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散尽,一切回归平静,今日的长泾,染上了些许微风。
尚行舟难得的一身白衣,一手拿着一壶酒,一手里拿着一本《将军薄》,面无表情的,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在前方的尽头,是一座枯坟冢。
他在墓碑前停下脚步,看着面前齐腰的长木头,上面连名字都没有,就因为插在了这座坟前,便被认定为墓碑。
她生前是何其热烈鲜明的女子,一生忠于手中剑,身后国,死后竟然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的心就跟被针扎了一般疼。
他缓缓蹲下身来,看着面前粗糙的木头,想象着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嘴角微微上扬:“千风,我来看你了……”
唇齿间再次唤起这个名字,竟然让他的心‘咯噔’一下,紧接着泛起一阵涟漪。从前明明那么寻常的一件事,如今倒成了一种不可言说的禁忌。
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自嘲般的笑了笑,眸间的雾气经久不散。
眼下凉风四起,他坐在地上,开始一口又一口的仰头闷酒,烈酒入喉,竟辣得他流下了眼泪。第六口下肚的时候,他抬手擦了擦嘴边的洒出来的酒水。
流到嘴边的泪混着没擦干净的桃花酿,一同被他吞进肚里。一时间,咸甜,辛辣,等等各种情绪充斥在口腔里,糅杂在心底,五味杂陈。
“千风……”他带着一丝哽咽:“这酒,太烈了……”
一时间大风四起,迷乱了他的视线,竟让他有些分不清方向了。恍然间,他好像回到了几年前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场战事,她一身红衣,鲜衣怒马,手持银枪,高头白马,朝他奔赴而来。
马蹄声阵阵,掠过周遭无数刀光剑影的碰撞。他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人,眉眼间抒写的尽是肆意张扬,嘴角轻轻一勾仿佛便携带了这世间无数的春月风情,一身的意气风发让这天地间最为耀眼灿烂的太阳,也要逊色三分。
她在他心中,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慌乱了神,被他一枪挑下战马。然而她只是轻轻一笑,从腰间取下一个酒壶,扔到他怀里。抬首,眉挑:“这是我自酿的桃花酿,给你。”
他拿起怀里的酒壶,上面静静写着一个‘风’字。他是从不喝酒的,因为酒这种东西,会扰乱人的心智。
“饮下这壶烈酒,再来与我对战!”她望着他,说道。
他最终还是拔下了瓶塞,饮下了一大口,果真酒如其人,一口烈酒入喉,只觉得自己浑身都灼热了起来。
那场大战的结果就是终结了‘闻风输’赌局。
那场大战后,他被父皇罚得不轻,失落之时在河边散步,偶然碰到了隐匿在芦苇荡中的千风,若不是那身红衣太过显眼,他真的不敢相信,堂堂一个大将军,一营之主帅,竟然敢偷偷摸摸跑到敌营中窥探军情!
不止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竟然放弃了这样一个活捉敌营主将的大好机会,选择默不作声,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果不其然,她接下来的动作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她竟然为了一只小奶狗选择暴露自己,以一敌十跟他手底下的士兵单挑,最后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救下小奶狗,当着他的面,扬长而去。
这确实很像她盛千风的行事作风。
想到这里,他突然笑起来:“你知道吗?我还挺感谢那只藏獒的,若不是它,我哪来的借口接近你,跟你像寻常好友那般斗嘴吵架……”
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皱在一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我记得那只藏獒被你带在身边了,还取了一个名字叫旋风,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吗?
因为后来有一次,我趁着天黑偷偷潜入你的营地,原本是想探听军情的,但还没靠近你的营帐,就被一生犬吠给打断了,我回头一看,竟然是一只又高又壮的藏獒,我被吓得蹿到了树上,否则,现在定是没人给你烧《将军薄》了。
后来他被饲养员给带走了,我才找到机会跳下来,不过那时所有人都歇下了,我也没探听到什么军情。不过这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我后来回到军营,发现我身边的几个副使以为我这么长时间没回来,肯定是被抓住了,已经在集结士兵,准备在天亮之前发起进攻了。
你说好不好笑……”
说着,他又闷了一口桃花酿,这一次,没有前面几次那样辣得人喉咙都要烧起来了,但泪水还是不停的往下掉。
他划燃一簇火苗,将其放在《将军薄》下,借着微风火势很快蔓延而上。
他已心如死灰:“轮回路遥,带着这本《将军薄》告诉阎王爷,你这辈子无愧于任何人,但求来生与我并肩作战……”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说这番话的时候,她身后是万丈倾光,即使被刺眼的光线晃得睁不开眼,他也不愿意眨一下眼睛,生怕下次再睁眼,便已是天人永隔。但……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庞大的火势很快将其吞噬,再回过神的时候,他面前的已然是一堆灰烬了,风一吹,便飘散的到处都是。
他抬起头,望着空中那些渺小零星的灰烬,仿佛自己已走完了这仓促的一生。如今回想起来,他与她相识的时间实在是太少,竟然只有短短三年,但又好像自己已经看完了她的一生。
他见识过她一身红衣驰骋沙场,手起刀落鲜血飞溅的景象,也见过她浑身是血,在千军万马中奋勇上前的情景,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她在他心里永远都是那么鲜活,和无可替代。
但却独独没有见过她最潇洒自由,挑灯走马的那段时光,这将成为他一生的遗憾。
“来世我不求你我并肩作战了,我只求你闲散一生,一人一剑,执仗天涯,挑灯走马,一生了无牵挂……”
回忆是座走向你的桥,却是通向寂寞的牢。
真可惜啊,这样的画面他只能等到来世再看了,今生他一辈子都只能活在回忆和想象里了。
片刻后,他徐徐站起来,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提着酒壶,摇摇晃晃转过身,发现离他不远处,竟然站着一位黄衣女子,眉目如画,静静的定格在微风里,远远的望着他。
在她身边是一条体型硕大的藏獒,他一眼辨认出了这就是当初在树下打团团转,守了他几个时辰的,千风的爱犬——旋风!
只是听闻这狗极同人性,是敌是友一眼便能分辨出来,怎么眼下竟然乖乖站在一名陌生女子的身边?
微风吹起她鬓间的一缕发丝,随着风势渐渐掠过下颚,延展飘向远方。
他忽然觉得面前这名女子有些眼熟,他好像在哪里见过。或许是阳光太刺眼,又或是相隔的太远,他眯着眼睛,也没能看清那名女子的长相。
轻尘迈开步伐,一步步向前走去,目光始终停留在尚行舟的身上,待到走近后,她方才粲然一笑:“好久不见啊,太子殿下……”
尚行舟一怔,看着眼前女子的面容,瞬间想起来了:“你是……千风的姐姐,盛府的二小姐?”
轻尘略过他,径直朝他身后的坟冢走去:“太子殿下好记性,我们在候年宴上见过。”
尚行舟转过身看她究竟想做什么,只见她走到墓碑旁,缓缓伸出手,但却在触摸到的刹那又像是被刺痛了一般,迅速收回手。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也没能伸出手触摸面前的墓碑,他收回目光,已经不忍再看。
轻尘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后才慢慢蹲下来,平望着面前连名字都没有的墓碑,一时间恨上心头,泪落而下。
在坟冢的后面,就是一个五六米高的烽火台,她甚至能想象到千风在上面当着七八万士兵的面,挥剑自刎的场景,而后又是如何从上面坠下,掉落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她甚至能想象到听南当时在下面目睹一切的崩溃和绝望。
千风以前做事向来是不计后果的,还在府里的时候,她便是要打就打,要杀便杀,从来不多说一句废话,大不了就是被罚跪祠堂。但——
却有一个人阻止她做这些,这个人就是听南。父亲出面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要听南肯低声下气凑到千风身边,糯糯的喊一句:“三姐姐。”
千风的心便立马就软了,就算是已经跳下山崖了,只要听南在上面喊一句,她都能攀在崖壁上,不让自己掉下去。
千风这个人在江湖上那些说一不二的规矩,她也听闻过的,当时她还笑江湖上那些人傻,只要有一个人找上心软好说话的听南,便也没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了。
在外人看来,盛府三小姐的规矩是最多的,想要请她帮忙办件事,那可是比登天还难。但要她说,千风才是最没规矩的那个,什么说一不二,雷打不动,只要对象换做是听南,那在千风眼里,什么尊规铁律便统统不复存在了。
“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嘛。”
她犹记得小时候千风对她说过的这句话,但这个人,只能是听南。
所以,不管千风受到了什么奇耻大辱,哪怕她已经站在生死边缘,只要听南一句想要她活下去,就算是余生落草为寇,苟且偷生,她也会活下去的。
千风将这个妹妹宠了一辈子,就算是死,她也舍不得让她掉一滴眼泪。
所以,千风挥剑自刎,一定是遵循了听南的意。
可,到底是为什么?
“将军蛊。”
什么?!
“让千风生不如死的真正原因,就是因为她被人种下了将军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