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亡我大盛,本宫以血祭之!“
那是黑云逼仄的天,兵荒马乱的攻城之战。一身素衣的安承公主借着火光攀上城墙,在断壁残垣中,她一身素白,尚带稚气的脸上却尽是无声的悲痛。
随着引颈自戕的动作,血剑三尺,颓然跪倒。
主将三击鼓,登城梯而上前呼后拥的兵士戛然而止,面面相觑。寒风萧瑟,无边落叶簌簌而下,紧闭的城门徐徐大开——
从里缓缓走出两顶大红的花轿,白马高座的两名男子红衣潋滟,并驾齐驱,伴随着喜庆的唢呐声,缓缓走向敌军阵营。
夹杂着雨丝的寒风掀起半边轿帘,露出女子惊为天人的侧颜。大盛兵士大惊,纷纷弃城而溃,攻城者振臂欢呼,未几,城破!
那一日,大盛京都满城破败,啼哭哀鸣之声彻夜不止。太师府的五个女儿,如凄苦雨夜的最后一盏薄灯,喧哗着熄灭。
赴往燕朝的路程崎岖漫长,终在三日之后抵达。
锦屏红烛,满屋的殷红潋滟,玉祥屏风后,一名女子静静坐在塌前,头上披着大红的盖头,如玉葱般的手指交叠放于膝盖上。远远看着,就像一尊穿着锦衣的玉面傀儡。
在红烛快燃烧殆尽的时候,外面终于响起了一阵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随着被缓缓推开的房门,放于膝上的手指终于轻轻颤了一下,似有一滴泪从红盖头下滑落,‘啪嗒’一声,几不可闻地落在了女子白皙的手背上。
男子大红的袖袍下拿着一支缀着星星点点花骨朵的腊梅枝,朝屏风后走来,径直绕过托盘上的喜秤,而是就着那枝腊梅挑起了女子红盖头上的璎珞,缓缓掀开。
这样的场景曾经千百次的出现在梦中,如今梦境成真,终等到了身临其境的这一天。
他看着她,喉珠滚动,低沉的嗓音在房中响起:“轻尘,自今日起,你我便是夫妻了,你可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便是因为腊梅……”
他到现在都记得那日白雪纷飞,她一身淡黄色的衣裙站在冰天雪地中,仿佛要与周遭的银素融为一体,因为自小肤色便比寻常女子白上许多,所以世人常说盛府二小姐是个冰肌玉骨的美人,初始他不以为然,直至今日,他这才深深体会了世人说的冰肌玉骨是什么意思……
他折下头顶的一枝腊梅,走过去递到她手中,小姑娘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他看,眸中尽是不解其意。
他假装咳嗽两声,以此掩饰自己的心虚,道:“腊梅红艳,你拿着不会太显淡薄,也好,也好让人好找些。”
她看了一眼男子手中的腊梅枝,眼里流露出几分讥笑,抬头看着身前的男子:“夫妻?呵……我不过是你的奴隶罢了,燕朝太子妃这个名号,我可担当不起。”
他下意识篡紧了拳头,面上流露出一丝不忍:“新婚之日,你言语间当真要如此夹枪带棒吗?”
她收回目光,不再去看他,眼底尽是冷漠和疏离:“太子殿下也可以不给我夹枪带棒的机会,比如,一剑杀了我如何?”
“你明知我不会这么做!”
她冷笑一声:“那可说不准,我盛府上下几百口人皆因太子殿下而丧命,我凭什么相信有朝一日你不会动手杀我?”
他摁下心底的狂躁,横跨一步走到她面前,双手搭在她肩膀上,缓缓蹲下,言语间竟然多了几分低声下气的恳求:“我知道你恨我,可大盛已经亡了,盛家也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你再也回不去了,现在你是我的妻,只要你愿意放下对我的仇恨,不论是金银珠宝,还是荣华富贵,我都可以许给你!“
她看着他,忽而冷笑一声:“金银珠宝……荣华富贵……这些,能换来盛家吗?“她再抬眸时,眼底竟然染上了几分杀意:“燕归辞,你当我是什么人?“
漫长的对峙中,他脸上伪善的面具终于层层剥落,轻尘甚至可以看到他脖子上逐渐暴起的青筋。床头的灯芯‘啪’地一下灭了。
“你当真要如此固执吗?“
轻尘笑了一下,缓缓俯下身,此时与他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说话时的气息都能喷洒在对方脸上:“燕归辞,从你灭我盛家开始,你我之间便注定再无可能,你以长泾十三州作为聘礼,我无话可说,既已答应便绝不会出尔反尔,可你若是奢求让我放下对你,对燕朝的仇恨,与你重修旧好,如寻常夫妇那般琴瑟和鸣,恕我直言,就算是嫁于那下三滥的地痞流氓,又或是于昆山上削发为泥做一名尼姑,我也断然不会与自己的杀父仇人百般恩爱,哪怕是逢场作戏,你也是痴心妄想!“
话音还未落下,燕归辞突然从地上弹起,一把掐住轻尘的脖颈,将她整个人摁倒在床上。
英俊的五官狰狞起来,倒也不比外面的屠夫温和多少,反而是眼底那片腥红,她从来只在那些杀红了眼的死士身上见到过。
他俯下身子,凑到她的耳边:“痴心妄想?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一个一无所有的千金小姐到底是谁在痴心妄想?若是没了我,你也只能被认作大盛皇室余党,而后被乱棍打死在街上!
当今天下除了我,还有谁会在乎你,管你的死活?“
他手上寸寸用力,轻尘面色通红,即使这样也依然紧紧咬住牙关,打死也不肯松口。若是再这样下去,她真的有可能被他掐死在新婚当晚。
下意识的慌乱中,她摸到了自己头上的簪子,就算是死,她也要拉着他为盛家陪葬!
可下一刻燕归辞突然回过神来,看着轻尘痛苦的神情,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竟然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连忙将手从轻尘脖子上挪开:“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突然喘过气来的轻尘剧烈喘息起来,同时也不着痕迹的将手上的簪子藏到被褥里头。
他紧紧握着方才掐她脖子的那只手,居然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就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连话都说不清楚:“我,我没想杀你,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对不起,我……“
他欲上前给她解释,可没想到轻尘下意识的反应竟是往后缩瑟了一下,眼神间流露出少有的惧色:“你别过来!“
她气息不匀,说话时脸色都是煞白的,仿佛下一刻便能晕倒过去。
他欲言又止,终是不再上前,眸子里的光也暗淡下来,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既然如此,你便好生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他便转身逃跑似的离开了。轻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终于慢慢平复下来。
他喝了酒,来时便带着一股扑鼻的酒气,她也正是借着这股神志不清的酒意故意出言挑衅他,为的就是逼他出手,当然,若是他真的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失手杀死自己,倒也是上天对她的一种恩赐。
彦王府内。
黑夜如墨般铺天盖地的渲染,挑远了也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蝉鸣,既无红菱高挂,也无欢声笑语,可房内却真真实实坐着一位凤冠霞帔的新娘。
子时已过,月挂高头,依照民间习俗,若是新郎过了这个时辰还未掀新娘的盖头,那便是过了吉时,也无需再等下去了。
怀冷自己掀开盖头,径直走向梳妆台将流苏摇缀的头冠取下,又卸下一串耳饰璎珞,而后又将房中的灯芯挑灭,准备歇衣就寝。
可就在这时,屋外刮起一阵大风,直接将未关紧的大门吹开,她好脾气的走过去准备关好房门,抬眼时却瞧见了静静盛满了一兜月色的小院子,树叶在秋风中轻微晃动着,偶有一两片树叶打着旋儿从枝头掉落在地上。
她突然起了闲心,想看看那树叶究竟是香樟,还是青柏?
她走过去蹲下身,将那片掉落在青石阶的树叶捡起来,借着清明的月色细细看去,原来不是香樟,也不是青柏,竟是秋枫。
她看着这片超出她意料之外的枫叶,有些好笑,秋天最常见的不是枫叶又是什么?她早该想到的,只是如今事实已经摆在了她眼前,再后悔,已经于事无补了。
秋季的夜风格外寒冷,她只披了一件外衣,打了个寒颤便起身回屋了,想了想,还是将那片枫叶带在了身上,放在枕边。
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不知听信了谁的谗言,据说枫叶的清香有安神助眠的作用,现在看来也不过是荒谬之言。
她从遍地硝烟尸首的噩梦中惊醒,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无休无止的哀嚎和惨叫声。冷汗顺着修长的脖颈流进早已湿透的单衣中,她微微喘息着,努力从刚才那场噩梦中回过神来。
洗漱后,她才发现外面的阳光正好,这样好的天气在秋季是不多见的。她从枕头底下拿起那片有些微微泛黄的枫叶,取下门闩,走下台阶。
初晨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将那片巴掌大的枫叶挡在眼前,投下的阴影刚好遮住她的眼睛。
说是想逛逛,实则没走两步就找了个凉亭坐下了,她半蜷着身子倚在柱子上,阳光暖融融的洒在身上,她习惯性的阖上眼,手里还捏着那片泛黄的枫叶。
从小她对‘情’这个字反应极慢,不管是亲情,友情,亦或是爱情,在她这里皆淡如清水,世人皆说她凉薄,殊不知这是她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天性如此。
六岁那年,母亲过世,府里下人哭倒一片,父亲和五个妹妹也是茶饭不思,每日颓靡,唯独她一人自始自终都没流下一滴眼泪,盛怀冷凉薄之名,就是从此时传出的。
后来约莫过了半个月,当府里的下人将悬梁上的白绫撤下的时候,她却心痛起来,想起母亲生平,在深夜嚎啕大哭。
她反应迟钝,总是比别人慢一步,心狠也好,凉薄也罢,她都认了。
怀冷住的相思阁并不算偏僻,偶有一两个下人从此处经过,见到府里的王妃难免要多议论几句:
“那位便是府里新来的王妃?据说昨夜洞房花烛,彦王殿下连她房门都没进呢,花房的烛光一直燃到半夜子时,说不定最后还是自个儿掀的盖头呢。”
另一名侍女嬉笑两声:“好歹也是明媒正娶回来的,新婚当夜独守空房,到现在连彦王殿下的面都没见着,自古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好歹也是盛宠一时过的,她倒好,还未盛宠便先被打入冷宫了,只怕这以后啊,皆要独守空房了,何其悲惨啊……”
“明媒正娶?”另一名年长的侍女阴阳怪气道:“我看未必,你们可有所不知,咋们这位王妃可大有来头,她就是此前名遍天下的大盛太师府嫡女——盛怀冷!还是大盛皇帝亲封的郡主,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只不过前些时日大盛亡国,这位国色天香的郡主被彦王殿下所擒,这才成了咱们的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