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伤不处理一下?”秦辞另一只手自口袋内掏了掏,再摊开。浅灰的眼睛一如无波的水面,静静地映照着面前之人身影,“还是说,需要纱布?”
对方的视线虚虚落在秦辞身上,没有凝在某一点,也没有防备。那双墨眸似乎有意避开了秦辞的注视,眼睑微垂,纤长的睫毛隔绝了秦辞的探究,只能看到被分割得细碎的玻璃珠一般的光泽。
“看到了?”程温从秦辞手上拿过纱布,熟练地单手包扎,而后用牙齿配合打了个结。
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可见之前做过简单的处理。那种仿佛被不规整易拉罐边缘拉开的豁口深且怖,即便是在夜色下窥见,秦辞也微微皱了眉。尽管伤口只显露很短时间。
“嗯。走路的时候你手指往内蜷了一下。”
当时他走在后头,本来是注意不到的。只是当目光落到程温身上时,他虚握成拳的手指神经反射一般地动了一下,像要掩饰什么。
人对于动态的捕捉要比相对静止的事物敏感。细看之下,便发现指尖阴影试图遮挡的伤口。
因不能确定当时他缩手是对视线敏感,还是同他远超常人的奔跑速度一样另有一套感知法则,过来的时候秦辞有意踢动一块石子,从他反应的时间来看,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所以你不在众人面前吃饭,是不想暴露伤口?你在提防他们。”秦辞手撑在身后,整个人仰面半躺着。
夜晚的微风拂过青年人的发梢,柔和了他的轮廓,却柔和不了话里的风暴:“光是提防怎么够。卢文这人奸猾得很,他早发现你不对劲,你走的时候连余光都没分给你。但,就是这样才奇怪吧?以你们之间的关系他会不留意你动向?”
“即使简单处理了伤口手握成拳,血腥味也无法掩盖吧?尤其是你们这种人,微末的气味便如鬣狗一般。”
“沾染上鬣狗固然麻烦,但一劳永逸的办法也不是没有。仅凭威慑是没有用的,他们会四散逃开,待你力竭时再重新集聚,将你分食殆尽。只有一击致命,杀一儆百,才能以儆效尤。”
“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
程温掀动眼皮,看向身旁的青年。
血红的月色只存封在天际,并未将万物淋上一层红光。那双未被玷污的浅色灰眸安静地望着天空,发梢柔柔从脸上抚过,与话中锋芒截然不同地静谧安详。
只差件精心设计的画框装裱,便能成就艺术家扼腕相叹的世界名作。
无需镜子程温也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同秦辞眼中是一样的难知深浅。
一样的藏着心思,试探,观察,存疑,戒备,并且表面平和。
他之所以选择这种看上去很闲适的姿势,而不肯完全躺下,不过是为了突发情况时能快速起身。
哪怕表象上再怎么铺陈朴实无华的布,内里的波澜到底还是露了马脚。
他太了解他了。
一触及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程温总能从中或多或少地读出些什么。
这种长久相处下才能生出的了解与默契在令他困惑的同时也在心上缠绕名为悲伤的枯藤,如刺如挠,挥之不去。
“所以你来找我。”程温的声音很低,带着秦辞想不通的沉重,“你知道他们瞒着你,你也知道我瞒着你。”
想不通以后再想。秦辞会意看向他右手包扎的小结,纱布绕得刚刚好,不松不紧,方便活动。
“他们不是瞒,是骗。相比起来,一条不足为道的异界规则又算得了什么。”秦辞拿出创口贴,举在月光下端详,“你只是不说,又没有阻拦我去发现,或是刻意将我带入误区。”
秦辞嗤笑,创口贴在指尖发力下于空中转出几个漂亮的飞花落地,“你也听到了,卢文当时说,‘这顿我请’。之后的招待介绍中,明里暗里他提到‘钱’不下三次,就差安排个新人提点我,‘秦辞,你怎么不问问卢文哪来的钱’。”
“说到新人,他倒确实安排了个新人。暂且不与男士比对,结账时陶乐乐一脸崇敬,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以后也要成为有钱人’,而陈悦呢?”秦辞闭上眼睛回忆,一副信任对方毫不设防的神态,“她只是满目欢喜,并不惊讶,也不崇拜。”
“从她身上连衣裙的面料与做工来看,她的财务情况不像是挥金如土处惊不变的人。”
“我敢打赌,一旦我跳出来质疑卢文的金钱来源,陈悦便会帮着卢文圆场,她早就知道异界的交易规则,在我们到达之前他们二人必然有过交流。”
“这样做对他们虽然没有好处,但也没有坏处。而我,作为一个首当其冲质疑卢文用心的新人,在‘误会’解除后,我在新人群体的公信力势必会降低。他只需多来点类似的‘风吹草动’,在‘狼来了’的效应下就算我不产生自我怀疑,其他人也不会再相信我的指证。”
他坐起,从地上随意扯了把草,左手单拎出一根,拇指轻捻将其弯折,“如此,我便成为了孤立无援的新人,一个不可发声的‘鸣笛者’。”
“你对那两名女性倒是观察仔细。”
秦辞闻言一怔,这句话听着似乎没有任何问题,但又似乎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偏头看向对方,却发现对方早撇开头,只对他露出颧骨侧线,口罩之上再看不出其他。
竟然回避了,是心虚?但他微动作又是一派坦然的模样……
“不光是女性,男性也在我观察之中。”秦辞盘起腿,捏着下巴仿佛沉思,实则余光留意着旁边人的异常,“新人之中聪明人不止我一个。罗雨寒也想到了线索的重要性,他隐瞒了自己的发现,选择了一条比我更稳妥的路。至少在我成为众矢之的的时候,他暂时不会变成被枪瞄准的出头鸟。”
他换了坐姿,变了说辞,程温仍保持着向左看的姿势,没有分给他半点注意力。就好像那边另有一个粉红的月亮,吸引了他全部目光。
程温正在心里骂娘。
等他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一句什么话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当然知道秦辞正在暗中观察他,越是这样越不能让他发现自己的窘态。
幸好远处传来几声猫叫,虽然方向偏离了几度,但至少有了粉饰太平的理由。
程温回过头,刻意让秦辞看到自己眉头松开的瞬间。
“而老玩家中,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们三人的联盟有多脆弱吧?”
猫吗?借着询问,秦辞抬头确认程温表情。
没有回应他的问话,也没有其他异样。
“卢文这个人心机很深,孤立我的同时还不忘试探自己队友。当我问及任务次数时,他一个人报了三个数字。关于他自己的任务次数我尚且不能确认,但另外两位,在卢文说出他们的任务次数时,脸上的微表情不约而同显现出讶然与防备。”
“这是他精心策划的局,连己方也算计了进去。他借着我的提问试探队友的任务次数,并且全中。与我对峙时,他故作不经意地看了看表,以此来观察队友反应。那种抛光程度的表带,角度适宜时是能够用作曲面镜的。”
“这显然不是一个巧合,但又不得不成为一个巧合。”
他断定卢文私底下对其他两位进行了言语等方面的试探,才会把任务次数的猜测缩小到大致范围,以至于成为赌桌上的赢家。而卢文的行为虽然冒犯,却未背离团体初衷,所以这只能成为一个“巧合”,他们还需要继续合作。
很精密的分析。程温不动声色,等他说出自己此行目的。
“从我前面的叙述中你应该也猜到了,我懂一些心理行为方面的技巧,能从他人表情和行为中判断出大致心理。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我是一个很聪明的新人,至少不蠢。”
“我深知与强大的敌人相比,猪队友是更令人无能为力的存在。独善其身确实可以规避许多风险,但万一呢?万一前方袭来滚石,身后又现刀刃?”
“我不诚在先,没有立场来征得你的信任。前言累赘,也只是想向你坦白我的本事,我能给你的助力。我知道光凭言辞无力向你明示诚意,那便以此为契吧。”
青年郑重地看着他,递出自己的白卡,宣誓一般地承诺:“虽然不一定能成为你的后盾,但我保证,绝不会拖你的后腿。”
“这个,就是诚意。”
他兀自抓住程温的手,将自己的白卡放进他手里,再将他指节握成紧扣白卡的姿势,“我没有恶意。先前的‘或许’并非欺骗,而是想与你相识。”
是很动听的情话。再加之等同于交付了自己性命,如果他真正心悦于他,或许会感动得不知所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胸腔内心如擂鼓,情感上躁动烦闷。
所以秦辞并没有相信那只“猫”,转而猜到了其他?
有些好笑。是很聪明的人,却自作聪明了。
没有人能向他承诺。未至绝处切身体验,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向他许下承诺。
他见过太多了。太多的绝境,太多的利益互斥,太多的心口不一。那些人进来的时候成团结队,或者互相残杀无人生还,或者狠辣背刺一人幸免。
随便哪个例子单扔出来都能让他知道“不会拖后腿”这五个字是多么地不切实际。人性的暗面他太了解了。
程温想问些什么让他取舍,以示对他自作聪明的嘲弄。但他嘴唇翕动,喉头的字句滚了半天终是出口——
“好。”
虽然青年一开始用石子试探他的感知范围,之后又相当主观地恶化卢文挑起矛盾,接着夸大他们的能力谋取反馈,并故作信任降低自己戒心,最后还利用自己对他的“特殊”暧昧坦言。
但还是好。
因为从故意蜷手让他发现自己的伤口起,这就是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