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是在一个巨大的山体空腔。微弱的风从身边绕过,很难判断气流来自山体缝隙还是中间的火堆燃烧导致。
火光照亮的地方形成一个明暗递进的光圈,光圈涵盖整个山体大半,再往上超出光圈界限,一片黑暗。
众人的影子被火光清楚映在山壁上,形成一团自身几十倍大的巨型黑影。
山壁的影子与现实不同,贴近动画片里夸张的表现手法,双眼的位置漏出光亮,在一团浓暗包裹中显得尤其刺目。随着火光燃烧,眼眶大小和间距拉长变动,黑影神色瞬改,唯一明确的基调是凶神恶煞,观感相当可怖。
火苗摇曳,黑影诡异地闪动。
被影子监视的人们于火堆围坐成圈,纷纷转醒,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一个个怂得跟鸡似的。沉默有个屁用,亮卡吧。”出声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装模作样从皮衣里一摸,将白卡展示在身前。
规整重复的淡银色底纹数字“5”中央,一笔一画地描出“小熊”二字,字体优美,龙飞凤舞。
几双眼睛在卡面上流连而过,另几双眼睛仅用余光瞄了瞄,重心关注在别的地方。
异界里亮出的卡面是会“骗人”的,这一点秦辞在游乐园副本中已有领会。见此一幕,大汉的目的也被推出七七八八,他是想利用信息差来钓鱼。
沉默继续,直到一声哼笑。
发出笑声的女人长发蓬松,向外大卷,一身改制的纯黑旗袍短裙,花纹简少精美,束腰带,很新潮。
两条大长腿不以为意地盘坐,毫无身着短裙的自觉。所幸内里的打底裤只比裙长矮上一分,纯黑不透,没有任何走光的风险。
率性的坐姿不减娇媚,柳眉一挑,御姐气场扑面而来。
“让你白费力气了,真不好意思。”女人弯唇笑,一边扫视人群,“看来这次的任务里没有傻子,也没有……”
冷凝的嗓音顿了顿,目光在一个青年身上停住,犹疑,原本的陈述句带上几丝疑问,“新人?”
几双眼睛落到秦辞身上,其中一双似曾相识,不加掩饰地审视。
——是程温。
浅灰色毛衣,口罩遮面,眼神冷淡又锋锐。
秦辞一一回视目光的主人,没有对程温表现出异样。他在众人窥探的视线下落落大方,并不遮掩身体上的颤栗,也不多说,只回了两个字:“不是。”
火光,密闭空间,明暗交汇,相似的元素令他挣扎着想遗忘的血腥场景翻涌上来,无法克制地产生PTSD反应(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
前两次任务太过惨烈,断肢血肉的阴影,延续为这次副本里的应激创伤。身体上的颤抖抑制不住,只能绷着心弦,不让理智溃塌。
他现在其实不好受,但不能将自己的难受表露出来。开局所有玩家一起碰头,几乎将本次任务直接定性为多人任务。
而这类任务,极其艰巨,最关键的一点,你不知道明面上的队友里,有没有异界安插的内鬼。
秦辞不能表现得太弱势,否则一旦矛盾被引到他头上,会面临十分危险的境地。
他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且尽量避免别人察觉到他与程温相识。
老玩家的思路远比新人玩家清晰,走一步看三步,因此一开始众人只沉默思考,没有轻易打破僵局。
他们不能确定其他人的任务方向,与自己的是统一还是对立。在这种情况下结成小团体没有好处,大概率会遭到剩下玩家的一致抗衡。
再次见到程温,不可否认,秦辞内心是欢喜的。他们有过共患难的交情,险境中程温创造的安全感历历在目,漫上心间,令他内心的焦虑舒缓些许。
这些日子里每夜辗转的噩梦挂怀终于迎来新生。
女人收回视线,手一转,变出一杆老式烟斗,深黑,与她的衣着倒是相配。
长吸一口,姿容在吐出的烟雾中朦胧曼妙,“我呢,不喜欢别人给我起外号,明里暗里都是。”
“孟若昭,孔孟,假若,昭雪。你们随意。”
“何渡。”一个穿着黑色马褂的男人接过话,跟着报出自己姓名。长袍,短发,带圆眼镜,像民国时的知识分子,乍一看服装样式和孟若昭的很像。
秦辞按兵不动,怕声音会抖。程温则不知道是独行惯了还是准备先观察情况,也没有出声。
气氛又开始凝滞,这一次的时间更长。
孟若昭笑叱,“不报姓名,也不说点别的?没见任务只有五天?呆着等死?”
话音一落,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手伸出,一指第一个发言的大汉,言语简洁,很有个人风格。
“假。”他道。
这人运动外套,立领,拉链直拉到顶,遮住口鼻。露出的眼睛眼袋很重,黑眼圈深,不知是不是和秦辞一样有应激创伤,以至于夜晚难眠。秦辞在心里称呼他为大眼袋。
大汉的伎俩众人心里门清,不需要他来言明。同是老玩家,且都没有上大汉的当,应该是聪明人。
聪明人的做法不能光看表面。秦辞稍一琢磨,就明白大眼袋是在反驳孟若昭“不说等死”的那句话,还挺有意思。
没人接话。孟若昭眯着看了大眼袋一眼,又吸了口烟。
“既然大家都不说,有些话我就直接挑明了。”
“多人任务我做过一个,说容易呢,谁都不是傻子。说难呢,是句废话。”
“但我可以凝练一下,大家都不说话呢,大概分为两个原因。一是没经历过多达八人的任务,不敢轻举妄动。第二个,无非是担心我们中有内鬼,或者有人任务互斥,不便透露痕迹。”
任务互斥确实也是需要注意的一点。比如说有人的任务是保护一个东西,而其他人的任务则是把它毁掉,这就叫任务互斥,很难做到两全其美,大多数情况你死我活,是要拿命去拼的。
“都是老油条了,这么拖下去浪费时间没有意义,我想了个法子。”
“咱们一人说一个线索,不说谎,不重复,怎么样?”
“我起个头吧。”孟若昭随手把烟斗别在腰带上,道具烟斗没有烟草烟灰,不会弄脏衣服,“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在一辆车上。”
她说到梦和车,秦辞瞬间懂了,接连僵持的气氛有了更为清晰的解释。
从孟若昭透露的信息来看,很大可能当时车上的玩偶全是玩家扮演。秦辞回忆,七个玩偶加上自己,与八名玩家数量的确一致,对得上。
线索明晰,关键的部分浮出水面——车身上的泼漆,以及不同玩家当时的身份。
秦辞记得,自己是看不到个人玩偶身份的。不管是车窗玻璃的倒影还是直接看身体其他部位,都是人类的形态。很有可能其他玩家也是这种情况。
经验带来的好处体现出来,如果是头一次进入异界的秦辞,万万想不到不同玩家眼里的视物会有所偏差。
所以泼漆上的字眼也是重要环节,需要确认,其他玩家眼里的是杀死兔子,还是杀死孔雀别的之类。
这么一考虑,孟若昭起头的信息相当圆润,虽然有用,但对接下来产生的困局没有帮助,无关痛痒,还立了一个投机取巧的标杆。
不过对方好歹没无耻到只说做了梦,毕竟单独拎出来厚脸皮地来说,做梦确实也算是一个线索。
或许其中有她生得美丽的缘故,这项提议没人反驳,也没人指出她话里的滑头。
第二个接话的是大汉,他嗓门大,迅速打断了何渡的发言,有样学样地打太极,“车底下有座桥。”
何渡没有计较,跟着打马虎眼,“桥下面是一片海。”
“座椅套上有画。”
“司机有鬼。”
“轮胎是多边形。”
一连串的泛泛而谈,颇有点争先恐后的意味,生怕轮到自己的时候模糊的概念被人抢先说完,不得不讲述具体。
发言没有顺序,作为起头者,孟若昭显然一直留意,心里有数。她目光落到带耳机的男人身上,下巴轻昂示意。
耳机男的身体很壮实,足以从衣服轮廓窥见偾张的肌肉。根据坐姿的身体比例来看,目测身高超过两米。
他咬了咬指甲,好似面对叠叠乐游戏,众人将稳妥的积木一一抽去,只留给他一座千疮百孔一触即塌的塔,陷入良久的沉默。
秦辞看向耳机男,一轮尚未结束,不可能想不出话头。他大可以说车上有玩偶,或者行驶时不正常的倾斜漂移。
众人视线在他身上聚集,没人催促,一致地等待他的说辞。
耳机男抬起头,火光在他的脸部轮廓打出明暗光影,身后跃跃欲动的诡影衬托下,显出几分奇异。
“我看到,车上有一只兔子,车身还写着四个大字……”
一句话打破僵局,揭开众人欲盖弥彰的遮掩。
七双眼睛里,至少有三双变了神色。
“停。”孟若昭比了个暂停的手势,紧急止住耳机男的话。
矛盾揭露进展过快,不利于团体齐心,容易将众人顾自分裂,现在还不是兵戈相见的时候。
她的目光别有意味地在耳机男身上停留,“说到这里就可以了。”
“你……”孟若昭又拿出烟斗,优雅地吸了一口,对着耳机男吐出白烟,“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