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辞目光紧随着座舱上升。
眼看摩天轮就要抵达最高处,座舱内两人互相贴近,从秦辞的视角透过窗户玻璃只能看到相互依偎的上身。
暂且是暧昧的氛围。没有抵抗挣扎的迹象,说明卢文未对她起歹心。
只是,真的有那么简单吗?黄伟的死究竟是人为干预的结果,还是异界见缝插针的陷阱?
很快就会有答案。
唯一载有乘客的车舱终于到达顶部,秦辞微眯起眼,静待着倒数计时,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停留片刻,摩天轮又转动起来。
众人细密的焦虑有了去处,纷纷盯着缓慢落地的车舱。舱门打开,内里的两人完整无缺,沉寂得像幅写实画。
完整无缺与安然无恙是两个意思。
秦辞快步上前,察看二人异常。
在他到达舱门的时候,卢文开了口。
“抱歉。”他于凝滞中动了动,这缕生气很快蔓延给陈悦,至此,两人才从诡异的凝滞感中脱离出来,重新有了身处人世的鲜活,“任务好像并没有完成。”
陈悦回过神,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跟着卢文向众人解释,“我们看到了那对情侣的回忆。”
和线索里提及的一样,年轻的情侣还没来得及到达摩天轮的最高处,车舱坠落,两条鲜活的生命香消玉损。
回忆与线索相得益彰,愈加证实他们对任务推理的正确性。倘若没有其他干扰因素,一切本该如框定的剧本一样,只待演员就位,水到渠成地顺利杀青。
但偏偏事实要跳离框中,使他们不得不重新思考逻辑边界,去圈定更有可能的推论。
秦辞不由想到,黄伟的任务是不是也是这样,仅露出冰山一角,尚未显现全貌?
“是时间。”俞舒白的话刚一出口,其他人便安静下来。
在这次突发情况中,老玩家更有发言权。比起新人没有方向的胡乱猜疑,不管是经验还是直觉,他们提供的思路更有参考价值。
“时间没到而已。”她仰头看着天空的浓雾,像古老的祭司窥探天机,“现在再去坐一次。尽快。”
卢文没有异议,他的想法与俞舒白不谋而合。
领着陈悦重新进入座舱,他体贴地在众人瞩目下提醒,“记得看好你的白卡。虽然有我在你身边,但我不确定那股力量,是不是只能靠你自己阻拦。”
陈悦郑重地点了点头。又一次切身经历诡异事件,儿女情长的心思渐渐散去。性命攸关下,别的都得往后放放。
尽管同之前一样坐得端正,陈悦显而易见地表露出紧张。
话题不再带有旖旎色彩,卢文善解人意地谈起她最关心的事,“陈悦,你知道为什么我说新人任务很简单吗?”
是要安慰自己吗?心思纷杂的陈悦依然有着女人得天独厚的细腻,她自然而然地承了卢文的情,接起话头向他疑问:
“为什么?”
“就拿黄伟的任务来举例子。如果拿到‘糖葫芦’的是我,暂且不提线索获取的难度提升,光是糖葫芦所在的位置,你要不要猜一下?”
卢文扶了扶眼镜,金丝镜架的衬托下,他像西方异志奇谈里的暗夜贵族一般,有着令人深陷的魔力。
陈悦摇了摇头,她猜不出来。
是欲扬先抑吧?现在谈论的内容虽然有恐怖的趋向,但最后一定会反转然后安慰自己。男人都喜欢玩这种花招,先让喜欢的女孩受到惊吓,接着再让她明白自己怀中的安全。
“很大概率,那串糖葫芦会在尸体的胃里。”卢文恶劣地笑了笑,对自己制造的气氛十分满意,“它的胃囊就像一个口袋,我们要把口袋从人形的‘保险箱’中拿出来,再将残渣拼凑成一个个圆球状。”
陈悦很“配合”地受到惊吓。事实上只是她自认为的配合,迅速缩小的瞳孔已然暴露出主人真实的内心想法。
她在借配合的名义维持摇摇欲坠的冷静。
“而打开保险箱的办法,就是像黄伟那样。”
在卢文的微笑里,话头戛然而止。
像黄伟那样?是……哪样?
脑海浮现出一堆血腥的碎肉,恍然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懂。
“卢先生,这个话题让我很害怕。”她紧贴着座舱舱壁,企图从其中找到一丝安心,“虽然能理解卢先生说恐怖话题的用意,但是再继续下去的话,我会生气。”
“请先听我说完,美丽的女士。”卢文的语气不起波折,“如果最终结果不能令你满意,我愿意承担你的怒火。”
笃定了结果必会如自己所料一般,他极具表演欲地说出这句话。
所以还是在锻炼自己吧,就跟之前被天使广场的诡异小孩吓到后一样。
当时他把自己带到一旁,也是类似的说辞。先表明环境的险恶,然后告知自己交易规则,展现出可靠的一面。
自己还是太胆小了,卢文才会故意说得恐怖。要在异界中求生,勇敢是第一前提条件。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卢文担心自己过于依赖得不到成长,才从细节中磨练自己的能力。
算得上是这个男人隐秘的体贴?陈悦尽力让自己放松,认同了卢文的说辞。
摩天轮转一整圈约莫二十分钟。从第二轮开始到现在,大概只过去五分钟左右,座舱仍在缓慢升高。
陈悦看了眼窗外,天竟不知何时黑了。车厢内的光线却亮同白昼,好似窗玻璃被贴了一层半透明的黑膜,才造成内外亮度的天差地别。
她刚想提醒卢文说出异常,开合的唇就被一根手指抵住。
“不要担心。”卢文靠近,嘴边笑意轻浅,“先听我说完。”
“不如再猜一猜,新人完成任务的概率是多少?”
果然是要安慰自己。陈悦松了一口气,猜了个低于内心期望的数字,准备等卢文说出概率时故作惊讶与惊喜。
“百分之三十?”男人嘴边溢出轻笑,“不是哦,也不是百分之五十,是百分之九十。”
陈悦惊讶掩唇。不光是因为他看出自己的内心期望,还因为过高的成功率。
真的吗?陈悦想问。但她在卢文面前的人设,是不会做出插嘴这种没有礼貌的事情的。按捺着性子,她继续听男人侃侃而谈。
“成功率不代表存活率。从我经历的副本来看,新人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二十不到,你想知道原因吗?”
被卢文话中的反差吸引,陈悦紧张地等待下文。
“因为……”几乎是掐着摩天轮转到最高点的时间,卢文贴近陈悦耳边,笑意不达眼底,“他们都是‘善良’的人。”
摩天轮上升到一半的时候,天黑了。
血月映照下,崭新的机械变破旧,光滑的座舱外壳瞬间凹凸不平,亮丽的油漆也被刮擦得七七八八。
巨大的摩天轮像只饥饿的怪兽,在夜色中不断发出“吱呀”声响,潜伏着择人而噬。
就跟瞬间穿越到未来一样。不,更确切地说,应该是过去。
陈悦所在的座舱玻璃全部破碎,舱身残留着大块凹痕,无声诉说当年的惨剧。
“为什么是时间?”秦辞不解发问。
现有的线索反复推敲,也无法定论出情侣遇害的时间点与夜晚的关联。
俞舒白意味深长地看着秦辞,“你知道卢文为什么咬紧你隐瞒线索后又轻轻放下吗?”
秦辞看了眼周围。他与俞舒白中间隔着人,这种敏感话题本该私下里单独讨论。奇怪的是几个新人都不甚在意。
他又看了眼离得远的吴俊强,对方干脆席地而坐,没什么正经地走着神。
“我们有一分钟的时间。在告诉你答案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俞舒白解释道,接而抛出意图更深的饵料,“你,是我的同类吗?”
不被街灯照亮的暗处,面前的女人问道,语气幽深仿佛一只鬼魅。
一声尖叫拉回秦辞思绪。
陶乐乐抱头蹲地,声泪俱下地呜呜哽咽。
剩下的新人向后退步,钱源腿哆嗦着差点摔跤。
就在刚才,摩天轮最高处,一个物体凌空飞落,稳稳地立在众人面前。
是陈悦的头颅。
平滑的断颈处如肆意打开的水龙头一般汩汩往外淌血,契合着上空浓烈夸张的血月,汹涌的鲜血好比冥界的红河,笼括惨淡与冤魂,将普罗世间映照成罗刹炼狱。
她的脸面向众人,神情惊恐,像是看到了众人身后张牙舞爪的恶鬼。
卢文下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垂落身侧的手用力握拳,克制着自己的痛苦。
“抱歉。”他说。
这是他第二次说抱歉,是更难令人接受的道歉。
没人回话,没人有资格回话。他最应该道歉的人已经永远也回不了话。
秦辞从卢文旁侧擦身进入座舱,尽可能稳地解开座椅上无头女尸的腰带。、
他的气息陡然一乱,与猜测相悖的证物使看上去逻辑严密的假设愈加趋向迷幻。
腰带下,陈悦的白卡完好无损,在重力作用中掉入秦辞掌心。
这次的任务,失败了。