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隔着厚重的丝绒帷幕,像是另一个世界模糊不清的背景音。宴会厅内,水晶灯折射出冷冽而璀璨的光,将每一张精心修饰的面孔都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浮动着香槟的清甜、女士香水尾调的暖意,以及某种更为实质性的、名为“人脉”与“机会”的无形交缠。
沉湘站在略偏离中心的位置,指尖轻轻搭在高脚杯细长的脚上,杯中的浅金色液体随之微微晃动。她身上是一袭剪裁极简的墨绿色缎面长裙,没有任何冗余的装饰,只靠流畅的线条和本身的光泽,便将周遭不少珠光宝气的女士衬得有些用力过猛。七年,足够让一个怀揣梦想、眼神清亮的少女,淬炼成如今这般模样——新锐设计师沈沉湘,携巴黎归来的光环,以及几个颇具分量的奖项,甫一回国,便成了这个圈子里不容忽视的名字。
她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对着前来攀谈的人。得体,优雅,却又带着一种不易亲近的距离感。目光偶尔掠过人群,像是在寻找什么,又更像是一种职业性的扫视。直到,她的视线在某个角落,毫无预兆地定格。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角落的阴影并不浓重,水晶灯的光辉足以勾勒出那个倚着廊柱的侧影。他比记忆中高了些,也……硬朗了许多。少年时代那份清瘦的文气,已被一种属于成熟男性的沉稳轮廓所取代。深灰色的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纽扣,手里同样端着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与周遭流动的寒暄应酬格格不入。
是伯卿。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呼吸有片刻的凝滞。隔着七年的光阴,隔着晃动的人影与浮华的声浪,沉湘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可那张脸,那双即使隔了这么远,她依然能清晰感受到的、沉静如古井的眼眸,不是他,又能是谁?
怎么会是他?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初中开学第一天,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坐在她斜后方,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瘦弱男孩。高中三年,那个总是占据年级榜首,神情淡漠,却会在她请教问题时,用清冷嗓音耐心讲解的学霸。那个在篮球场边,默默将她乱放的书包和水瓶整理好,等她下场的少年。那个在高考前夜,站在她家楼下昏黄的路灯下,只说了句“明天加油”,耳根却红透了的伯卿。
还有……高考放榜那天,瓢泼的大雨。她看着红榜上自己名字后面紧跟的、那座遥远南方著名学府的名字,欣喜地转头寻找,却在拥挤的人群外,看到了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雨水顺着他漆黑的发梢滑落,滴进眼里,又或者是别的什么,让他的眼眶红得骇人。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当时无法理解,只觉得心口莫名一沉。然后,他转身挤出了人群,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后来才知道,他以三分之差,与她失之交臂。
三分。一道选择题的分数。一条命运的鸿沟。
从此,天各一方。
大学四年,起初还有零星的邮件和电话,后来,渐渐归于沉寂。她去了巴黎深造,他的名字,连同那段青涩而执着的岁月,被小心翼翼地封存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她以为早已遗忘。
可原来,只需要一眼。
所有的封印土崩瓦解,所有被时光掩埋的情绪,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
沉湘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几乎要僵硬的手指放松下来。杯脚上的凉意渗入肌肤,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她看到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注视,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直了一瞬,然后,他的目光穿越重重人影,准确地捕捉到了她。
没有惊讶,没有躲闪。那目光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锐利,与她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几分隐忍和沉默的少年截然不同。
他朝她走了过来。
步伐沉稳,不疾不徐。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成了虚化的背景,他的身影在沉湘的瞳孔中逐渐放大,清晰。她能看清他西装精良的质地,看清他下颌线冷硬的弧度,看清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她已完全陌生的幽潭。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撞击着耳膜。她几乎能听到那轰然的回响。
他终于停在了她面前,距离不远不近,符合社交礼仪,却让她无端感到一种压迫感。
“沈小姐。”他开口,嗓音比少年时期低沉沙哑了许多,像被岁月磨砺过的砂纸,刮过她的耳廓。
他叫她沈小姐。
沉湘指尖微微一颤,杯中的香槟漾开细小的涟漪。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甚至弯起唇角,露出一抹在镜子里练习过无数次的、无懈可击的社交微笑。
“伯先生,”她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柔和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客套,“久仰。”
久仰。
两个字,轻飘飘地,将七年的分离,一千多个日夜的空白,以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年情愫,都隔在了这礼貌而疏离的寒暄之后。
伯卿深邃的眸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太过直接,几乎要穿透她精心维持的伪装,看到她内里的兵荒马乱。然后,他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了她搭在杯脚的手上。
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她左手无名指上,那枚设计别致的钻石戒指上。
戒指的款式并不繁复,主钻不大,周围镶嵌着一圈细小的碎钻,在灯光下闪烁着冷静而坚定的光芒。
他的瞳孔似乎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遭的谈笑声、酒杯碰撞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沉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那一刹那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想蜷缩手指,却强行克制住了这种冲动。这枚戒指,是她为自己取得的第一个独立设计大奖而买的奖励,是她宣告独立与成功的象征。此刻,却在他的目光下,变得有些灼人。
他沉默的时间长得几乎要让沉湘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终于,他重新抬起眼,目光再次锁住她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某种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沉郁得几乎让她窒息。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几乎不敢触碰的试探,一字一句地问:
“你…好吗?”
你…好吗?
三个字。跨越了七年时光,裹挟着少年时代未尽的言语,重重地撞进沉湘的耳膜。
好不好?
在巴黎啃着冷面包熬夜画图的日子好不好?被导师否定到体无完肤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的日子好不好?在异国他乡独自一人面对所有困难的日子好不好?终于得到认可,站在聚光灯下,却总觉得心底某个地方空了一块的日子……好不好?
千般滋味,万种思绪,在胸口翻江倒海。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深沉的、压抑的什么。那不再是少年伯卿清澈见底的眼神,这里面有太多她未曾参与的经历,有太多她无法解读的沧桑,还有……那几乎未曾改变的,属于“伯卿”的,专注与执着。
她忽然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准备好的、客套的“很好,谢谢关心”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在这令人心悸的沉默对峙中,一个略显急促的男声插了进来:
“沉湘!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
是周叙言,她这次回国合作的品牌方少东,也是今晚酒会的主办方之一。他端着酒杯快步走来,脸上带着熟稔的笑意,很自然地站到了沉湘身边,姿态亲昵。
“周先生。”沉湘几乎是立刻松了口气,侧身看向周叙言,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真实而生动了几分,带着一种依赖般的柔软。
周叙言这才像是刚看到伯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这位是……?”
伯卿的目光在周叙言出现的那一刻便已恢复了一片沉静,之前的失态与汹涌仿佛只是沉湘的错觉。他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伯卿。”
“原来是伯总!”周叙言显然听过他的名字,笑容更热情了几分,“久闻大名,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我是周叙言,‘叙言设计’的,也是沉湘这次回国项目的合作伙伴。”他说着,目光在伯卿和沉湘之间转了一圈,带着几分探究,“二位认识?”
沉湘的心脏再一次提了起来。
她看到伯卿的视线极快地掠过周叙言搭在她臂弯的手,然后又回到她的脸上。他的唇线似乎抿得更紧了一些。
“旧识。”伯卿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情绪,“很多年没见了。”
旧识。
很多年没见了。
他用最简洁的语言,定义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精准,而残忍。
沉湘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心口蔓延开,但她依旧保持着微笑,对周叙言解释道:“是啊,伯先生是我初中和高中的同学。”她刻意省略了那些超越“同学”的、心照不宣的过往。
“原来如此!那真是太巧了!”周叙言笑着打圆场,“伯总最近在投资界风头正劲,我们公司也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和您合作。没想到您和沉湘还有这层关系,看来我们更有缘了。”
伯卿只是淡淡地勾了下唇角,算是回应,并未接周叙言关于合作的话茬。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沉湘身上,那目光深沉,带着一种审度,仿佛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光鲜亮丽、身边站着护花使者的“沈设计师”。
“沈小姐如今成就斐然,恭喜。”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动作优雅,却透着一股疏离。
“伯先生过奖。”沉湘也举杯回应,指尖冰凉。
酒杯在空中虚虚一碰,发出清脆却空洞的声响。
“不打扰二位叙旧。”伯卿的目光在沉湘脸上最后停留了一瞬,那里面似乎有千言万语,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然后,他不再多言,转身,迈步,重新融入了那片衣香鬓影之中,灰色的背影很快被人群吞没。
就像七年前那个雨夜,他转身离开一样,决绝,不留一丝余地。
沉湘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周叙言在她耳边又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指尖的无名指上,钻戒冰凉的触感异常清晰。
而她的心,却像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生疼。
旧识。
很多年没见了。
你…好吗?
……
伯卿穿过喧闹的人群,径直走向露台。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扑面而来,吹散了他周身沾染的、那令人窒息的暖香与酒气。
他靠在冰冷的栏杆上,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个边缘已经磨损的、深褐色的旧皮夹。打开,里面没有钱,没有卡,只有一张被小心翼翼保存着的、折叠起来的便签纸。
纸张已经泛黄,字迹是熟悉的、带着少女特有清秀却又有些飞扬的蓝色墨水笔字迹:
【沉湘想去巴黎学设计】
下面,还有一行笔触略显青涩,却写得异常认真坚定的字:
【伯卿会陪着她】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两行字,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珍宝。指腹下的纸张粗糙,带着岁月的质感。
七年了。
他闭上眼,少女清脆含笑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伯卿,你看!塞纳河真的好美啊!以后我们一起来这里写生好不好?”
“伯卿,你要加油哦!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考去南方的!”
“伯卿……”
那些被他强行压抑在心底的画面,此刻争先恐后地涌现。她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睛,她生气时微微嘟起的嘴唇,她认真做题时咬笔头的小动作,她在篮球场边为他呐喊加油时挥舞的手臂……
还有,放榜那天,她欣喜若狂的笑脸,和他自己,那彻骨的冰凉与绝望。
三分。
他拼尽了全力,燃烧了整个青春时代所有的热情与专注,只为追赶上她的脚步。他以为只要足够努力,就能一直站在她身边。
可命运,偏偏吝啬地收回了那微不足道的三分。
他最终去了一所北方的普通大学,与她梦想的南方名校,相隔千里。
起初,他还会给她写信,打电话,听着她在电话那头兴奋地描述着大学的新生活,南方的湿润气候,新的朋友……他听着,为她高兴,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她的世界越来越广阔,精彩纷呈,而他的世界,因为她的远离,变得灰暗而逼仄。
距离,时间,还有那日益清晰的、两人轨迹的背离,像无形的墙,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亲眼看着她如何在新的环境里绽放出更夺目的光彩,而他,在遥远的北方,守着一份无望的执念,显得那么可笑而卑微。
于是,他选择了沉默。切断了联系,将自己放逐在没有她的世界里。
他发疯般地学习,工作,抓住一切机会向上爬。从最底层的分析师,到独当一面的项目经理,再到如今小有名气的投资人。他用了七年时间,在这个现实而残酷的世界里,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路。
他以为自己早已麻木,早已将那段过往彻底埋葬。
直到今晚,看到她的那一刻。
她比记忆中更美,那种美不再青涩,而是带着阅历与自信沉淀下来的风华,耀眼得让他几乎不敢直视。
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周到,体贴,与她站在一起,看上去……那么登对。
还有她无名指上,那枚刺眼的钻戒。
她……结婚了吗?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瞬间啮噬着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绞痛。
他以为七年的时光足够漫长,漫长到可以磨平一切。可原来,只需要她一个眼神,一句“久仰”,一句“你…好吗?”,就能让他辛苦构筑七年的防线,顷刻间土崩瓦解。
他依然,无可救药地,被困在名为“沉湘”的牢笼里。
从未走出。
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台下是城市的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却无一盏,能照亮他此刻心底的荒芜。
他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便签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沈沉湘。
他在心底,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这个名字。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可是,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再只是那三分,而是七年无法倒流的时光,和可能早已物是人非的……彼此。
他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深沉的、化不开的痛楚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