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充斥着发动机的声响,忽大忽小,破风机般透出苟延残喘的架势,让人怀疑它随时可能就地罢工。
秦辞睁开眼,坐得并不安稳。与不断喘息轰鸣的发动机相对应的是颠簸的车身,似乎开在山路,碾过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石子,车身时不时摇晃,震得人头晕。
转头看向窗外,车帘收在一侧,玻璃也上了年岁,表面划痕与尘土并存,框定着外景一成不变的海面,湛蓝无垠,荡起波光。
像画一样。
车旁是斜坡向上的水泥路面,左右两侧各留出一米的距离,修着栏杆,看样子是一座桥。
秦辞坐在这辆中巴车的中间位置,两边都是双座,透过正前方的挡风玻璃可以看到桥脊蔓延出很长一段距离,一眼望不到尽头。
视线的终点消失在云端,仰头观望心中竟油然涌出几分神圣感。
可以确定的是,神圣感是副本强加给自己的提示。就自身而言,眺望远方一大朵一大朵蓬松的缓慢接近的白云,秦辞只会觉得柔和美丽。
车身猛地摇晃一下,明明窗外的道路干净平坦,没有任何可能会致使颠簸的路障。秦辞在惯性作用下一个前倒,用手撑住前排的座椅才免于直接撞上。
不过就算撞上了也无所谓,座椅是软座,一点冲击力尚不至于受伤。
皮质般细腻顺滑的触感从掌心传来,秦辞细看,座椅套由数幅连环画绘制而成,主角是七八个小动物形象,不知道是寓言还是童话。
画面的色调偏暗黄,用作软座椅套上的纹样丝毫不显幼稚,反而因为画师技法的高超以及独到的设计理念,在将动物主角神态精准表达的同时,极其浅淡又十分关键的光影对比使漫画整体色调得到了质的升华,一眼看去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吸睛,视觉享受舒适轻畅。
颇有种大牌服装卡通纹样设计图的高级感。
车身又急速晃动,笔直的上坡路硬是开出了弯道超车的体验,好似即将翻车一般地倾斜。秦辞双手用力抓住座椅靠垫,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地歪斜,撞到身旁比成人还大的兔子玩偶上。
这个大家伙看上去很是可怜,眼睛位置的纽扣掉了一颗,兔耳耷拉在脑后,被秦辞撞得向过道歪斜的幅度更加剧烈。那只毛茸茸的不怎么干净的圆兔爪已经做好了撑地的准备,虚搭在身侧,悬悬在接触地面前稳住身体。
兔子先生不满地侧头看向秦辞,脖子上的领结灰尘仆仆,覆盖着黄色的泥土。
在这谴责的纽扣眼睛注视下——秦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中看出来谴责的,他下意识道歉,唇瓣翕动才发现自己无法出声。
秦辞赶忙坐正,减少兔子先生肩膀上的压力,想了想比了个简单的道歉动作。兔子先生冷淡地转过头,不知道有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异界里会动的玩具人偶不算稀奇,更何况秦辞并不能一眼断定,身旁硕大的玩偶兔子是不是被人穿在身上的毛绒服装。所以当兔子先生突然动作时,他甚至没有惊讶的情绪,很快接受了这位毛茸茸的玩偶乘客。
张望一番发现,中巴车上的乘客除自己以外,竟都是种类不一的毛绒玩偶。
调整视线角度,堪堪从反光镜上看到司机的模样——和秦辞一样是人类,长着一张平凡普通的脸,眉头紧锁成八字,表情慌张,频繁看向后视镜,像在担心身后有什么威胁。
秦辞微支起身往后窥探,车子最末排是五人座,四个位置是空的,中间坐着一个和兔子先生差不多大小的豹子玩偶。
这位豹子先生毛发比兔子先生干净很多,耳朵支起,五官比例颇有童趣。眼睛的位置同样以纽扣替代,看上去有点呆。
回过头再次确认司机的动作,秦辞发现他忧心的焦点并不在车内。视线顺过去看向车尾的玻璃窗,漫长的坡道,底端在视野中缩成小点,被海水淹没。
所以他们是从海底逃出来的?海水在慢慢上涨,去往天空才能得救?
秦辞思考这次副本的线索,他们的位置太高了,高到掉下去就会粉身碎骨的程度,实在让人担心。
白卡被秦辞收在个人空间——这是只有老玩家才有的待遇,拿和放凭心念操作。
秦辞没有第一时间看白卡上的任务提示,历经几次副本后,他已经知道,将自己的白卡展示给其他玩家,也会带来不必要的风险。
由于不能确定身旁的兔子先生是玩家还是NPC,秦辞决定先搜集线索。就在他要详看座套上的连环画时,车内又有了动静。
其他玩偶乘客们也注意到司机的异常,坐在第二排的孔雀玩偶站起身往后一瞅,瞬时惊得坐倒下去。
说实话如果不是这只大白鸟头顶像捧小花束一样的羽冠,他会以为探出来的是段鸡脖。
这时候他的观感似乎难以与玩偶们共通,至少秦辞面对身后遥不可及的海面时,并不能感同身受地觉得恐慌。
在心里记下白孔雀的反应,视线将车内的其他玩偶扫了一遍。剩下的玩偶单坐一排,见到孔雀的反应,陆陆续续又有玩偶转过头看,表情不一。
这么看下来倒也有了收获,秦辞的目光定在座椅套的连环漫画上,里面的主人公与玩偶乘客都能对号入座,一定是很重要的线索。
手撑住头,减缓震动带来的眩晕感,秦辞一幅幅画面快速扫过,印在脑海。
连环画的内容并不完整,顺序也是乱的,他前座的椅套上就有四五幅重复画面。
秦辞将周围椅套上的内容都记了一遍,尝试与兔子先生用肢体语言沟通,好让它起身,展露出座椅上的图画——它庞大的身子把座椅挡得严严实实,手臂都占了秦辞座椅的一小块地方。
不知道兔子先生是怎么理解的,它的思路与秦辞似乎不在同一条线上。硕大的玩偶站起身,还不待秦辞认认真真把图画看完,圆润的棉花爪子一左一右用力扒拉,直接将整个座椅套扯了下来。
秦辞:“……”
兔子先生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座椅套的前后两面,顺手扔给秦辞,走到过道另一边的空座位上继续扒拉。
秦辞不由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是他刚才的肢体语言表述偏差,使得兔子先生误以为自己要收集座椅套吗?
等兔子先生勤勤恳恳收集到第五张座椅套时,突然一个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啸,秦辞在惯性作用下猛地撞在前座,摔得七荤八素,睁开眼到处都是星星,思维撞成了一团浆糊。
“快!快!下车!”焦急的声音。
秦辞费力地聚焦,车门被打开,司机从座位上窜起,一边大声呼喊一边上前招呼着乘客下车,满脸冷汗,嘴唇苍白无血色。
最先听从指挥的是后座那只呆呆的豹子玩偶。它异常灵活地弹起身,几个大步从过道窜了下去,一鼓作气跑到桥边的防护栏旁一个大跳,消失在视野里。
对此,司机并无其他反应,似乎这样的结果对他而言再正常不过。他一路招呼,拉拉扯扯,走到秦辞身边时正要推搡,恰好那只有点脏脏的兔子先生从空座走了回来,司机伸出的手顺便拍在兔子先生的肩上,应该用了很大力气。
虽然兔子先生没有被他推得踉跄,但秦辞总感觉那张可怜巴巴的兔子脸上不爽地皱起了眉。
在司机急匆匆的催促下,乘客们走到过道排起了长队,司机压在队伍最末。
秦辞跟在兔子先生身后,领头的是只玩具熊,堵在过道口面向秦辞他们,左顾右看,就是不行动。
玩偶体积相当庞大,中巴车的过道宽度也不符合标准规定,偏窄,只能单人通行,两人齐行不侧身估计够呛。那只大熊堵在过道口,它要是不让,谁都别想挤出去。
司机急得团团转,好声好气地劝说,玩偶熊无动于衷。
趁着这功夫,秦辞转头去看其他位置的连环画。座椅上已经没有乘客,除了被兔子先生扒拉下来的无辜椅套,剩下的地方一览无余。
当然,碍于秦辞的站位,还是会有一些视线盲区的疏漏,但看清大部分没有问题。
背后传来微弱的力道,秦辞回过头,对上一只大大的卡通狼头。黑得发亮的纽扣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好似俏皮地眨了眨。
那只不安分的狼爪松开,衣服弹在身上,不痛,像打招呼。
“别磨蹭了!快下车!不然大家都得死!”司机突然气势汹汹地大吼一句,玩偶熊不乐意地看了司机一眼,排在它身后的牛玩偶却被司机语气中的紧迫吓到,拼命地推挤玩偶熊。
玩偶熊磨磨蹭蹭,不情愿地下了车,队伍这才畅通前进。
踏上桥面,车内已空,司机不依不饶,开始劝说众人跳海。
海面极高,少说都有一百来米。没有玩偶肯听司机的指挥,有几个熟视无睹地走到车边,敲敲打打,一通观察。
秦辞看过去,终于明白一路颠簸的缘由。底下的轮胎并非正圆,而是不规则多边形。虽然极力向圆形靠拢,但好几条边棱角突兀,能行驶在路上实属不易,难怪每隔那么几秒就会有一次大的震动。
更怪异的是车身,用红漆泼了触目惊心的四个大字——杀死兔子。
秦辞看了眼兔子先生,正巧兔子先生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交汇,很快错开。
一声惊叫。所有人里能够出声的只有司机,秦辞回过头,只见那只壮实的熊玩偶大摇大摆地把司机仰面按在护栏上,熊掌发力,司机的身子又向外倾出几分。
其他玩偶互相看了看,没有别的动作。
司机的表情变了变,脸色涨红,焦急更甚,“都得跳,不然都得死!”
这时候一股风刮来,也不见有多猛烈,车身竟被吹得一侧抬起,颤了颤,才重新四轮着地。
见此,司机蓦地惊恐,看向他们来路的远方。
那真的是一种惊恐到极点的表情,秦辞从来没有在任何人类身上见到过。脸部每一个器官,每一个肌肉,每一个毛孔都在震颤地表达恐惧,着实骇人,让人迅速共情。
秦辞顺着司机的目光看过去,除了触觉能感受到的大风,其余观感并无异常。
正在这时,司机一个翻身,就着将他下按的棉花熊掌的力道,掉了下去。
“快跳——”
声音渐行渐远,好一会才传来落水声,很细微,不细听容易忽略。
经此一事,玩具熊干脆利落地跟着跳了下去。其他玩偶也不拖沓,一个接一个地在海面炸起水花。
桥上瞬间只剩下秦辞和兔子先生两人,它的胖手臂上还搭着座椅套,找出一幅撑开给秦辞看。
真是个务实的兔子先生。
秦辞失笑,但也无从将误会用动作准确表述出来,只得点点头躬身,表达谢意。
风越来越大,凛冽已经不足以描述它带给人的压力。
兔子先生当机立断,抱着一堆椅套,潇洒地来了个信仰之跃。
原来不是要给自己,是准备私吞的意思。秦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紧跟在兔子先生身后仰面倒下。
下落中,他偏过头,发现那座长桥并不是直通云霄,不算太远的距离有一个断面,另半边桥身不见踪影,倒塌的残骸许是沉在了海底。
耳边水声炸响,海水漫过口鼻,呼吸微窒,秦辞渐渐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