是他厌倦了、或者有了新生活的猜测，显得那么肤浅和可笑。
他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沉默而固执地，履行着那个甚至未曾宣之于口的承诺。
即使后来，命运让他们分道扬镳。
工作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以及沉湘因为情绪激动而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伯卿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落在了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和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复杂情绪。有痛楚，有追忆，有隐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你……”沉湘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你一直留着这个？”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锁着她，“收拾旧物的时候找到的。”他顿了顿，补充道，“觉得，应该还给你。”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沉湘知道，不是的。这本笔记本，这行字，对他而言，绝不可能无关紧要。
物归原主。
他归还的，不仅仅是一本陈旧的笔记本，更是那段被他珍藏了七年、也背负了七年的沉重过往。
那她呢？她该如何面对这本突然出现的“梦想储蓄罐”，和里面那句沉甸甸的、迟到了七年的承诺？
她看着伯卿，他也看着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激烈的情感拉锯。
过去与现在，梦想与现实，遗憾与重逢……所有的一切，都凝聚在这本小小的笔记本，和两人交织的视线之中。
沉湘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混乱。
而伯卿，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决绝：
“现在，你还想去吗？”
“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