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将军蛊……”
这是她第二次听说这个东西，当年名满京城的张小公子，据说死因就是因为被人下了一种名为‘将军蛊’的药虫，才身死魂消的。
这种东西比毒药更可怕的一点是，它能叫人生不如死！它不会要你性命，但会让你痛不欲生。
一时间，轻尘几乎愣在了原地。
“这就是张心缊跟着来长泾的目的么……”
不愧是盛家的女儿，寻常人哪能这么快绕到这件事上？其实这不难猜，当年张心缊离开京城两三年的时间，如果她没猜错，肯定是去了辽疆调查她哥哥的死因。
而这将军蛊，自然是没人能比她更了解这个东西。除了她，她也想不出还有谁能搞到这么阴邪的东西。
但还有一点，她想不通张心缊为什么要这么做。千风跟她无冤无仇，甚至俩人都没见过面，她为什么要对千风起杀心？！
还是说，千风身上有什么她必须要获得的利益？
轻尘垂下头来，眼中的泪还没划过脸颊便掉在了地上：“为什么……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尚行舟负手站在她身后，尽管看不到她此时的神情，但也能想象得到：
“千风跟张心缊的确没见过面，但——却与她的哥哥，八年前一个名叫张楠谨的少年将军，乃是至交。但这些，张心缊统统不知，她只知道在哥哥战死沙场的那日，战场上出现了一名以一敌百的高手，当地百姓纷纷猜测张楠谨身中奇毒，乃是这位高手做的手脚，莫说下蛊虫了，普通人连接近他的本事都没有，这个说法似乎也说得过去。”
“然后呢？所以千风到底是不是陷害张楠谨的凶手？”
尚行舟叹了口气：“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至于千风做没做，与这张楠谨的关系到底是好是坏，我是一概不知。”
轻尘抬起头来，眼中的泪意一点点消匿下去：“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尚行舟怔愣了片刻，沉默后，有些仓促的答道：“当然是在千风出事后，我自己一点点调查出来的呗。”
轻尘眼底浮现起一丝笑意，她一眼便识破了他这个谎言，但却并未戳破。
这些绝不是他自己调查出来的，都是七八年前的陈年旧事了，当年的知情人应当全都被王世图灭了口，他上哪里知道的这么详细？
所以，一定是有人亲口告诉他的，至于这人是谁，她暂时还想不到。
“将军蛊……”她喃喃着，从地上站了起来，脚下没站稳，踉跄了一下。
好一个将军蛊！她现在终于知道让听南也跟着心如死灰的原因是什么了，若换做是她，让她亲眼看着自己最爱的人和最爱自己的人，以同一种方式在自己眼前堕落毁灭，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一个小小的将军蛊，残害了两条忠臣名士的性命，前者是十年前整个上京城最惊才绝艳的存在，那是天下女儿都梦寐以求的儿郎，乃是听南未婚的夫婿。后者，是一生逍遥，鲜衣怒马，盛府的三小姐，那是疼她入骨的三姐姐。
可最终，他们都已最屈辱的方式了结了自己的一生，“惊才绝艳”，“鲜衣怒马”，最终都只能化为历史的尘埃。
可他们原本，是最有资格青史留名，供后人瞻仰传颂的，可最终到头来，换来的也不过是史官一笔“叛逆未遂”！
或许，这才是听南最过心痛的地方。
自出发之日算起，听南一共在长泾待了有十日。她无法想象这短短的十日她是如何一个人熬过来的，身边一个可以帮助照料她的亲人都没有，整日还得与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周旋。
她才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啊，她当初是脑子抽了，才会答应让她孤身一人来到这种地方！若早知如此，就算是犯下忤逆圣上的死罪，她也坚决会将听南护在身后，誓死不让她进那道承天殿的大门！
她宁愿当初承受这一切的人是她自己！
轻尘看着眼前的这座坟冢，泪水如流般滚滚从脸上滑落，而她却努力强迫着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连抽泣都是轻轻的，像是生怕惊扰了这底下熟睡中的人。
恍然间，她突然察觉到了面前这座坟冢的诡异，一直紧绷在心里的那根弦突然就断了，她的心也‘咯噔’一下，紧接着坠落无间深渊。
她仰起头，紧抿着唇，努力瞪大双眼，但无论她再怎么自欺欺人，也改变不了眼前这一残酷的现实。
挂在下颚的泪水顺着脖颈滑进了衣襟，她步步后退，眼神也逐渐由方才的哀恸变为惊恐，就像是看见了什么很可怕的东西一样。
突然，她脚下一软，整个人直接朝后倒去，尚行舟早有准备的伸出手，却没想到她又极快的控制好了自己的身子，但还是跌坐在地。
他僵在原地，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以为只要自己不提起，她就不会发现，就算是自欺欺人，但也总有坚持下去的理由。
可是如今……他要怎么跟她解释眼下所发生的这一切呢？
片刻后，轻尘缓缓抬起头，也丝毫不顾及什么千金小姐的颜面了，顶着一张满是泪水的小脸，狼狈而又无助：
“这个坟墓怎么看上去跟寻常的墓不太一样呢？”
面对这个不算问题的问题，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像是无知小儿在学堂上被先生抽起来回答问题，肉眼可见的慌张与不知所措。
“噢……我知道了，因为，这地下埋的，是两个人啊……”
虽然早就已经预料到了，但还是不由得一惊。
她笑起来，混着满脸的泪水，就像是临死前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呵呵呵……我说这墓怎么看起来有些不太一样呢，原来这底下埋的是两个人呐！两个人呐！！！”
紧接着，轻尘脸上神情一变，连泪水都来不及擦，就像是饿狼扑食一般朝前方扑去，尚行舟还没反应过来，轻尘就已经跪在坟边，直接用手刨开坟土。
“你疯啦！？”
尚行舟一个箭步冲上前，死死拽着她的手臂，厉声质问道：“这可是你妹妹的坟冢！你这个做姐姐的难道要亲手掘开她们的坟墓，让她们暴尸荒野吗？！”
她眼睛红的几乎都能滴出血来：“滚！！不要拿你们那套宗教礼法来对我指手画脚！我盛轻尘从来不吃这套！我妹妹死没死，不是凭你们这些外人一张嘴说了就算的！是死是活，我都要亲自看过……”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低落下来。
鬼使神差的，看着这样一双泣血般的眼睛，他不知为何竟然缓缓松开了手。
她说的没错，自己终归是外人，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归根究底，还是不同阵营的敌人。
轻尘见他松开了手，又回过身继续掘土，过了很久也依旧不知疲倦。尚行舟后退几步，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的背影，莫名其妙鼻头一酸。
终于，不知过了多少个钟头，轻尘原本一双芊芊玉指也满是深深浅浅的伤痕。他记得吴钦埋人的时候，当时雪下的正大，土壤都成了冻土，一铲子挖下去全是冰渣。如今轻尘徒手掘地，一双手怕是早就被地底的冻土冻得失去知觉了。还有她挖出来的这些土壤上面都多多少少带着血迹，他也分不清这究竟是她手上的鲜血，还是地下之人的鲜血……
直到他凑上去一看，轻尘的一双手犹如在血水中浸泡了一般，仿佛一掐就能滴出血来，还有手背上那满是冰渣划过的血痕……
然而再当他的视线往下移，不经意间突然瞥到了地上那一张苍白的脸庞，比寒冬腊月的雪还要白上几分……
还有她身旁的那名女子，有些未扫尽的残土铺在脸上，遮挡了她大半容颜，两名正值妙龄的女子此时双目紧闭，头挨着头，相护依偎靠在一起，神情安详的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慌忙移开视线，多看一眼都像是冒犯……
明明此前也是战场上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将军，他见过的尸体，杀过的人，哪个不比眼前这副景象瘆人可怕的多。
可如今，他却像是初出茅庐的天真稚子，面对两具尚未腐烂的尸体，便吓得像是撞见了鬼一样。
他背过身去，紧紧闭上眼，可脑中却满是方才那番景象，怎么也挥之不去。
而轻尘却死死盯着面前的两具尸体，就像是脚下生根了一般，将她整个人都定格在了此处。
她现在已经筋疲力尽，连崩溃大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死死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心头一沉，鼻尖一酸，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直直的往下掉。
一滴，两滴，落在苍白寂然的脸上，泛不起一点水花……
看着看着，她便渐渐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暗下来了，就像是存留于天际的最后一丝残阳，你光是看着，便已经知晓它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挽回逝去的光明了……
所以，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看着眼前的一切被染上黑夜的浓墨，任你无论如何再怎么努力睁大双眼，看到的也只是一片漆黑，这种感觉，人们喜欢称之为，无能为力……
你已经无能为力去改变眼前这一切，无能为力去挽救已经失去的人，不论你再怎么做，再怎么说，都是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